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桐花的手似有松动,汪隐枝忙将她手合上,“我现在跟你说什么人人平等,你一定也是听不进去的,但是我跟你保证,将来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全力保护你。这点东西你先收着,以后还有更多,你跟着我,假以时日,日子不会比在爷爷那里差的。”

    以她看人的眼光,桐花绝不是畏威而不怀德的小人,只要她对桐花好,桐花一定是会忠心于她的。

    汪隐枝不明白,为什么汪柯出一趟差大家都这样担心,翌日一早,隐枝还没有梳头,便让桐花将松年喊来问话,松年原是老太爷处的小奚童,老太爷入狱以后,又到了汪柯处。

    询问之下,隐枝才知道汪柯要去的地方是云南道与缅甸交界——也是战场。

    云南正在打仗不提,瘴气多、蛇虫密,又偶有野猴、野象、鳄鱼等野兽出没,即便不死在战场上,大自然的力量也足以杀人。

    她登时便明白,为何汪柯急着走,她不去送行会让这么多人不快。

    这是个要冒生命危险的任务。

    汪隐枝此刻也担心起来,她虽然因为婉容的事生汪柯的气,有时候甚至有些恨他,但是这具身体的血脉却又实实在在地让她为了汪柯心惊肉跳。

    她一直担心土木堡之变,汪柯会在其中,成为后世记载的“尽锐出战,全军覆没”中的一员,但是她忘记了和平的珍贵,也忘记了汪柯作为锦衣卫的职责。

    ——没有土木堡,难道就没有别的战争了吗?

    ——汪柯这一趟离开了,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呢?

    汪隐枝固然将婉容当做妹妹一样,但汪柯却实实在在是她的亲人,这万一真的是最后一面……

    她不敢想,披头散发便急急跑到汪柯院中,穿过游廊,直奔正屋而去。

    商辕正对着一个盆干呕,见汪隐枝披头散发跑来也愣住了,随后又是一阵不适的干呕。

    汪隐枝上前帮商辕拍着后背,见她好些了,问道,“嫂子,汪柯呢?”

    她脱口还是叫的汪柯的名字,要让她忘了婉容,原谅汪柯,她实在没法。

    商辕擦了擦嘴,见汪隐枝这么急地跑来,心中也有些许宽慰,但眼里却露出几分惋惜,侧头淡笑道:“你哥哥一直等你,郕王府的人来催了,他就走了。”

    汪隐枝本以为商辕要怪她,但商辕却是拿着换上来的新手怕给她擦汗,“看你跑的,这么凉的天跑了一身汗。上次摔了镯子的事教训还不够?还跟皮猴子一样。——百吉,给二姑娘梳头。”

    即便汪隐枝因着一句“你哥哥一直等你”心中惴惴,但日子却也似水般一天天流过。

    闺阁里的生活是很无聊的,一晃便是冬天了。

    王辛午拉着婉容的棺材南下凤阳,早已不在汪家,因其带了二两银子作婉容坟地钱、一贯钱作路费,桐花担心王辛午带银子跑了不管婉容下葬,便叫他回来时带着路引和一抔凤阳的老娘土,并拿着汪家是锦衣卫来吓唬他。

    朱祁钰、汪柯、徐无疾一行人则是到应天府匆匆贺过尚宝司卿家与浙江府解元商辂的婚事后,丝毫没有逗留,继续南下,此时已在云南麓川的军中安营扎寨。

    此次到云南来,朱祁钰是为了帮朱骥向缅甸索要战俘思任发。

    思任发本是云南麓川平缅军民宣慰使司宣慰使,而宣慰使原多是一族的土司,如今与朝廷下派的御史卢璟共治所在一带,而现今的云南道御史便是卢璟,此人正是成祖徐皇后之弟尚宝司卿的女婿、商辂未来的岳父。

    思任发之父思伦发不满区区一个麓川百夷之首,同思任发一起向南北两线双线作战,南侵缅甸、北犯保山,已占据怒江西岸,大有和云南道御史钦差分庭抗礼之势。

    缅甸日退一步,越退越无处可退,倾举国之力反攻,思任发被俘缅甸,其子思机发以精兵先是坚守者阑,后兵力不敌,退守蛮莫。

    折子上到皇帝朱祁镇的案头时,滇缅边境已是火光冲天,云南道麓川、保山一带及缅甸军、民、官皆是朝不保夕。

    王振见此机会,便将知晓自己在浙江私开银矿的朱骥支到了边关打仗,朱骥、蒋贵等人率二十万大军南下支援滇缅边境。

    明朝向缅甸索要叛徒思任发,缅甸却是提出了割地的要求,要求明朝将孟养、戛里等地割让给缅甸。

    说是割地,实则这都是思任发之前抢夺的缅甸土地。

    而这道请求割地的折子送到皇帝朱祁镇的案头,朱祁镇却给内阁诸臣及六部出了一道选择题——

    要么御驾亲征,把缅甸打服,再将思伦发、思任发父子带回京师正法;要么割地,把思伦发、思任发父子替大明打下来的土地拱手送人。

    朱祁镇想做一个有军功的皇帝,想像他的父亲、他的太爷爷那样,能够御驾亲征。

    毕竟,他的父亲朱瞻基一登基便平汉王乱,太爷爷成祖朱棣更是从南京一路北伐建了如今的顺天府。

    他们的儿孙,怎么会是孬种?

    朱祁镇的自信并不足以说服朝廷的大臣们,文武百官一个个上书投了票:割地,可以;御驾亲征,不行。

    于是,明朝向缅甸割了地。

    以斗争求和平则何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

    即便割了地,思任发依然被扣留缅甸。

    缅甸也有自己的理由——这思任发交给了大明,你们包庇他怎么办?那时候我缅甸又要找谁说理?留下思任发,让我缅甸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朱祁镇见割地无用,又闹了几次御驾亲征,搞得文武百官头疼脑胀,其母孙太后得知,终是苦口婆心地把御驾亲征的想法暂且按下来——

    即便是需要皇亲到战场安抚军心、给缅甸施压,那不是也有现成的弟弟吗?何苦让皇上冒险?

    孙太后生怕朱祁钰拒绝,嘱咐了皇帝朱祁镇,前一日将朱祁钰召进宫,后一日便叫朱祁钰启程出发,如此一来,不足一月,朱祁钰已在云南安营扎寨。

    虽然朱祁钰这一趟是要替皇帝哥哥趟雷,但随从的锦衣卫和麓川平缅军为保郕王殿下的安全,依然做了许多保障:

    一片行军帐中最大的主账中住的并不是郕王朱祁钰,而是随行的无名小卒;而朱祁钰的帐子小小一顶,外面看起来也是灰扑扑的,但走进去,便知这顶帐子才是最精致干净的。

    行军中,朱祁钰的帐内少了许多零碎的陈设,只焚了驱虫的薄荷脑。

    缅甸人狡猾,擅用水攻,军营中更是日夜轮流待命,以备缅军突袭不备。

    此夜,缅军数百匹象直奔明军大营。

    象步沓沓,好似地动山摇,象鸣阵阵,如同号角吹响。

    北风呼啸而过,夹着湿冷水汽,砸在士兵的脸上,又被士兵们的阵阵呼吸蒸干。

    朱骥、蒋贵在营地随刻待命,又恰逢郕王莅临滇缅边境,所以云南道御史卢璟此时也在营中。

    朱骥作为前锋先披坚执锐,先率一小队骑兵,从象军侧面包抄,但见象军身后还有如蛇尾一般的一大批步兵,立刻派身侧副将回营报信。

    原来,缅军也得到了明御弟郕王朱祁钰来到云南的消息,以为要将他们失而复得的土地再收回,便倾巢出动,不遗余力要掳走朱祁钰做人质,好以此要挟明朝割让更多土地,此刻缅军已在明军大营六七里许的地方了。

    接到战报,蒋贵正要集结全军,全力死拼,却被卢璟拦下。

    卢璟已是年愈不惑,但身材精干,一双眼炯炯有神,他道:“蒋将军且慢,缅甸乃弹丸之地,此刻出兵象二百余、骑兵五百余、步兵上千,已大有破釜沉舟之势。然太祖以缅甸为我大明不征之国,此刻郕王殿下又在军中,不如先以骑兵抵挡一二,以求与其首领和谈?”

    蒋贵却并不服卢璟的对策,大步走至卢璟对面,身上的铠甲叮叮作响,如雷的嗓子直怒声说:“和个鸟的谈?他既然敢全军出击,咱就敢放火炮全力迎战!用骑兵?可真有你的!我大明的将士和战马是让缅甸象兵当鞋垫子踩的吗?你想好好当你的御史,就回昆明去!”

    明军过去几年已是伤亡惨重,全靠着蒋贵、朱骥及众将士死撑,连年征战下来,大营中如今不过只剩将士二千、战马二百、火炮两门而已,若要兵力与缅军对等,确实需要全军全力迎战了。

    卢璟却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云南本就是治乱的兵家必争之地,他能做成云南道的御史,难道只靠着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半点兵书还不懂吗?何况火炮一响,象群乱窜,更加难以应付。

    两位将领各执一词,却被朱祁钰大声叫停:“够了!”

    朱祁钰听着实在心烦,但也不好跟卢璟、蒋贵发火,只好无奈道:“朱骥在缅军那里迎战,以一对十乃至对百,一旦被缅军发现,便是九死一生,你们还有空在这里吵架?”

    说着,他走出帐外,北风凛凛吹过,与北京的风不同,云南虽然没那么冷,但风却夹着一股湿气。

    “我看,此刻正刮北风,缅军又是从南而来,不如直接用火箭攻之——”,朱祁钰边说边思忖,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而且,用了火铳火炮,大明对其他国家的底牌便又少一张,他偏过头,对上卢璟洞若观火的一双眼。

    只几句话,卢璟便知晓了郕王的意思,但他不知道的是,这次只是未来主持北京保卫战的景泰帝初显军事才能的第一场战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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