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隐枝独自懊恼。在现代时,她只是普通家庭,五十银子她不好说值多少钱,但价值五十银子的东西掉在地上摔碎,她一定是立马捡起来的,绝不会因为什么王爷在旁边,白白弃掉这么多钱。

    而到了古代,怎么就开始瞧不起银子了呢?

    她坐在院子里一棵树桩上,轻轻叹息了一声,心道:幸好自己穿越到了小姐身上,不然但凡成了平民百姓家的闺女,八成要饿死。

    她又抬眼,恰同王辛午四目相对,王辛午道:“二姑娘,这都是木渣子,您快进屋吧。”

    汪隐枝刚起了身,王辛午便赶紧搬走了木桩雕刻起来,她才知自己碍事,进了屋子,想起汪柯、婉容和那只手镯来,越想越烦,越想越伤心。

    桐花拿着个炕扫帚扫着汪隐枝身上的木屑,一改平时寡言少语的样子,“姑娘因着婉容跟大爷置了这么久的气,哪里值当?大爷明儿就要走了,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姑娘还是去看看吧。”

    汪隐枝听了这话心道:婉容前天刚刚去世,她现在就对哥哥笑脸相向,也太没心没肺了些。

    桐花见她不语,又恐怕自己今后要一直跟着汪隐枝伺候,隐枝与汪柯生分了,连带自己的日子也难过,继续劝道:“虽然,说穿了,我跟她是一样的,但是姑娘,婉容毕竟没爹没妈,汪宅中哪一个不是她的恩人?况且姑娘已为她的死花了这么多钱,又是将她送会凤阳送葬,已然很好了。”

    桐花操着扫帚扫着汪隐枝身上木屑,引得她一阵阵战栗,她反问:“这是什么话?难道哥哥将她打死,哥哥没错?”

    桐花见汪隐枝一副又急又气的样子,又赔笑又赔罪:“丫头就是丫头,丫头还不如太太的一只猫、少爷的一对蝈蝈,老太爷养熟的一只鹦哥。姑娘跟我们动什么气?”

    汪隐枝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只觉遍体生寒。现代从没有谁敢把人命放在这么低贱的地位,来到明代以后,她也能感知到汪家并不能算豪门望族,所谓的“主人”和“仆人”的差距不该悬殊到如此地步。

    她回过头来,看着桐花,“我没有生你们的气,我是气汪柯,明明他害了人命还没有一点愧疚,反而觉得我这个当妹妹的跟他使小性;我气我自己,作为婉容的领导……”,说着想起明代应该没有领导这个说法,不情不愿地换了个词“作为婉容的主子,给她花钱打棺材都被说奢华靡费;我更生气我自己出不了门、挣不了钱、养活不了自己,吃汪家的、住汪家的,本来合法理的事办起来成了不是。”

    汪隐枝实在是想放弃融入这个封建社会,她内心的想法也从没有这么强烈过:她要回去,回到原来那个时代去,她一定要回去。

    “隐枝——”,院子里传来沈夫人的声音,沈夫人看见王辛午打棺材本就气不打一处来,正要跟汪隐枝说道说道棺材的事,却听见她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

    桐花惴惴向沈夫人问候,却被沈夫人招手挥退。

    一时间,昏暗的室内只剩下汪隐枝与沈夫人两人,沈夫人径自坐在一凳子上,两人良久不语。

    院中,桐花急忙叫停了王辛午,没了削木雕板的声音,整个院子更静了。

    桐花望着当头的太阳,只能隐隐听见那大火球燃烧的声音。

    虽是午后,但因隐枝房间窗户小,又关着门,室内并不算亮堂,沈夫人的脸上灰灰的。

    她对上沈夫人的目光,又看了看地上的木屑——那是婉容棺材的木屑。汪隐枝心道:固然是汪柯害死婉容性命,但当初沈夫人要将婉容绑在马后拖死,她也不得不谓帮凶。

    只是她不免难过,还有骨肉亲情牵绊着她——牵绊着这具身体。

    “母亲。”,汪隐枝不卑不亢施施然一礼,即便她想要回去,也不能给原身的汪隐枝添麻烦,便解释道,“婉容是我的丫头,又是因兄长而死。母亲和哥哥未见她临终的样子,满口满脸是血,求生不得只好求死,都是人身肉长,我不得不痛,如果连她临终的这点愿望我都不能办妥,实在难以心安。”

    汪隐枝一向性格柔顺,甚至柔顺得像是一块软面团,沈夫人有些时候真觉得自己之前不了解这个女儿,自从淳安回来,汪隐枝说话办事都开始带刺了。

    婉容之死,在汪隐枝看来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而沈夫人看来,却是跟汪柯弄坏妹妹一个物件没什么区别,反倒漫不经心道,“婉容的事,且随你意便罢。她运气不济,丢了性命固然可怜,但你哥哥无端被你冷待,他要去南边了,你连去见都不见一面,难道你哥哥不心寒吗?”

    “他心寒?难道咱们家这些人死了,我们一点恻隐之心也没有吗?”,汪隐枝说着冷笑一声,“是,怪就怪我管他们管得不严,没事竟然让一个小丫头片子往您和汪柯那里跑。”

    沈夫人拍桌而起:“你好大胆子!汪柯的名字也是给你叫的?他是你哥哥!”,她一手顺着胸口,另一只手转着佛珠,“阿弥陀佛,好个冤家女儿,气煞我也。”

    半晌,沈夫人平复了情绪,道:“我问你,你一边花钱给婉容又是治病又是送葬,另一边却张罗将家里这些丫头小厮分到庄子上去,叫别人如何想?——权力这东西是公器,不是你汪隐枝一人的私物,咱们既为东家,握着下面这些人衣食大权,你不好好用这份权力,底下的人龃龉你不公,没有人信服你。”

    “自小,你哥哥就满眼的疼你,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你哥哥听说你在淳安受了委屈,又丢了,快马加鞭赶了四天三夜,我虽没去,也知道他路途辛苦,到了又是跟那商家解元应酬——虽说你们亲事了了,但你以为一省府的解元是好得罪的?你宁可心疼一个丫头,难道不心疼你哥哥?”

    古人和现代人的观念不同,表达爱的方式也不同,但汪隐枝还是没有办法把草菅人命的事当成理所当然。

    沈夫人说着这些话,她也听着,不由怔了。

    彼时,梵音、桐花二人听屋里声音乍高,忙竖起耳朵,预备随时听屋里的吩咐,却只依稀听见“你姐夫”“隐梅”“归家”之类的字眼,像是胡拱辰调任到了北京,汪隐梅要回汪家小住。

    桐花眼神带疑,悄声问道:“大姑娘要回家了?”

    梵音跟着沈夫人一起听过来信,自是知道汪隐梅归宁的事,点了点头。

    二人悄声聊着,正见菟容进了院来,都示意她噤声,桐花示意梵音在门旁守候,下阶至菟容身边低语。

    “大爷和奶奶呢?怎么就你来了?”

    菟容视线一边望向屋里,一边说:“我们奶奶说了,明儿大爷就走了,二进的院子空着可惜,说是让这棺材挪到我们那去,等要殓尸的时候再送来。诶,太太跟姑娘在屋里说话吗?”

    “是,我听着像是有什么不快,你可快走吧,小心城门失火,殃及你这条池鱼。”,桐花又回头叫来了王辛午,笑说,“这是我们姑娘请的木工,姓王,那你就先把他带走,也好了了差事。”

    桐花行至王辛午身边,笑着轻声说,“王师傅,让你见笑了,我们家姑娘跟太太闹了些不快,怕是待会儿我们家太太出来,要罚你了,这会儿正好我们家奶奶差人请您过去——”,说着引王辛午道菟容身边,声音放高了些,笑声也大了些,“我们奶奶是个极好相与的人,对我们这些人也好,你跟她去吧。”

    菟容听着桐花夸商辕,也是笑着答应,与王辛午一径出了院门。

    直到太阳快落了山,沈夫人方是说了个痛快,出门又未见王辛午,其余事也只好作罢,后知后觉自己口干舌燥,带着梵音回去喝茶去了。

    桐花进屋给隐枝斟了一杯水,递到她手边,她看着桐花,只觉心中又是尴尬又是愧怍。

    成年人的世界,说穿了就是平衡好各种关系,古人也不例外。

    汪隐枝接过水来喝了一口,又放下,不知如何开口,最终方问:“我跟太太说话,你全听见了?”

    “只七七八八,并没听全。”桐花察言观色,答道。

    因汪隐枝刚刚与沈夫人吵了架,桐花只怕汪隐枝心情不佳,当小姐的心情不佳,丫头还能有好日子过?

    只是她不了解汪隐枝这个现代人的思想:汪隐枝觉得自己与她是工作关系,而将情绪带到工作中,是极其不合适的。

    汪隐枝并没发怒,反而摸了摸头发,那上面并没有什么首饰,只好走到妆台前,挑了一对耳环和一枚戒指,“其实,太太说的话,我也听进去了,先不提大爷的事,光是说你,我对你就比对婉容少了很多恩惠。从前想着婉容年纪小,正是要照顾的时候,这两天又为她去世伤心,反而把你忘记了——自打你来我院子,穿的住的不如之前在爷爷那里,我还没有正经送过你什么东西,只是现在我也没什么钱,这些请你一定收下。”

    桐花惶恐,摆摆手正要拒绝,汪隐枝却拉过她手,硬将那耳环和戒指塞到她掌中。

    “我之前以为,将你们当做姐妹,或许可以叫你们好过一些……”,隐枝轻叹道,“我之前也把婉容当做妹妹一样,但是归根到底,她却是那个照顾我的人,甚至我惹了太太她们不高兴,她还要替我受罚。你也是一样的,我如果说,拿你当姐姐一样,很多事情都要问你、依靠着你,到头来却还是要你给我端茶倒水,反倒显得我虚情假意,我该替你们想想,你们想要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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