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先前定好的事由此便都要变化,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便是白慕尘须得尽快回九重天,和天帝一同安置众多事宜、从长计议。因此,交替天魔殿封印处的业火之事,不得不耽搁下来。

    玉蘅姐妹两人直到又用过晚膳才回到长明殿,召集三梵几位长老另行商议。过了几日,玉蘅便动用三梵心法,亲自加固了天魔殿周边的结界,以防横生事端。毕竟白慕尘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会再来,到时封印处火灵又会生出什么变化——总之,与当下情势大抵都会不同了。

    火灵更替是大事,白慕尘若现下都没有十足把握,她更不敢冒今后之险。这是玉蘅的打算。到时她自然是要去替白慕尘护法的,其实依她私心,与白慕尘本意来说,是希望这件事早早了结的好,但子桑既然有急事等着,没法安心修炼,她也就分得清孰轻孰重。

    再者,她记起了个须要此事推后的理由。

    “我听玉蘅说,帝姬再过不久就要去九重天。”

    故安正喝了一半的茶,闻言竟一时有些哽住。她放下杯子,刻意回避开白慕尘眼神,点头道,“是这样。”

    轻飘飘的这么一句,就同玉蘅向他提起时候一样,不愿细说前因后果,这倒也是应当。想必其中缘由,他那个二哥是知道的,其余便与他无关了。

    白慕尘从来在交游中对拿捏分寸游刃有余,知道话到这儿该毕,然而他心中却泛起一股焦躁不甘来。面上笑一笑,却未及开口,又听故安道。

    “不算‘不久’,如无意外,还得有个三年五载。一来看姐姐心意,二来,待到要去时,会讨子桑君关照的。”

    白慕尘听得后面这句,笑意才是真正舒展开,目光也飘远,到窗牖透出的、折桐院外的夕阳上去了。“有帝姬这句话,那份礼便不至于折在本君手里了。”

    “什么?”

    故安看见他笑,一时便也走神,没听清究竟是什么话。白慕尘却也不说了,两句“不重要”搪塞过去,再开口便换了话头,“帝姬还有三年五载,我却是没几天就要走了。”

    “……这样快。”

    故安怔愣一下,喝一口茶、再说出这句话的举动,全被白慕尘收入眼中。他当然知道她想问什么,又明白以她的聪慧,不必问出口便能先自己解答。

    夕阳彻底落入地平线中去了,白慕尘起身,点着了屋内所有的灯,指尖又窜出小股的、油墨一般的火苗,燃着了炭炉,深红火焰几乎要与他的袍角融为一体。故安才看见,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她竟又在白慕尘这儿磋磨了一日时光。

    子桑君揣度人心从来准确。她想问的无非是那日里“不会袖手旁观”的承诺,以及些旁的、她自己都不知该如何言说的心绪,又全都被白慕尘含在眼里的沉静淹没下去了——同从前无数次一样,他像是已经答了,而她更该相信他——相信的内容和缘由,皆是模糊,却又显得不重要。

    “天晚了……子桑君,我该回了。至于道别的事,我定会和姐姐一块儿用心安排。”

    她自认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白慕尘也只是点点头,送她一包新做的点心,叫她尝尝有无进步。三梵境冬日漫长,此时已是深处,折桐院里的桃树却仍开得那样好,比九重天上甚还要绚烂些。

    白慕尘低头笑了。一句调笑含在嘴里,终究忍住了,没去逗弄年轻的帝姬。

    都是活了不知多少年岁的神了,怎会连“道别”这样的词,都值得那么认真地说出口啊——又不是再不见面了。

    白慕尘收拾了东西干净利落走的那天,玉府神君正带着昭应从九重天回来,明面上说是联络夫妻感情,实际上是把自己的倒霉儿子扔给玉蘅。昭应本就同他父君互相嫌弃,乐不得和他娘亲一块儿整日混着玩儿,虽有小姨会管着他些,可到底比在九重天自在多了。

    “这几月劳子桑君在三梵费心,我也放心许多。”

    玉府神君照例是得同白慕尘见礼的,行李之类早扔给叶寒,白慕尘此时算是潇潇洒洒无物一身轻,对着这位三梵女婿,也没什么避讳处。“不必说这些。三梵事还远有要着意看顾的地方,神君在九重天当职,应也有所耳闻。”

    言下之意,无非是提点昭应。玉府神君怎会不知,只叹一口气,看一眼正同儿子斗嘴的玉蘅,轻轻道,“是昭应他自己说,要在娘亲这儿一块儿历练看护。”

    白慕尘心中一动,不再多言了。两厢既然无话,玉府神君也就告退。白慕尘再抬头时,如他期望,对上了故安看过来的眼神。

    “劳烦帝姬移步,我也有东西要送。”

    他这话声音不高,故安却也听得见。她手里还拿着昭应从九重天带来的小玩意儿,顺手便收在袖里,朝白慕尘走过来。

    “今日这样道别,不知帝姬可还满意?”

    他这话便显然是打趣。故安知道得清楚,却也流露出两分笑意来。她不接这茬,只奔正题,“想来子桑君的东西,必然是好的——只要不是折桐院里那片桃林便好。”

    白慕尘似是没想到她这样话,顿了一顿,问道,“帝姬这样说,是不喜欢桃林了。”

    打头天起便不大喜欢。这本是她数月以来心中想法,如今真对着白慕尘、对着他这样问,却怎么也讲不出来了,便只避重就轻,“与喜不喜欢无关。”

    这却算是真心。故安后知后觉想,却不知他明不明白。

    白慕尘的低笑传进她耳朵。神君一面张开手,幻化着什么东西,不离身的折扇挂在腰间,一面也换了话头——他从来擅长这样的事,只要他想,不论对面是谁,都不会让场面冷下去。

    “第一回见帝姬时,帝姬便穿得这样素净,直到今日,仍是如此。这几个月一直怕是唐突,也没问一句,帝姬是打心里喜欢这样的色调?”

    三梵地域大多覆着冰雪。故安穿月白、云水蓝、艾绿这样的衣裳,容易便与茫茫雪原合为一体。故安确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报复似的,反将她一军,却使她放松下来。

    “是喜欢。”

    再无后文了。白慕尘点点头,看着她脸上的——由于诸人都已习惯,而几乎视若不见的银色面具,道,“确是很衬你。”

    话音刚落,方才故安因着答话一直没注意的、悬在他手上的物件,便终于露出全形了。

    “这是……”

    “是盏灯。”

    白慕尘趁她愣着的工夫,将长柄塞进了她手里,重复道,“是盏灯,叫‘燕春灯’。”

    “恕我愚钝……”故安答话竟也变得慢起来,“不知子桑君这礼物是何意。”

    难不成是以为,她终究记挂那点韵事,偏要做得事事周全?传闻子桑君“风流过处尽余香”,若真是这么个留法,倒真是要让她哭笑不得了。

    “我猜帝姬想远了。”

    白慕尘又是一语点破,甚还未细说,故安面上便已有些赦然。她摇摇头,听白慕尘接着道,“他们口中那点荒唐香,不过是桃花罢了。至于这灯——”

    他刻意顿了顿,知道刹那里,故安心思怕不已经千回百转,从天魔殿的封印想到了九重天的神行符,未免掩不住笑,道,“只是看着漂亮,最多抱着暖和。”

    灯自然也是春桃色,饱满的、明亮的,焰火蒙在纱似的罩里,映出斑驳清浅的花纹,几乎在她眼前铺成幻境样的一片。香气则不像折桐院里那片甜腻的桃林,反而微微发苦——像白慕尘前几日刚做给她的点心。

    “燕春灯……”

    她不由自主地念出名字来。

    即便不是什么神器,她当然也会珍惜保存。这是故安与白慕尘都知道的事。玉蘅往这儿走了,故安提着灯,低头回避姐姐的目光。向来八卦的神官长这回则只是一笑,道,“子桑君这回,该记着多回来看看了吧。”

    “自然,没准不过几天就又要见面了。帝姬不会以为,我这送的是什么诀别礼吧?”

    故安果真抬起头来看他,眼中露出些茫然,像是他的确猜中了。白慕尘心道不妙,似乎反倒是自己将这道别弄得有些太过郑重,连这盏灯都成了帮凶。

    由此便心虚起来。他扯出点笑,趁着故安没回过神,匆忙道了声“保重”,随后捏了个诀,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终归是他的风格。故安一面将灯收进袖里,一面安抚孩子样的姐姐,朝天边望了望。

    或许只是不习惯。她想。毕竟相处了小半年,她已经不习惯旁边院子里只有一树桃花的样子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的确还有句话,白慕尘没来得及说出口。

    “我不知她究竟喜不喜欢……她总是不说。”

    他一面做那盏灯,一面对着自己座下的神官闲谈,笑意终究未达眼底。

    “但我得要三梵有春日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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