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不知是不是白慕尘住的折桐院里莫名味道太勾人,或大约是他在瑶池桃林里头待久了,身旁的一切都沾染上桃花香气。故安从院里出来时从头到脚都晕晕乎乎的,想了这一大堆缘由,唯独没记起玄冥星君偷偷塞给她的神仙话本子里提的——子桑君以美貌杀人之事。

    不过单从小神仙们敢把子桑君写进话本子里这件事看,他在树立威仪这方面的确还比长洵帝君差远了。

    思及玉蘅仍然在后殿中睡得死沉,故安先回了自己房中,犹豫一会儿,还是并没展开那信来看。即便是封并不算正式的信函,白慕尘也细致地写了封底,正面右下角一行小字,“神官长玉蘅敬启”。

    她默默盯着信封看了一会儿,压在了桌上的镇尺底下。时值深秋,三梵境已愈发冷了,窗户外头的寒风也是她一年到头听惯了的。好在故安生性并不怕冷,反而格外惧热,因而即便是这样的天气,也将窗扇开了个小缝,拿根小木棍插上免得被吹开。

    然而从那缝隙里头,从她床帐层叠的帘幕间,忽又透过丝丝缕缕的桃花香来。

    故安半梦半醒间皱着眉,三梵境花木极少,仅有的几种也是别处难见到的,例如圣雪莲之类——像这样的春日花,反而使她极不习惯,由桃花联想到子桑君的时候,故安终于记起来他就住在自己旁边,离得极近的那间院落里。

    不论子桑君是夜间失眠散步也好,还是跳到墙头赏月赏雪以至于香气甚至散到了这儿也好——想到这儿,故安毫不留情地觉着他就像个行走的香囊,即便此时她仍然对子桑君保留着一丝尊重和敬畏——这些都不关她的事。她抬手施了个隔绝结界,重新安宁地进入美梦了。

    故安第二日再去玉蘅殿里时,那股香气仍未散去,她有那么一刹那犹豫是否要封闭嗅觉,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危险想法,转而说服自己要习惯,并且对白慕尘的香囊功力又高估了几分,直到她见到了打着哈欠坐在书桌前批折子的玉蘅,并将要跟她一块儿拆子桑的信时,一个小仙娥匆匆跑了进来。

    玉蘅认得这小丫头是白慕尘院里侍候的,开口便问,“出什么事儿了?”

    朱雀族作为上古神兽族,民风淳朴,君民间平日相处倒也没什么等级之分,因此小姑娘也只是草草行了礼,上前道,“玉蘅大人,子桑君遣我来是传话:说他既要在此长住,看折桐院里冷清了些,问大人允不允他稍加布置一番。”

    故安闻言,一头雾水。玉蘅则放下毛笔,揉了揉额角。

    “……小安你不知道。”她微微翻个白眼,“子桑君这人,有个怪癖。仗着他天生便有草木生的能耐,到什么地方都爱种花种树。不论是哪儿,抬手生桃花,落手为枯木……九天瑶池里头的千花万木,都是他一手催出来的。”

    趁故安还在琢磨这说法时候,她又摆摆手,“随他去吧。”

    小丫头点头,转身回去了。

    故安却不想玉蘅的白眼还没完,或许也是为了逃避批折子,“小安,你回去也告诉子桑君,我倒宁愿他先斩后奏。若有那闲心与神力,不如把三梵雪原都种出鲜活花木来。”

    故安认真思考一回,诚实点头,“照你方才说的、他的脾性,他没准儿真想这么干。”

    她这样说着,心里头却也隐了半句话,即对子桑君的那半分敬畏终于彻底消弭了,转而对此人生出几分——依然是用玄冥话本里的句子来说——几分无语来。

    玉蘅闭了闭眼,抑制自己的起床气,把放在桌子上的信封扯过来,“小安,看信吧。”

    故安点头,“好。”

    故安想起自己前些天对姐姐和子桑的怀疑,沉默中愈来愈觉得它有迹可寻。

    信的内容同白慕尘前晚告诉她的差不太多,只是更多了些天魔殿中的详述。即雪石砚功法有降,红莲业火似被魔气冲透,封印也隐隐有蔓延之势等等。最后说他将在三梵境留上几个月,并给凌霄殿上折子去。

    玉蘅倒认同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不过仍没改变她对子桑眼不见心不烦的决心。故安自然对自己姐姐的主意心领神会,因此在玉蘅开口磨她之前便抬了抬眼皮,“子桑君的一切安排交给我就是了。”

    “我就知道小安是我最善良可爱聪慧美丽的妹妹……”

    故安落荒而逃。

    经了今天早上的事儿,故安倒是对玉蘅为何对子桑如此逃避有了个大体理解。这神君好怪,故安下此结论,因此更加不明白为何外界传言子桑有如此风流缘。

    多半是因他长得漂亮,因此想当然罢?世人何时才能明白,模样再好看,也是会不讨人开心的。

    她到折桐院里时,子桑正在书桌前写折子。真如玉蘅所说,这神君动作极快——故安甫进门时,被满院的桃花气呛得连退好几步,她闭了闭眼,终于手一抬,封闭了自己的嗅觉,随后顺着两侧树间留出的一条小道进了屋。

    白慕尘却丝毫不觉得他的花有这样大的杀伤力似的,毕竟大约在他的经验里,没有什么人会不喜欢九天瑶池,不喜欢瑶池桃花——这是他最喜欢的。因此见着故安这一副冷漠形容时,倒似乎有几分惊讶。

    “帝姬来了。”

    他将笔搁下,故安瞟了一眼,笔便是屋中原来便放着的松木杆雪狼毫,神君苍玉一般瘦削白皙的手将它拿着,竟一时也添了些华贵味道。

    “打扰子桑君了。此来只是传姐姐的话,信她已看过了,一切全听凭子桑君安排。”

    “好,多谢神官长信任。”

    白慕尘笑着低下头,又开口,“帝姬不喜欢我院中的树?”

    故安默了默,并未在奉承白慕尘与讲实话之间犹豫多久——毕竟她十分希望白慕尘销毁他的成果来挽救一下自己的嗅觉——“恕我直言,确是不大习惯。”

    白慕尘眼中有意外闪过,然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沉吟片刻,“想来帝姬是闻不惯这花的香气,或是责怪我客未随主便了?”

    故安倒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便干脆选择实话实说到底,“没有责怪子桑君的意思——前者而已。”

    更没想到白慕尘听了这话,忽然“扑哧”一笑。

    他笑的时候一向很好看,好看到能让人忘了他先前无论多么混蛋的行径。故安向来这么想。而白慕尘紧接着便答话。

    “也是我行事不周。但这实为本君一个怪癖,神官长原也知晓的。但帝姬可知道,本君为何知晓神官长脾性,也要做这一回无用功,找她通报一趟?”

    “为何?”

    白慕尘却似乎对卖关子有了十分的兴趣,“帝姬大约以为,本君或是为着礼节,或是有意捉弄神官长。”

    故安:“?不是吗?”

    白慕尘看着她一脸严肃样,却问出这句充满困惑的话,不由觉得更好笑。他强压下嘴角,也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形容,“确实不是。”

    “其实本君是有意捉弄帝姬你。”

    06.

    “所以。这就是你决定也放弃子桑君的全部经过?”

    故安写字,眼皮都懒得抬,“嗯。”

    “小安,小安你不能这样对你亲爱的姐姐。”玉蘅趴在她桌子对面,泫然欲泣,仿佛声泪俱下,故安笔尖一颤,一阵恶寒,面无表情,“姐姐你别这样。”

    玉蘅瞬间使劲眨巴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你答应了?”

    “没有。”故安送给她一道无情又冷淡的目光,“并且决定把昭应叫来给大人您醒醒神。”

    昭应是玉蘅的儿子,近些日子难得安安静静在族学读书。听见小儿子的名,玉蘅立刻也落荒而逃,然而却在彻底消失前向故安施放了杀手锏。

    “小安你要是不救我,我就把昭应从族学放出来扔给你。”

    故安毛笔尖一僵。

    “……我投降。”

    虽然已经初步识别了子桑君的无赖性子,但他比起昭应这个三梵境大魔王来说,应当还是略佳一筹。

    安生日子又过了两天,故安便接到子桑殿掌事仙官叶寒从九重天赶来的消息。

    叶寒向来是留在子桑殿里,替子桑君处理他不在时的大小事务,其中多是九重天各府邸送来的折子跟书卷,因此并不常跟在子桑身边。然而近日大约是收到了他家神君的报信,知道这回怕是要在三梵境有段常驻时日,方才亲自赶来听凭吩咐。

    有子桑君这样一个不大牢靠的上司,叶寒必然是个稳重人物。年轻仙官穿着一身青蓝袍子,头戴银冠,面容严肃。

    正巧白慕尘要往凌霄殿上递的折子已写完了。他听完叶寒对子桑殿近日事务有条有理的汇报后,点头表示办得不错,又递给他那封密函,要他必定亲自交到天帝手上。

    “这样重要的事,您为何不寻天帝面议?”叶寒犹豫一会儿,终究还是问出了口,“总比这样要稳妥与方便些。”

    “呵。”白慕尘笑一声,“你就当本君还在生他乱派差事的气,竟连长洵帝君当初说我那句不适合担苍生的担子,也不管用了。”他摆摆手,把视线挪向窗外去,“本君不爱见他。再说,这点事还能不信你么?”

    “……小仙明白。”

    倒是没人确切知道子桑君那折子里说了什么,总之自叶寒神官来去匆匆方□□日时,玉蘅便收着了天帝派神使秘密送来的神行符——里头是十万天兵天将的调遣。

    故安得知此事时亦大为吃惊,然而姐妹俩也定然不会走漏出风声,故安立刻联想到了白慕往九重天送上去的那封折子——毕竟除此之外,三梵境同九重天也并无什么别的通信了。

    “我确实想知道子桑君都跟天帝说了些什么。”玉蘅难得严肃凝神,“按说情况我已全然知晓,三梵境已有重兵把守,这十万天兵,着实……”

    “天帝做事大约有他的道理。”故安接话道,“毕竟天魔殿那处容不得半点差池。再者,怕是魔族那边,也有了什么我们并不清楚的消息。”

    “你不明白。我说的倒也不全是封印一事,”玉蘅眼神左右飘了飘,将声音压得极低,“兵权大是恩典,然而咱们毕竟不是天族……”

    话说至此,故安自然心领神会。她点点头止了玉蘅的话,起身回自己院中去。

    故安已有些日子没上折桐院去了,白慕尘似乎也用不着她帮什么忙,然而来了这些日子,他却也并不怎么出屋,更别提上天魔殿去——这也是玉蘅能逃避至今的重要原因之一——故安目前虽不大管他们封印上的这些事,但仍然不免对他的“公务”如何履行有些好奇。

    要说子桑君的确不禁念叨。故安在自己桌前头还没坐稳当,便见折桐院里的小丫头上屋里来,轻轻柔柔唤一声“子桑君说有事请帝姬商议”。

    故安揉揉眉心,将自己的面具摆正一些,开始思虑是否应将它的另一半也添上了。

    故安出生时,朱雀族陵光神女的嫡传弟子左辛尚在三梵境中,首任神官长的小女儿降生,自然也是要去看上一眼的,然而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老见她而色变,沉吟一会儿后方做出决断,道她天资绝佳,然而命数非常,待三梵境天魔殿再生变故之时,必得送至九重天灵盛之地加以修炼,卷入三梵境一大劫,方能使己身与三梵皆成正果。

    这话虽说得神秘非常,使得众人面面相觑,但大家对这位长老向来敬重,对陵光神女的传人更不敢有半分亵渎,因此全毕恭毕敬地记下了,同族中其他大事一块儿收在长明殿里。

    然而随后这长老便自行闭关,三年以后,给故安制出了这一副面具,嘱咐在三梵境的大劫以前,不可在人前摘下。

    当时的神官长、玉蘅与故安的母亲修崖尚未来得及思虑答复,长老便忽然羽化归去了。

    三梵境族人淳朴,即便如此,也并没对故安生出什么无端偏见来,她仍是三梵境里头颇受宠爱的小帝姬,然却没养出点娇纵的性子,反而总板着一张小脸,比姐姐玉蘅还要严肃正经些,倒使人惊异。她小时候也并不习惯戴这东西,是娘亲轻声细语连哄带骗地哄了好久,小姑娘才终于不闹小脾气了。再到大一些,自然就懂其中的道理了。

    故安神游去想这些,步子自然也慢了些,待走到折桐院正房门口了才回过神来,又倏地觉得子桑君院里的桃花也没那么呛人了。

    07.

    白慕尘正坐在矮榻上喝茶,见她进来,便起身迎了迎,他看了故安一眼,笑若春风。

    “帝姬怕不是还在生本君的气。”

    故安原本想否认,但记起今儿早些时候不想来的缘由,也就没底气撒个小谎了。好在白慕尘向来是不会让话落在地上的人物,故安既不答,他便自己接上,“这么晚叨扰帝姬过来,实在抱歉,然而有句话确实难以托人转达,神官长又不愿见我,”他如愿看到故安的眼眉僵了一僵,“因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子桑君同我就不必说这样的漂亮话了。”故安生硬地答,“有什么事儿吩咐便是,以后也一样。”

    这回倒轮到白慕尘有些迷惑,他同人客气惯了,倒是第一回碰见个跟自己没见几面便要直来直往的,一时竟分不清这是故安的真心还是什么气话。但此时暂且没空给他想这些,白慕尘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自己难得的尴尬。

    “帝姬好意,本君心领了。今儿只是为了解释一句那神行符的事儿,希望神官长与帝姬都心里有个数儿……”

    故安的心猛地提上来了,想起白日里玉蘅说过的话。子桑却仍是一派轻松神色,“请二位不必多虑,二哥原本要将它给我掌管,然而本君长久不带兵了,恐难当此重任,故而让贤。三梵境沿边之地,自然也是用得上的。再说深些,即是因此为三梵战事,九重天不便径直以仙府天将插手。因此,并无其他事端,请神官长宽心。”

    他眼看着故安苍白的脸微微恢复了些血色,点头道谢,不由感叹,果然还是个小姑娘。

    白慕尘这样想着,便也顺口问出来了,“帝姬如今在三梵族学学业如何?”

    未曾想故安投来些难以置信的目光,“子桑君,我已经从族学结业许多年了。”

    白慕尘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玉蘅对于他的反驳。

    “你对多少的理解是不是有点儿问题?”

    当时没顾上细问,如今被本人当面驳斥,倒真有些窘迫。而这一向是他不擅长应对的情境,也只能给故安满上一杯茶,“那确是本君有眼无珠了。”

    故安神色淡然地补充,“其实我与天族太子殿下陌城君恰是同年。”

    白慕尘“扑哧”一声,又笑得弯了眼睛,十分不顾形象。

    “帝姬将这话在本君面前提起,可真是失策。”白慕尘将一边的扇子收了,搁在桌子上茶碗旁边,“本君不巧,正算是陌城君的爷爷辈。”

    故安:……子桑君当真这样喜欢占我便宜?

    白慕尘:倒也不准确,凑巧想起来罢了。

    故安:……我信了你。

    窗外头天色早已暗下来了,又响起断断续续风雪声,屋里也不知何时悄悄点了灯,暖炉又烧得旺,故安早出了一身汗。又喝完一盏茶以后,她即便有再好的涵养与定力,也终于坐不下去了。她起身告辞,随口建议道,“子桑君若公务之余无聊,大可四处游览一番。想来三梵境如今比起子桑君修行时,又变化许多。”

    白慕尘默了默,想到故安大约是听院里的小丫头们说了他整日闷在屋里的事儿,出于主人的自觉,为他提供些有利于神生康健的良善建议。倒的确没想到故安有另一层打算。

    “子桑君还是同传他那副风流模样的不知情众人待着合适。也及早破灭他们的美好幻想。”

    玉蘅头都不抬,“你怎么知道他面对漂亮姑娘们就不是另一副模样?”

    “姐姐你这句言语的重点,是放在‘漂亮’一词上么?”

    “……总之小安你早晚得明白,子桑君有那样的‘好’名声,不是全然没道理的。”

    “……我确然仍没看出来。”

    这畔白慕尘倒是终于踟蹰着开口了。

    “不瞒帝姬,本君足不出户,倒也并非对三梵境地界和子民有什么旁的意见,只是……”

    “只是什么?子桑君直言就是。”故安疑惑,而后迅速在心里头排想一遍,“那便是……对我们姐妹二人……”

    “本君惧寒。”

    “噗。”

    玉蘅听完故安讲述的不完整全程,先是一阵毫无形象的笑,而后狠狠夸赞她的妹妹,“能让子桑君吃瘪的人,如今四海八荒还真不多,你已经荣幸位列其中。只是我认识他这许多年,倒的确不知道他还有惧寒这一事……”

    “任谁也想不到,子桑君在三梵修行三万余年,却还会怕冷。”故安无言,“他不必切我的话,我也不会真怀疑他对我有何偏见——这点心胸还是有的。怪不得子桑君屋中的暖炉烧得那样旺,每回去大约都得热得上火两日。”

    “也少见你说这么多话。”玉蘅继续啧啧称奇,“不论是这个可贵进步还是神行符,看来我都得好好感谢子桑君。”

    还没等故安答话,她忽又灵光一现,点破另一件事来。

    “依我见,他不是故意切你的话,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生怕你真以为,他对你有何偏见。”

    “所以?”

    玉蘅再未言声,只悲悯地拍了拍她的肩。

章节目录

渡桃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边城_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边城_并收藏渡桃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