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将要入冬时候,紫微神尊跟青华大帝终于往三梵境寄了第一封信来,而白慕尘在折桐院里赏花写字,弹琴画画,着实是享乐了几个月。用玉蘅的话说,从围墙外面都能瞧出他气色极佳。

    的确。子桑君身形偏清瘦些,颇有些弱不禁风文墨郎君的味道,因此这气色好转、甚至长上点分量,都是眼能瞧出来的。

    信是故安亲手送去折桐院的,毕竟是二位始神的吩咐,旁人去送始终不放心。隔日白慕尘就给她传了话,说再过几日这两尊神也要驾临,着实把玉蘅给愁了个半死。

    至少近日不必再跑天魔殿,她便也眼不见心不烦,藏好一堆没看完的折子上长明阁闭关去了。留给故安的烂摊子如下,“火烧眉毛了再叫我出来——封印什么的太耗仙力了。”

    话是这么说,耗神耗力之类的,故安可是半点儿没看出来,倒是能证明他们三梵境的伙食不错——任谁都能看出来,向来苍白消瘦的子桑君在这住了两个来月,整个人都丰润了不少。

    然而玉蘅前脚刚闭上山门,后脚紫微同青华便到了。

    两位尊神是静悄悄往折桐院去的。以他们功力,想要不惊动守卫而穿越封印还是绰绰有余,当然免不了要故安与玉蘅察觉。但她俩也是聪明人,明白这是不愿意大张旗鼓,因此玉蘅便连门都没出,只故安夜探折桐院了。

    故安难得见子桑君正经的时候,这日便算一回。当夜月黑风高,故安私心觉得二位尊神很有做贼的天赋。她立在院子里敲门,听见子桑轻快的回声,“帝姬请进吧。”

    三位神君围在屋子正中点燃的小泥炉边上,正边谈话边喝着刚泡好的热茶。故安冲他们见礼,而后寻了下座坐下来。

    “紫微神尊,青华大帝,二位深夜到访,三梵境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不必客气。”向来好说话些的紫微摆摆手,“我跟青华只是来同子桑君当面说两句话,一会儿便走了。”

    白慕尘也不应声,只撑着手微笑看她。他今日只穿了身白衣——看得出是匆匆披上的一件外袍,显然也是对来访者感到意外。他像是看穿她的心思,才开口道,“即便是收了来信,我也没想到有哪家尊神会夜闯折桐院啊。”

    白衣是不适合子桑君的——故安一直这么觉得。即便他长了一张不论穿什么都极好看的脸,也依旧是红衣最配他。

    硬要说原因的话——她瞥了一眼白慕尘在微弱烛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瘦削的身形,“病秧子”这个词不合时宜地冲进脑海。

    “帝姬别走神了。”紫微笑着在她眼前摆摆手,“下头的话可是必须听的了。”

    “方才我们说到,魔族灵脉的封印也有些异动,二位始神已做过处理了。”白慕尘轻描淡写道,顺手将肩上的袍子往上拉了拉,“但里头的门道还是没能弄明白,在魔族地界不便久留,于是才派了兵。”他眼神忽的敏锐起来,“就是你同神官长手里的神行符。”

    “可是如果天魔殿神魂有什么闪失……”故安直言不讳,“有再多兵力,我和姐姐也难以收拾。”

    “自然。”青华大帝开了口,“但既要成事,总得有些风险……我们这不也非全然不理。”

    紫微也露出一抹笑来,面容冷肃的青华没将剩下的话说完,然而故安却也应当明白了。青华大帝便是这样的性子,他模样在三位始神里最为凶神恶煞,皮肤棕黑,脸上纵横着两道伤疤,从头冠到外袍全是墨黑,与白慕尘倒正是两个极端。

    故安点点头,心里自然也有了计较。九重天既终将兵权交到他们三梵境手里,便存了要朱雀族担着责任的意思,一步不慎,便是全族的灾祸。如今又有了两位始神,想必是要好好谋划。

    白慕尘仍带着点似笑非笑神情,继续道,“帝姬也不必过于忧怀,本君既接了这桩事,便会对天魔殿负责到底的。”

    故安颔首,“如此,便有劳子桑君了。”

    她知道今晚她该听的已经结束,便顺着这句话起身退出院外。屋里头还亮着微弱的灯光,初冬寒风一下下拍在窗架上,折桐院里的桃花居然还好好开着,若是从前的故安,十有八九会觉得子桑君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纯是浪费仙力,然而现在却有所改观。

    这花近来也不会叫她闻着难受了,因此便仍有闲心欣赏一会儿。她从花树中间留出的小径里出院门,没忍住又回头看上一眼。

    故安忽然很好奇,里头只披了件外袍的子桑君会不会觉得冷。

    “朱雀族这一代的神官长跟小帝姬,实在都很有意思。”紫微端详起白慕尘的扇子,“以及她那半扇银面具……难得是个连我都看不透的东西。”

    “人家也不小了,紫微,你讲话好歹注意些……”青华脸上的伤痕在摇晃的烛火下头显得有点可怖,他也端起茶杯,“至于面具,我倒听说是人家朱雀族自己的事儿。”

    “这回我倒是难得要站在青华大帝这一边。”白慕尘笑着喝净了自己杯里还冒着热气的茶水,“年岁放在一边,背后谈论朱雀家姑娘,可实在有点为老不尊。”

    “本君怎觉得你话里有话。”紫微也是个老狐狸,又深谙他脾性,此时不免生疑,“难道真如我所料,你对三梵……”

    “神尊,慎言。”白慕尘比出个噤声的手势,唇角的笑意却始终没压下去,他摇摇头,起身道,“我是不是也该送客了?”

    “好吧,好吧。算我等认输。”紫微也同青华一块儿站起来,拂拂袍子,单手结印,“你也就仗着从前连长洵都宠着你,子桑……”

    他话音未落,身形便已消失在空中了。白慕尘拉下肩头的白袍,搭在小臂上,轻轻吹灭了茶桌上的烛火,又合紧了床头的窗。

    “话说,把他一个留在那儿真的没问题么?”

    紫微到了三梵境外方腾云,没忍住狠狠打了个喷嚏。一边的青华专心寻向,甚至并没转头,“你向来最表里不一,言语间轻佻的很,到头来最先心软。”

    “要说心软,怎么比得上你这个有女儿的……”

    紫微的嘲笑被青华拦在半截,“即便有问题,也是他自己的造化……待回了九重天以后,紫微,我们恐要算上一回了。”

    紫微脸色忽变,不再接话。青华瞥了他一眼,叹口气,“再怎样天赋异禀,他也确实是个晚辈,我们该关照。然而天道不可违……紫微,连长洵都得遵循这话,你知道的。”

    09.

    故安当晚睡得甚好,第二日早早起来给玉蘅手书。刚写了两三句的时候,折桐院里传话的小丫头跑过来,说叶寒大人一大早便来过了,因着帝姬那时候还没起,子桑君便要她晚些来通报。

    一直以来,他在这上的礼仪都极好,使得故安印象不错——这一刻除外。

    “子桑君怎起得比我还早?”故安自暴自弃地揉揉自己还有点困肿的眼,忽觉自己辛苦早起写手书失去了意义。

    小丫头看出她心情不佳,灵机一动话头一转,“子桑君并没起来——是提早将折子备好给叶寒大人的。”她急忙提起另一件事,“不过我来时他确实说,从今日起要闭关,折桐院中一切闲杂人全请出来了。”

    “闲杂人包括……”故安忽的有种不祥的预感。

    “是啊,包括我们所有人。”小姑娘终于暴露出垂头丧气的表情,将藏在身后的包袱拿出来了,“我们现在都无处可去啦。”

    把几个小丫头往长明殿安排完,故安对子桑好容易堆积起来的一点儿好感终于烟消云散。她抹了把额角的汗,望着立起无形护罩一样结界的折桐院,长长吐出一口气。院门紧闭,她隐隐看见里头晃动的满树桃花,那花瓣落了许多了,在院里地上铺开满满一层。

    那浅淡的一层上,忽的燃起熊熊业火来。

    故安愣愣地盯着院门看了一会儿,结界将冲天的火焰与热浪都隔绝在内,她不由自主地拂拂裙摆,站在那儿。

    她此时也大约能猜得出,子桑君既为火神,是要做点什么大事。毕竟上回便已说清了这桩麻烦,守护雪石砚的业火似乎被动了手脚,这简直是在打他和朱雀族的脸。因此他立起将这些蹊跷一块儿解决的决心,使故安十分欣慰。

    长久以来,子桑君兼担水神与火神两处神位一事,都被神族传为美谈。其中不乏质疑者,故安则也长久觉得这事离谱,直到某日玉蘅终于觉得她长大懂事,在族学细讲了洪荒上古史子桑君那一章的当天晚上,跟她交代了点儿神族秘辛。

    天地开辟时,原本也有初代自然神,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便位列其中。然而这二位尊神爆发了世间第一场大战,山川失色,天柱崩塌,女娲神填补凡世灾祸,父神母神救四海八荒,然而战争结果仍免不了生灵涂炭,共工与祝融双双陨灭。

    往后近十万年间,都无新一代自然神降世,直至第一次神魔大战,子桑君于战场中降生,后于三梵境修炼,又得创世神提点,终成大器,担二神位之责。

    当然,这些都是族学卷本上写的漂亮话,故安彼时为了通过考核,兢兢业业地背得一字不差,然而在一晚之内就被自家姐姐推翻一半,不得不说有些幻灭,自此她对许多史书都持怀疑态度,这就是后话了。

    玉蘅告诉故安的,也不过是她小时候就从娘亲那儿听来的一言半语,说子桑君所受的提点并非是几位创世神所传,而是什么旁的神秘主角;以及他任水神更不是新纪所承,毕竟自然神命定的元极之力早已失传于世间。是原先挑这个担子的长洵帝君专门将神位指给了他,算是个后天上任。

    虽然玉蘅将此事说得轻描淡写,又嘱咐这不过是上古神仙们间常有的戏码,要她不要往外说,免得引起四海八荒大乱云云,故安仍然深觉这是一场骗局。

    不过也难怪,第二次神魔大战时候,各神族全见过子桑君的本事——管他是不是命定,即便没有元极之力,能打能扛才是第一王道。毕竟八荒之中,也的确找不出第二个能将四海水与红莲业火翻天覆地,搅动自如的人物了。

    故安这么出一回神,冲天的火光仍旧未熄。朱雀神族自然全认得这是业火,和天魔殿里燃着的一样。故安无意间已徘徊了挺久,仍然看不见白慕尘的影子,便知他大半已融进火焰里了。她方记起留步的初衷,原是嫌子桑做事颇不留余数,此刻连句话也传不进去。

    她从怀里掏出封信来,使了法术压在院门口,轻轻一吹气,上面便飘起几根赤红的朱雀尾羽,高过院门去,被北风吹得敲打在结界外头。

    眼见着天色都有些晚了,寒风颇有更烈的趋势,故安在外头作了一揖,转身回自己院中去。

    “子桑君,故安告辞。”

    夜里院门半开,从里头踱出个人影,拾起故安那封信来,上面的朱雀尾羽幻化为无了,白慕尘将信拿到屋里去拆,一字一句读到末尾,最后是与前头清秀字迹不同的,草草问一句他是否需要加衣衫。

    她或许还是写这样潦草肆意些的字好看。

    若从开端来看,这个冬日尚且算平静。玉蘅与子桑双双闭关,故安恍惚间觉着是回到了起战事之前,自己独自批折子的无聊时光。

    然而这无聊并没能持续几天,因着在族学里被拘着的小魔王昭应,终于碰上夫子有家事而离开的休沐日了。

    因此当故安听见那一声清脆的“小姨”时,深觉自己近来实在是时运不佳。

    她搁下毛笔,望着冲自己跑来的小少年,真心诚意道,“我将你送去九重天我姐夫那儿如何?”

    “不——”一身墨绿衣裳的小少年叉腰看她,满脸都写着拒绝,“到父君那儿去跟不休沐有什么差别嘛,他定然又要我背书之类……”

    “但是你也一向不听你父君的话啊。”故安无奈,三梵境的族民也全知道,他们的小少主是个不爱埋首书本的——法术倒的确学的十分不错。

    “总之不要去嘛。”昭应干脆往她身边一坐,“就要跟着小姨好了。”

    故安扶一扶自己的面具,忽然觉得倒不如要子桑君出来哄孩子的好。

    11.

    三梵境转眼入深冬,冬至那天玉蘅伸伸懒腰踏出了山门,看一看周围没半点儿绿意的冰天雪地,思念起了一个来月没见面的自家妹妹的做菜手艺。

    上了长明殿,故安反倒不在,一问旁边的小丫头,说是带着少主出门去了。

    玉蘅一拍脑门才想起来,到了这日子,族学已经歇业,昭应估摸着已经无所事事将近二十日了。实在可怜故安,这些天陪着这个小魔头耗,还得处理族中事务,想必过得是十分凄凉。

    她就这么想着往散真院去,不出所料,隔着很远便闻见了饭菜香气。玉蘅摸摸自己干瘪的肚子,迟来地感到饥饿,并觉得辟谷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本事了。

    神族生来都带着辟谷的能耐,只不过维持时间长短自然随修为深浅而不同,像她这样闭关一月余,对身体也无甚大碍——在食物香气面前除外。

    她推开院门进去,早听见昭应的说笑声,一时又被儿子弄得心软,紧接着便是故安将盘子放在桌上的清脆声响。

    “昭应,这道菜是你点名要吃,那一定不能浪费——姐姐?”

    故安被推门而入的玉蘅吓了一跳,好在一盘热气腾腾的菜已经稳稳放在桌上了。玉蘅毫无风度地嘿嘿一笑,“不请自来,还请妹妹原谅——体谅下姐姐我一个多月没尝到热乎饭的心酸吧?”

    话毕,又是毫不客气地端过自家儿子面前那碗白米饭,拾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昭应看向他的小姨,大眼睛里充满了委屈,故安面无表情,“你娘亲也不是第一次抢你的饭吃了——再给你盛就是了。”

    待三人终于同时落座,昭应也在娘亲怀里腻歪完,安安静静吃上了饭,玉蘅方才开口问上两句正事——倒也不怕被小孩听到,毕竟昭应年纪虽小,行事也活泼,却大约是因心性随了父君的缘故,比同龄的小神仙都分外懂事些,因此姐妹俩也就放心——故安简单交代了两句这一月里三梵境情状,话题自然又转回到天魔殿上去。

    “子桑君紧跟着你闭关,如今尚未出来。”故安摇摇头,“虽说有他在大可宽心,但我也循从前的规矩,每日都去看上一眼。说来也怪,自打你们去过以后,逸散出的浊息便接近于无了。”

    “那自然是好事。”玉蘅麻利地扒干净最后一口饭,动作熟练地又盛上一碗,“紧要防备之余,我们能做的也只有等——”

    “被动局势难以改变,这便麻烦了。”故安一边按住姐姐的饭勺,制止她把饭盛得冒尖的饿死鬼行径,一边往东面隔壁折桐院方向看了一眼,“头几天我去瞧过,子桑君在院子里燃了业火,此时倒是好奇他那些桃花树的处境了。”

    “你这想法也太稀奇。”玉蘅因被阻挡吃饭,语气颓颓,“大可不必担忧,若没什么意外,明年秋天你便能吃上那树结出的蟠桃了。”

    昭应忽然抬头,“蟠桃?!!”

    故安确是没想到,子桑和玉蘅约好了似的——玉蘅在散真院饱餐一顿没几天后,折桐院便中门大开——白慕尘也出关了。

    “说实话,你们如此行事,给我留下的印象便是闭关跟闹着玩儿一样。”

    当故安用严肃神情说出这话时候,子桑也的确被逗笑了一刹。

    他艰难地咽下自己的笑声,打算逃开这个话题,“帝姬可以去看看我院中的桃花树。我听神官长说过了,帝姬大可期待明年的桃子是什么味道。”

    “我记得蟠桃可不是一年一结果。即便是子桑君你也不能改变吧——”

    “既然答应你了,那我总得有办法。”白慕尘眨眨眼,话头又是一转,“在议论公事前,还是先允许我尝尝帝姬的手艺吧。”

    昭应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被送去玉府真君那儿的命运,跟娘亲只短暂相处了几天就要分离,这件事让他分外委屈,不过当玉蘅说出要日日抢他的甜点吃以后,这委屈就烟消云散了。

    那份故安做的甜点此刻正在子桑君手里,被他品尝得津津有味。他正与玉蘅商议着年前再上一次天魔殿的事儿。玉蘅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经过认真闭关修炼以后,绝不会再半路睡着,子桑君则难得示弱,表示这次的确容不得什么闪失。

    “对于帝姬担忧业火一事,本君倒是很惊讶来着。”故安听清他话里的笑意,警惕地绷紧了反击神经,“毕竟业火之源便有朱雀神女一分神力呢。”

    “倒也不是担忧。”故安低头抿一口茶水,又看看一身鲜艳红衣的神君,“子桑君或可视之为——欣赏吧。”

    “那可真是我的荣幸了。”

    “咳咳。”玉蘅假装呛了绿豆糕来显示自己存在,“所以子桑君你……”

    “哦,方才说到一半忘了……我已将红莲业火与我仙元更深炼化,想必掌控天魔殿中用于封印的那一簇,已大有胜算了。”

    “掌控?”故安神色一变,连银面具上都散出些冷意,“子桑君,你该不会是想……”

    白慕尘粲然一笑,“想必帝姬已猜中了——正是如此。”

    “这须得上报九重天吧。”故安难得有些锐利,“我猜叶寒大人来时,你还没定好这个主意……”

    “的确。”白慕尘若无其事地点头,给自己续上半杯茶,“是炼化半途,偶然为之……”

    “恕我直言。子桑君。”

    玉蘅终于赶在故安开口之前,替妹妹说了这句直截了当的话,“这法子,多半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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