严州官驿。

    朱祁钰吃过了饭,刚坐下歇息,成敬便趋走而至。

    “王爷,浙江府都督同知,严州知州和淳安知县、县丞正在驿馆门口,想求见王爷。”

    朱祁钰揉了揉眉心,接过旁边侍女递来的茶水漱了漱口,又用丝绢擦了嘴,道:“为今日工部侍郎之子强抢民女一事?”

    成敬抬头,看朱祁钰并没有生气,才道:“是来请罪的,说,都怪他们,没仔仔细细盘查来者,这才惊扰了王爷大驾。”

    “来得倒是快,传吧。”朱祁钰手上一甩,那绢帕正好进了侍女端着的铜盆中,泛起一圈圈涟漪。

    成敬刚刚诶了一声,准备出门,朱祁钰又想到了浙江银矿流民一案,怕打草惊蛇,连忙改了主意。

    “等等,让他们回去吧。就说今日纯属意外,不治他们的罪了,叫他们安心当差。至于强抢民女的那桩案子,你告诉他们,人犯的户籍本也不在浙江府,他们不好插手,本王体恤,这案子送回顺天府再办。今日全程本王亲眼所见,那个举人及其家眷,按《大明律》论,属拒奸打人,无罪,叫他们也不必传审那个举人了。”

    “诶。”成敬答道,转头便去传话了。

    朱祁钰此刻下了决心:浙江银矿私藏流民、王振党羽当街强掳民女,这两桩案子他是管定了。

    他屏退左右,只传了朱骥来见。

    “我前些日子让你安排锦衣卫探查傅家私蓄流民,私采银矿一案如何了?”

    朱骥道:“禀王爷,锦衣卫悄悄潜入傅家银矿账房,核对了账目和人名,又数了矿上劳工。傅家私蓄流民两百余人,皆劳役于处州、温州的银矿。自正统五年至今,账目上总计有十万银子米粮的‘孝敬费’,皆流向温州、处州知州;又有七万多米粮和白银,是单‘孝敬’给浙江府知府的。”

    朱祁钰又问:“南春班的人现在何处?”

    朱骥答:“禀王爷,南春班的人现在驿馆,卑职叫驿丞单独清了个小楼,派了三十个锦衣卫轮班看守。”

    朱祁钰点点头:“你叫南春班的人一人写一份供词核对,核对好了之后,再叫贾南春单独写一份状子给我,写好之后,本王亲自接状子审案子……还有,傅家银矿的事情你们接过来,不用东辑事厂的人查了,尤其是贾南春状子上的事情,直接找他要证据就是。另外今日当街强掳民女的王什么来着,押送回京,移交大理寺,与锦衣卫共审,一定别让东厂和刑部的人插手。去办吧。”

    朱骥拱手道:“禀王爷,南春班和傅家银矿的事,臣正在办。只是工部侍郎大公子强掳民女一案,今上若是问下来……”

    朱祁钰顿了顿:“我知道了,你且稍候,我眼下便写折子,你派人押解工部侍郎之子回京时,一起带着。”

    “是!”

    朱祁钰的折子上不仅写了工部侍郎家人强掳民女未遂,还建议释放翰林院侍讲刘廷振。

    官驿门外,严州和淳安的官员都已离去,只剩下浙江府都督同知周忱在那里捶胸顿足。

    周忱皱着脸道:“哎呦——可真是愁死我了。”

    若是仔细看,还能看见他的官服上缝着好几块补丁,口中还念念有词道:“这下连商辂也不许我传召了,尚宝司卿托付的事,可怎么办啊?——罢了,后日去包山书院等他吧。”

    身后小奚童听着同知大人口中念念有词,问道:“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吗?”

    他摆了摆手,脸上的山羊胡子向下一耷拉,愁眉苦脸:“去找个客栈先住下吧。”

    /**/

    商辂和隐枝,二人一驴行于霞山上,

    “弘载,今天勾栏里唱的那出《拜月亭》,你以前听过吗?”

    商辂见四下无人,承认道:“正统五年的时候,为尚宝司卿选戏,听过一回。”

    汪隐枝又问:“尚宝司卿是谁呀?”

    商辂齿舌相凝,不知该不该和汪隐枝说朝堂政事,犹豫了一下,道:“尚宝司卿是魏国公徐达次子,名膺绪,也是仁孝文皇后之弟,代王妃、安王妃之兄。”

    隐枝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问:“那你选这出戏了吗?”

    商辂摇头:“没有。那次正是尚宝司卿的外孙女笄礼,哪能选这戏?都是麻姑拜寿之类的官戏。”

    隐枝疑惑:“诶?笄礼怎么在姥爷家办?”

    商辂不解:“姥爷?”

    汪隐枝的头后倾半寸,解释道:“是我们那里的叫法,姥爷就是外祖父,姥姥就是外祖母。”

    商辂明了,解释道:“那小娘子的父亲时在云南任职,回不得家。”

    “哦——”,汪隐枝这才发现聊跑了题,俯身悄悄问,“那咱们刚刚没听成的那段,你会不会唱啊?”

    商辂用眼神好像在说:你没事吧?

    汪隐枝却又央求道:“我在家从来没听过,你唱一下吗?”

    他汗颜道:“我确实会,但这……有辱斯文。”

    隐枝正想说什么,确实也觉得强人所难了,又经过了那棵橘子树,可这次她却没伸出手。

    不一会儿,便听商辂轻轻哼唱——

    “想当时,流落天涯遇蒋郎,患难与共结鸳鸯。爹爹你,不近情理把我骗,强拆姻缘将人伤。如今又将儿改嫁,不仁不义太荒唐!女儿对天盟重誓:至死要嫁蒋日昌!皇上特赐花好月儿圆,谁知道,月不圆来花不栽。他们是,违旨抗婚命难保,我和你,难复皇命下火海!”

    隐枝也跟着学:“强拆姻缘将人伤,不仁不义太荒唐。”

    ……

    二人一路劳顿,进了屋子,隐枝第一件事就是把耳上的银耳环换成新买的翡翠耳坠,又将旧耳环放入锦盒,送给了东院的林嫂子以表感谢。

    商辂见她回来后,手中锦盒便不见了,耳上是那对新耳坠,问道:“你把那对耳坠子送给林家了?”

    隐枝点头道:“对啊。”

    商辂隐晦地一笑,又故作正经地问:“怎么没送今天买的那对假玉的?那对银的价贵。”

    汪隐枝拨拉一下耳垂,那翡翠坠子也跟着她的动作晃了晃。

    她轻笑道:“因为这个是你送的呀。”

    汪隐枝盯着商辂,嘴角泛起一丝甜笑——他好像耳朵很容易红。

    他又起身关了门,回身便将手抚上案上的竹纸。

    隐枝颇有眼力劲儿:“你要写东西吗?”

    商辂点头道:“明日要送你和你兄长到官道上,后日一早书院开堂讲学,怕要没时间。”

    她一瞥,便瞥见了前几日新买的那一方墨,开了盒子道:“你用用这个试试吗?”

    “好。”

    商辂一声好,她便自告奋勇去磨墨,墨底尖端刚触碰到砚台,微一剐蹭,便见那桌上被溅了点点黑迹。

    她连忙放轻了力道。

    商辂探手,扶正了墨条,道:“磨墨要正磨,这样不易外溅。打圈磨,而非前后直磨,不然容易脏手,也易伤砚台。”

    他说着,扶着墨条顶端磨了几圈。

    商辂一上手磨墨,便知这墨是块赝品,绝非前元朝潘云谷所制。又念隐枝不懂相看,且是一片心意,便没言语。

    汪隐枝看会了,点头附和着,也随即上手磨墨。

    落日余晖,残影斑斑,天色渐渐晚了,商辂点了一盏油灯,提笔却没再落于纸上,而是搁在了砚台上。

    汪隐枝磨墨的动作也停了,眼神好像顺着墨迹流到了商辂脸上。

    商辂看着自己的书稿,久久不语,似是感受到了隐枝的目光,眼带探求地抬了头。

    天色迅速昏沉下去,只剩下盈盈月色。

    她一瞥那油灯,又看看商辂,他的五官被灯火照得明暗相错。

    “灯下看美人。”

    商辂哂笑:“‘灯下看美人,月下观君子。’,这句来说你更恰当。”

    商辂整张脸都在火光中,汪隐枝想看他耳朵是不是红了,却看不清。她抬头看了看窗子,天已经黑了,一弯新月的清影挂在芭蕉叶间,透过窗纸泻进屋中。

    汪隐枝又转头看他:“嗯——灯下看美人,月下观君子。”

    商辂又低了头。

    她绕过桌案,走至他身旁,问道:“你写了这么长时间的字,手酸了吗?”

    隐枝的话好似咒语一般,传至他耳中,商辂不由得向她伸了手,抬头温柔地笑道:“这话该我来问你,你磨了这么长时间的墨,手酸了吗?”

    他刚抬了头,与隐枝目光相接,便觉出于礼不妥,正要收回手,却被牵住了。

    “酸了。”,汪隐枝手又紧了紧,“早就酸了。”

    “弘载先生,你心里有没有我?”

    她说罢,身子又低了些,二人鼻尖只隔了一寸,呼吸时而交换,时而互相拂摩面颊。

    商辂垂着眼帘向下看着自己的脚尖,睫毛微颤,手上传来的是隐枝微凉的体温。

    十指连心,这微凉的温度顺着血液淌至心上,却是在沸腾。

    “你心里是有我的,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好像商辂再远一寸就要听不见了。

    他缓缓抬了眼,睫毛上还带着从眼中氤氲出的泪气。

    隐枝见他终于敢看她,又道:“你对我好,不止因为我们的婚事,更是因为你心里有我。”

    这句不再是问话了。

    隐枝轻轻闭上了眼睛,偏了头。

    他亦是阖了眼睛,抽出手来,像是触碰一件珍宝一样,牵上了她另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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