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安咽下一口酒,虽极力抑制了,仍不免想起那句曾从许多人口中听到的传言:说蓝氏族人代代是痴情种,这一系贪嗔念,像是在他族血脉里扎了根,不论是魔是鬼,皆难逃脱;还有一句,离她更近的——说长公主蓝楚钟情的对象,便是子桑君白慕尘。

    大多人——尤其玉蘅,常将这当做调侃子桑的玩笑来谈。他们神仙妖魔这等角色,自然不必顾及名声之类物什,当事者既都坦荡,故而也不需避讳。她的忍耐终究还是失败——大抵有关白慕尘的事儿,不知何时起,她都没法做到不想不问了。

    然而还没等她琢磨着,怎么拐弯抹角地聊聊这个她难得关心的八卦,蓝楚先自己开了口。

    “帝姬怕不是要问我子桑君的事儿吧?”

    蓝楚肘弯支在窗框上,长发教夜风吹得微微飘起来,无疑极美。她笑容里自信飞扬,果然也同传言里一样,半点不见什么羞恼心虚。故安心底骤生几分敬佩。她也不避,微微点了头,“只是好奇,如有冒犯,也请见谅。”

    蓝楚替她斟一杯酒,拂了拂自己的头发,“照理说,咱俩这样在私下里议论子桑君,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但我说的也不是什么有愧于心、抹黑他的话。所以帝姬大抵也觉得无妨?”

    “殿下能这样说,也是知道子桑君不会介意。”

    蓝楚看她半晌,笑着摇了摇头。

    “我听闻子桑君来三梵,已经有段时日了,想必帝姬也领教了那份为人称赞的玲珑本事。不过他终究是天族那一支的,也不是对什么人都能这样好脾性……勉强挨个温文尔雅的边……”她拈起桌上的点心来吃,“我第一回在蓝秦那儿同他见面,竟也被他那副模样蒙骗过去了。好在不久便看出来,他皮囊底下的傲气骄矜。”

    “可见子桑君对殿下也算真情流露。”

    故安斟酌一番,既觉这话是自己的一点稚嫩经验,也觉能合蓝楚的心意——不过是点客套话罢了。蓝楚是聪明人,能看出她含义,也就笑笑,示意感激。

    “四处都传,我们蓝家世代是情种。帝姬既然了解他,大抵就是好奇,我这么个人,怎么会看上他那样没一句真话的性子。”

    蓝楚放下酒杯,手指描摹自己弯起来的眼睛。故安恍惚之间,透过她看见了白慕尘那双多情目——仿佛这就是她想要她看见的。

    “皮囊是好东西,”她叹气道,“于神仙妖魔来说,虽不过都是万端变化的外物,可子桑君他,魂灵与皮肉长在一处,倒不像个神仙……”

    “既然天凉,两位就少喝几杯冷酒吧。”

    这雅间里的一切,几乎都使故安觉得自己在做梦——此时此刻白慕尘打断蓝楚的话声也是一样。他笑意吟吟的,像没听见她俩的任何一句话,从屏风后绕过来,站在桌旁。

    “神官长下午去散真院寻帝姬,说是来了这儿,本君顺路来城里办事,一猜便是醉阙楼,就问着上来了。本君贸然扰了兴致,还是先给公主赔罪的好。”

    他拿出一壶温热的酒,轻轻放在桌上,“这壶酒是本君自己酿的,想来还能入得了公主的口。”他话虽谦退,却有些不容置疑的味道。“本君有些话请同公主谈,不知是不是方便。”

    蓝楚便笑,从旁拿个新杯子,给白慕尘也倒上酒,“那子桑君也来一杯吧……我与帝姬,明天见?”

    白慕尘偏头,冲故安笑笑,道,“帝姬快去吧。”

    故安朝蓝楚歉然点点头,又与白慕尘作别,他坐在她方才的位置上,眼里是她熟悉又看不透的那种笑。她转身下楼,回长明宫去了。

    06.

    玉蘅寻她来,倒也并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魔族使臣后日便要告辞,这几日两边商议出不少相互拉扯的协定,便叫故安一块儿来看一看。天色又晚了,这才托白慕尘去嘉晏城顺便找找。果真让他给叫回来了。

    故安对那些协定也无异议。两面的人都清楚,这不过和故安蓝楚这几日的厮混一样,是图个面上的好看安定。蓝秦究竟在想什么、想做什么,恐怕连蓝楚都不一定全清楚。玉蘅向来不是心重的人,便也暂且把此事放下,跟故安闲聊起来。

    故安自觉蓝楚那三言两语中,也含着些机锋深意,故而并没与玉蘅全说,只轻轻带一句,说公主与子桑的那桩纠葛似没那么简单,往后还是少打趣的好。她又想起白慕尘每每被提起此事时候的轻松神色,心底莫名有些不快,像被晚间吃的那几口酒堆塞住。好在玉蘅顺着转了话题。

    “谈到子桑君,他跟你一样,也是只看了议出来的这几条。这几日他没跟我一块儿在这掰扯……又神出鬼没,我记得他之前逍遥那么久,现今被天帝抓过来忙里忙外,总算能让我出口恶气。”

    玉蘅开起玩笑,人也就没了正形,凑到故安身侧使劲吸了吸鼻子,“你喝的还真不少啊。”

    故安一直招待蓝楚,自然跟白慕尘见得少,也不觉什么。听玉蘅这么一说,倒觉得有些怪异。她推开自己乐呵呵的好姐姐,皱眉道,“有酒味你还闻……子桑君既然忙,大概便是正事,便不是什么好事……”

    “唉。”

    玉蘅拍了拍故安的肩,“你真是,从小就爱操心。若你觉着是正事,那么子桑君去办了,便相信他吧。眼下,先吃点夜宵压压酒再说——”

    她把一个碟子推到故安面前,里面的藕粉绿豆糕还剩一多半。

    “子桑君拿来的,让我留点给你回来吃。怎么,他没跟你说,还是你忘脑后去了?”

    白慕尘可是一个字都没提。故安想。估计光记着要送给蓝楚那壶酒了。白慕尘酿的酒……明儿蓝楚来了,问问是什么味,是不是从里到外都染着桃花气。

    她泄愤似的咬了一大口藕粉绿豆糕,极淡的甜从舌尖往里蔓延,的确使她惊讶——按白慕尘向来的口味,怎么舍得只放这么一点糖。

    “又不是他自己吃。”玉蘅评价说,看看故安神色,终究忍住了再从盘子里捞一块的冲动,“不得不说,子桑君受孟章神君器重还是有来由的……学做点心都能看一遍就成,比我这个学做菜多年还功亏一篑的是……”

    “安心议事吧。”故安面无表情地收起了盘子,“若真想吃,打明儿起我手把手地教给好姐姐您。”

    故安一大早起来,在院里做了半天点心,也并没等到蓝楚来。她踌躇一会儿,还是到别院里去了一趟,却得知魔族使臣连同长公主,都上长明殿里去了。

    既然如此,便是议事了,恐怕直到明日送别都不会再来。她心里到底有几分别扭,草草吃过午饭,便坐在院里,数从白慕尘折桐院飘来的桃花瓣。

    不知白慕尘究竟是什么时候拿它们酿的酒。

    她这样想着,发觉自己竟已经到折桐院门口了。大门敞开着,小径两旁桃花极盛,故安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是缓步往里走。

    “帝姬来了。”

    故安险些以为是中了幻术——她竟听见白慕尘的声音,他这时该是在长明殿里,总之不在这个院子——她就是知道。

    “在这儿,帝姬往旁边瞅瞅。”

    是棵桃树,在她转头那刻,立时幻化出了白慕尘的模样,坐在桃枝上,笑吟吟的,“早猜到帝姬今儿要来,若是上午,就暂请回吧,若是下午,就烦请稍等一会儿,本君马上便回。”

    话音甫落,那幻影便不见了。故安眨眨眼,幻术倒是没错——她早该想到,有这花的地方便有子桑君踪迹,他倒不如当这个花神的好。

    “看着些,树底下还有东西呢。”

    故安尚且没来得及往屋门迈一步,便匆忙回头,幻影的主人这回却是切切实实从院外走进来。

    白慕尘走近了,先拎起树下搁着的酒坛。

    “不过一个晚上,帝姬就这样着急来讨酒喝。”他晃晃鲜红的坛子,“东西到了眼前,却又瞧不见。”

    “只是好奇味道。”故安也不推辞,径自往屋里走,“若今儿求不着,也就罢了。”

    白慕尘便也不接话,在她后脚进屋,不动声色捏了个清理屋子的法诀。

    故安只装作不知道,在桌边坐了,抬眼望着他。

    白慕尘手中化出两个精细杯子来,斟满了,也不坐下,叹一口气,道,“帝姬也有不从容的时候了。想问什么,又为何不开口。”

    那酒亦是温热的,顶上冒出些白气,故安端起杯子,喝了下去。鲜桃花的香气从她舌尖漫开,直至脏腑,那酒是甜的,她咽下许多,又含了一口在嘴里——直至它终于有些发苦。

    想问的倒的确许多,只不过她抱着一腔冲动来,被桃花香气迷了眼,直到坐定在这儿,才想起那些是否都不大合适:想问子桑君是否经常酿酒,送给她的这一壶和送给蓝楚的又有什么不同,想问他这些日子,究竟是去忙了些什么。可到头来若是开口,便平白显得她失了分寸。

    好在她已经猜到答案了。

    “子桑君已经答了。”她说。

    白慕尘到底没再追问。他在房间另一角的躺椅上坐了,一杯杯地给两人斟酒。故安沉默坐着,在窗边看院里枝叶横斜的几树桃花,一直坐到日薄西山,远处长明殿方向传来动静,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酒坛子放在桌上,约莫还剩三分之一,她偏了头去看半日没动静的白慕尘,却见他已歪在躺椅上睡着了。

    故安抱起坛子,从桌里的软榻上扯了一张毯子来,轻轻盖在他腰上。她小心地迈步出门,模糊能听见白慕尘平缓的呼吸声。

    醉阙楼建得极高,也因此成为嘉晏城、乃至整个三梵境中景致最好的地方。蓝楚方才和故安一块儿坐着,已经赏够了景,此时便一点点地抿手里的酒。

    “子桑君别担心。我不过先尝两口,剩下的都带回去——你知道,我做事儿常没什么耐心。”

    白慕尘点点头,“既送给殿下了,如何处置是殿下的事。”他脸上半分笑也无,“东西送到了手里,从前约定里欠公主的这壶酒,就算偿还清了。”

    “当然。子桑君也不用担心我赖账。”

    蓝楚晃晃空了的酒杯,酒坛子托在手里,一摇便不见了,“还有件事儿好奇,趁现在就抓紧问了,子桑君勿怪我冒犯。”

    “没什么能冒犯的。”

    白慕尘手里是杯茶,倒得满满的,将将与杯口平齐,被他端了已经有一会儿,却一口都没喝。

    “子桑君要跟我见面,原本也不难。明里,魔族和天族早就修好;暗里,子桑君也去过好几回。为什么偏等我来了三梵境,才寻机会给我——还差点让人家小帝姬瞧见了。”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白慕尘话音甫落,便发觉自己失言,他看看蓝楚似笑非笑的眼,也不费力去找补了,只顺着往下说,“公主也知道,繁冗规矩误人,倒不如凑巧相见的时候好。毕竟,你我都不在意这约定拖得有多久。”

    “子桑君不在乎吗?”

    蓝楚的反问来得这样快,却没如她所愿,逼出白慕尘哪怕一点儿措手不及。他喝了一口凉下去的茶。

    “这也没什么好瞒的,殿下。你怀里的那坛酒,是我酿出的第一坛酒。”

    因此确是无甚在意,坦坦荡荡。

    蓝楚没再说话。她的杯子早空了,几乎被她的手焐热,此时终于被放下。她站了起来,微笑算是道别,随后转身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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