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魔君蓝秦的金帖是五日后送到三梵境来的。

    明面上是在当日给九重天和三梵各送一份,实则三梵这几人每个都心知肚明——定是早同佑德帝、或是天族那几个司廷长老串通好了的,白慕尘只是不屑于再同他二哥为这点兄弟间玩闹的小事撕破脸,乃至还得替他向玉蘅故安姐妹两人道歉了。

    不论是歉意还是拜谒请帖,玉蘅都欣然接受,在金帖上盖了她神官长的红莲大印,而白慕尘正死皮赖脸地,贴着不知为何生了他气的故安学做藕粉绿豆糕。

    所谓怄气,正比的是谁的怒气更长。子桑君在这一回上是略输一筹,显然是对故安脾性了解还不够,没能完全发挥出他那些讨人喜欢的能耐。

    但子桑君毕竟还是子桑君,那么多年的好名声不是雇了人虚传在外的,终究从故安那点寡淡言语中摸出点门道来——玉蘅抛却神官长的威仪去扒散真院小厨房的门缝,正见白慕尘站在案板边上,手腕灵巧翻飞着切菜,一边故安背对着他,忙着蒸藕粉,却时不时瞥一眼来,往他瘦削的手和锋利菜刀上看。

    “子桑君小心些。”

    玉蘅溜着灶台边一路过来,对没能达成吓白慕尘一跳、让他切着手的成就既不意外,又不免有点遗憾,“您知道我们三梵这儿长点菜不容易,专门买来给您做着吃的……”

    “原来您是替菜小心着。”白慕尘偏头一笑,“本君受教。”

    话音落地,那一案板的绿叶菜便切好了,翻过刀背划拉到盘子里,被他递给故安。帝姬道了谢,看看她姐姐,又看看赔着乖巧笑脸立在一边的白慕尘,到底还是说了软话。

    “子桑君有劳,同姐姐上外间议事罢,待会儿我送甜点过去。”

    多余的话,多余眼神,终究还是没给白慕尘一个。然而这态度已经足够令人知足。白慕尘弯起眼睛一笑,扇子在手里一抽,侧身对玉蘅道。

    “玉蘅大人,请吧?”

    勿说心思向来欠点细腻的玉蘅,其实就连白慕尘本人,这回都没揣摩透故安到底生的是哪门子气。魔君蓝秦要递帖入见的事儿,说来说去都怪不到他头上,反倒是得谢他,提前将这消息透露出来。白慕尘虽平日里言语行为多轻佻,真到这时候,也没到会信故安为他吃了什么飞醋的份儿上——两人这刚相识几日,他还没那么大能耐让冷心冷情的小帝姬动心。

    玉蘅想法与此也是八九不离十。玩笑归玩笑,自己妹妹是个多端方持重的人,她还是知道的——也正是因此,她乐见其成,倒想着故安多怄点气才好——年轻神就该有年轻神的样嘛。降生以来,都护在三梵境里,也没历过什么尘世劫难,怎就一副比天帝还看透有无的模样。

    两边各怀鬼胎,勿说议事,就连故安端着点心盘子过来了,都险些没醒过神。

    玉蘅眼疾手快,先捏了块莲子糕吃。

    “少吃点。”故安瞟了一眼不甘落后,拈起藕粉绿豆糕貌似优雅,实则快要两口一块的白慕尘,“菜马上熟了,先送点心来,是等着姐姐和子桑君说说宴会预备怎么筹备的。”

    “不是已经差不多了?”玉蘅艰难咽下最后一口,急喝了半杯茶,“该有的礼节我们三梵境定不会少,更不能让人看低了去,说我们空为四神兽之一,却因地处偏荒,就失了上古神仪态。只差回礼的单子还没敲定,还有子桑君……”

    “关本君什么……”

    白慕尘的吃相本还算体面,话说到一半,见了两姐妹眼神,生生咽回去了,只得从头来拐弯抹角地糊弄,“蓝楚公主拜见的是三梵神官,本君这个暂时入助的天族神本不该插嘴。再者,任谁都知道,本君向来厌弃繁文缛节——四海八荒商量好了似的,不论是哪儿,规矩排面成倍地往上加……”

    又是话没说完,他正踌躇下一句怎么圆满收尾、间隔长了些的时候,故安轻轻拍上他的肩,露出一丝——在他看来绝对不怀好意的微笑。

    “子桑君,入乡随俗。前日你还说,一切都听神官长吩咐来着。”

    白慕尘盯着她看了半刻,礼貌地勾起嘴角,拿了第二块藕粉绿豆糕。

    蓝楚带着魔族使节入三梵那日,方圆千里上都恰巧是晴天。神官长在长明宫东侧殿设宴待宾,先开宴,再议事,皆依三梵规矩来。玉蘅是三梵之主,自然坐在正中主位;白慕尘神位最高,又代天帝入席,因此在侧边上坐得与她平齐,对面正是魔族长公主蓝楚。

    其余以故安为首,三梵女官面东,魔族使节面西,分作两列。偌大一间宫殿里,也不过设了十二个坐席,皆因在场人都清楚,这餐丰盛宴席中间,要议的是何等剑拔弩张的事。

    白慕尘虽在前一晚还同故安发着牢骚,却也滴水不漏地代天帝说了话。故安坐在次席,她心知有玉蘅和子桑在,过会儿大概并无她什么麻烦——也轮不着她一个陪着礼见的帝姬说什么。然而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她总觉着斜刺里,蓝楚的眼神若有若无朝她瞟来——倒无恶意,只是带着审视的、甚至是笑,是欣赏。

    她摸了摸自己左脸上的面具。甫抬起头,便见蓝楚起身,深蓝色的裙摆在身后飘起来,一双手细长,戴着许多戒指,此时端着酒杯,朝各人都望一眼,最后回到玉蘅和白慕尘的方向上。

    “这些年来,魔族几个部落与三梵常有摩擦。今日谢过子桑君、神官长与帝姬的招待。我就代表我们姐弟二人,先赔罪,后修好。”

    话音徐徐落下,她酒杯一抬,便是敬了,随后仰起头,将里面的琼浆仙酿一饮而尽——故安几乎能透过她姿态,看出这位长公主在魔族中行事的飒爽利落来,倒与她预料中十分不同了。

    而受她敬酒的那两人里,白慕尘并未起身,也抬起酒杯,一口喝净了便算回礼——他不宜插嘴说什么话;玉蘅则满饮一杯,笑着开口道,“公主言重了。部落交战的事儿,魔君已经多次澄清。殿下这回来,自然是为了与三梵往深处结交。我们三梵并无甚么规矩,殿下不用再提先前的事,只在这儿好好游玩几日就是。”

    故安立时有些不大乐观的预感。

    蓝楚语气立时松快下来了,竟一口应下,“我对三梵并不熟悉,神官长要是公务繁忙,不知小帝姬是不是……”

    长公主不慌不忙,一双圆而亮的眼睛眨了眨,缓缓转向故安。

    “她愿意!”

    还没等故安嘴里蹦出半个字,她的好姐姐已经先声夺人,替她揽下了这桩好差事,顺势还学蓝楚,冲她眨了眨眼。

    故安嘴角牵出一个她最擅长的、僵硬的微笑,对着蓝楚点了点头,并端起手里的酒喝了半杯。她向来话少,因此也算不上失礼。一道熟悉目光就在这时候从旁过来——故安微微偏头时,却又只看见白慕尘在专心夹菜了。

    05.

    接下来几日里,蓝楚还真就专心跟着她四处游玩,将其余“公事”都抛给自己带来的魔族使臣去同玉蘅商议。她称自己对族内事务参与不多,大都不懂,因此只保住魔君“修好议和”的意思,其他细节,她不会也不必去捣乱了。

    不论这话是真是假,于故安和三梵来说都无关紧要。作为魔族七大部落、几十个小部落,以及鬼族如今共奉的长公主,蓝楚终究还是极有分寸和教养。虽说是请故安主招待,却也并非一整天都使她脱不开身,大多是下晌暖和些的时候来敲散真院的门,问她是否方便一块儿出去走走。

    三梵境子民对魔族来使其实并不算友好,毕竟这些年战事里,三梵也牺牲许多族人。蓝楚像是明白这事,将自己显眼的华丽衣服都换下去了,再施法掩盖容貌,旁人便全然看不出她是魔族公主。

    故安面对此事,也是为难。她心里明镜儿似的:所谓“修好”不过是魔君蓝秦打出来的幌子,并没指望两边遵守或相信。但蓝楚表演得这样投入,倒使她挺难应对——和这样一位看上去毫无恶意的公主相处,她实在找不出过于警惕的理由——至少面子上要过去才是。

    她毕竟是三梵帝姬,又事关全族安危,不能大意。

    这点浅显道理,蓝楚自然也知道,却仍殷勤来找她,像是真对三梵种种风物十分好奇。故安带她逛了长明宫周围的几个小村子——皆是绕开布防走的——又去了最南边的嘉晏城。

    这是三梵境里唯一一座城池,所有村庄都在其北,离长明宫较远的村镇中族人,都在此交易游乐。

    城中繁华,新鲜物件一个接一个。一逛便能到夜里。城中处处点起暖灯,故安和蓝楚坐在城池正中的酒楼醉阙楼最顶的雅间里,临窗喝酒。

    三梵今儿是阴天,夜里一颗星星也没有。故安自认酒量还算不错,喝着烫过的酒,吹着花窗外来的夜风,舒服享受得紧。蓝楚显然也琢磨到这几分快意,坐在她对面,脸色格外轻松。

    “一直听说故安帝姬寡言少语,是沉性子,这几天算是领教了。”

    蓝楚撑着头,端起一杯酒给她,又笑,“帝姬担待我冒犯,那词儿真不是骂人的话——照我看,冷心冷性着实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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