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鹤上沾了子桑殿的气息,一路畅通无阻,飞到白慕尘书房里,碰歪了他正写字的笔尖。纯白玉石和笔杆撞在一块儿,发出清脆一声响,白慕尘既无防备,手底下这封文书算是毁了。

    他倒没有愠怒的意思,挑起眉头,从翅膀下面把信抽出来,一字字细细读了,脸上便泛起笑意。东西是早就准备好搁在他屋里的,他看着故安这只小玉鹤,又看看不小的包裹,踌躇一会儿,终于还是捏诀将它也变小,挂在玉鹤爪子上。随后抽出一张信纸,文书什么的都在次要,他从来没有拖延回信的习惯。

    何况是故安。

    白慕尘容易便想起她习惯露出的清冷神情,坦坦荡荡地挑明要拒人——大抵也有拒他于千里之外。明明容貌那样明艳的女子,偏蒙上一层朦胧又冷调的雪色。或许是因她脸上的银色面具,或许是因三梵的雪原。

    不论什么,都不大重要。他在信笺末尾署了自己的名字,折好放在玉鹤翅膀下,放它飞走了。

    除去包裹里的东西,他还送了玉鹤一点儿小惊喜。白慕尘一面抽出一张新纸一面想,不知故安什么时候能发现——会不会喜欢。

    那文书是递给他二哥的。确实有件事,得这样上书请示他二哥这位天帝才能去办。毕竟这事关之后可能会爆发的神魔战事——乃至那缕神魂的镇压。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单打独斗也不是他的风格。

    这怎么叫示弱了?

    白慕尘至今还记得他跟长洵吵的那场架。是在战时、在长洵的主帅军帐里。说是吵也不恰当,毕竟他们俩没一个是会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嚷嚷的角儿。不过是互相阴阳,哪儿损往哪儿去罢了。

    长洵比起他,话又少得多。人就静静坐在那儿捏起一粒棋子转,正眼都不给他一个。

    白慕尘坐他对面,姿容散漫转扇子。这样争论里他俩从来谁也说服不了谁,即便长洵比他辈分大年岁高身份尊贵也是如此,毕竟他可不屑于用这些压人——至少面对白慕尘时候是这样。

    以至于长洵把自己的命也作没之后,白慕尘脱口而出一句嘲笑。嘲笑过后,回过神来,将长洵早就托付给他的后事干脆利落办完了。

    佑德帝这回少见地没对自己宠爱的幼弟言出必从。文书递上去有两三日,白慕尘好好趁此机会闲游一圈,才接到他二哥叫他去见一面的帖子。

    没有什么盛会的时候,凌霄殿上向来清静。佑德备了他喜欢的点心等着,看上去也和他一样悠闲。白慕尘放下两分心,坐到二哥对面。

    佑德开门见山。

    “不打无准备之仗,天族要出援手、物色将领我是知道的。但是子桑,我得问,为什么一定是安泽?”

    这话无疑算是坦诚了,白慕尘却还打算装一会儿糊涂,“显而易见,依我看天族诸人中,也就是他最能打了。”

    佑德近年本就沧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当年虽说是我主谋、长洵帝君帮衬的事儿,但你与帝君交好,多少也知道全貌,跟我还要糊弄?”

    连主谋这样的词儿都说出来了,可见他二哥是认真的。白慕尘叹了口气——他确实不大愿意回忆安泽这档子烂事。虽说在他看来,长洵干过的不地道的事情挺多,这就算其中一件,但不在其位、不悟其法,还是那句话,他到底也不知道长洵在想什么——彼时的他二哥也一样。

    “安泽是迷怆海天族分支、曾是我天族战神不假,但他已获罪下界十来万年,自求封印神力,世代为凡人。这罪名虽说不是我主张,是他自己求来的,可更是难办——你如何说服他回来踏这趟浑水?且这多少有些……”

    白慕尘不吭声,像是斟酌踌躇,他认真思虑时候手上一定得拿着个什么东西,这是佑德知道的小习惯。例如眼下,他便小口啃着一块可怜的点心。

    当年安泽一事,说到底是天族这面理亏,显得他这请求不仅有些厚颜,而且天真。这大约也是佑德今日非要面谈的缘由。

    当年迷怆海封印动摇,安泽的姐姐与姐夫战死,留下一双儿女和尚拜在紫微神尊门下的幼弟。安泽一面扶持年轻的侄子为迷怆之主,一面抚养仍在襁褓的侄女。彼时四海八荒尚未如此安定。除人族身在三千亿凡世外,其余五族战乱不休,安泽皆为神族披挂出征,无一败绩。只在剿灭鬼族中的一个异变分支时出了变数——不仅受了重伤、命数垂危,且担负着尽剿的军令、却留下活口。

    他师尊毕竟是紫微神尊,多方施救,到头来按泽除去性情大变之外,总算保住性命。而后被长洵帝君亲封为天族战神,四处征伐平定,使得四海八荒安宁下来。

    再之后,他便与自己救下的鬼族公主蓝可儿一同前往下界,自请封印神力,永为凡人了。

    之所以说是佑德与长洵犯下的冤孽,无非是因为彼时战局。两人明知迷怆与蓝家是世交、知道安泽与蓝可儿有一段青梅竹马的缘分,却仍指名要他出战,且是下灭门的死手。而这一招棋,又是为了之后三族混战中能使神族得到先机而走的,还牵扯出安泽的胞兄安淮,将兄弟两人轮番利用一遭——属实不算厚道。

    这些都是白慕尘知道的经历。他想了这么一遍,发觉似乎还真有件事不为他二哥所知。

    “我说出来,二哥又要说我是小人。”

    白慕尘展开常在手边的那把折扇,佑德一见,心头便涌上些不好的预感。

    “也不是第一回了。我不意外。”

    “说到底,是二哥你与长洵出了损招儿坑了人家,这罪孽没我的事——他跟他师父,反倒欠我份儿人情。”

    佑德皱紧眉头,端起茶杯来喝,翻来覆去想,也不知安泽在哪儿能欠白慕尘人情。

    “是长洵帝君送给他的、你做的那把扇子?”

    白慕尘摇头,“他也没用几回。”

    佑德沉默了,茶杯见底,也没能再说出来。

    白慕尘道,“你不知他快没命那次,紫微神尊是找的谁救他?”

    “不是药王?”

    “刷”一声,白慕尘收了扇子,笑意尽显眼底,“药王要是能把紫微神尊都没辙的人救回来,就也能封个药神当当了。”

    他的傲气从来写在脸上。佑德拿幼弟没办法,答案也显而易见了,他艰涩问一句,“紫微神尊去找了你?”

    “长洵把我卖了。”白慕尘现下想起还忿忿不平,“也就他知道我还懂点医术。回春之类……”

    佑德闪过个子桑是否能去当草木神的念头。长洵帝君羽化之后,神位倒的确空缺甚多。

    “这样的话,能算个理由。”他将话题扯回来,“或说也算理所应当,是我起初失言了。”

    “二哥跟我道什么歉,你说的也有理。”

    白慕尘起身,是要走的意思,“该说我是趁人之危。但眼下境况,我再没有别的退路了。”

    佑德没阻拦,给自己倒一杯新茶,看着白慕尘背影。子桑还是爱穿这样张扬的颜色,他想,目光也柔和些许。毕竟幼弟自小都是平安顺遂,又天资绝伦,可惜……

    他作兄长,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03.

    安泽的住处隐没在三千亿凡世之中,虽封了神力,却终究没有凡人的生老病死、六道轮回,因此每过一两百年,他与蓝可儿便会换一处凡世居住,如今陡然要寻,还真有些难度。好在白慕尘将自己的每一笔账都算得清楚,当年紫微告知安泽这桩救命之恩时,就给了他联络的法子。

    白慕尘时常下界游赏,于隐没神力气息之类的事都轻车熟路。十来万年中,他都并没想过自己还真有要去寻安泽的这一天。即便在佑德面前说得理直气壮,他心中实则仍有些沉重。

    安泽夫妇在传讯中倒十分热情,说要好好招待子桑君一番。白慕尘即使自认不是什么善人,此时也再次犹豫了。

    竹林幽深,满目皆是深绿,他一身银纹红衣正惹眼。白慕尘落在林边,一步步往里走。这地方的确没有任何灵力波动,使他心中更五味杂陈,然而没走多久,便见到那栋精致的小竹楼了。

    蓝可儿像等了许久似的,一见他身影便迎了出来。一袭青衣,身姿修长,柳眉凤眼,虽未钗环,却比他记忆里、做鬼族公主的时候更灵动几分。想来这许多年里,她与安泽两人的确都过得很好。

    “阿泽去山下镇子里买菜了,不多时就回来。”她把白慕尘引进竹楼里坐下,倒了一盅清凉的柠檬水——这处凡世气候温和,民风也淳朴,怨忿极少,处处皆有生气,确是个安居的好地方。

    “本就是我打扰,还麻烦你们这样准备。”

    心虚使他嘴里的寒暄话又客气许多。白慕尘端起那精巧的茶盅,喝了几口水,是酸甜味道,格外爽口。他环顾屋内,桌椅都是竹编,比九重天玉砌金雕还要顺眼,想来也是这对夫妇亲手做的。

    蓝可儿也是心性聪慧之人,自然明白白慕尘不会空走这一趟。距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太久,好在两人都不爱冷场,就着闲也将将聊起来了。

    蓝可儿问了魔族与鬼族如今的境况,族民生活如何、魔君又是谁云云,白慕尘照实答了,却没提封印与战争的事。自然,他不说,后面蓝可儿也会知道,但眼下他莫名想要多维持一会儿这短暂的安宁。

    “我回来了……子桑君来得这样早?”

    安泽的声音从竹楼下面、顺着穿堂风传进两人的耳朵。白慕尘并没起身,只看着蓝可儿接过夫君手里的几捆青菜——甚至还有一只耷拉脑袋的鸭子和一条鱼。

    这下连白慕尘也绷不住,朝安泽的第一句问候便是,“咱们三个,怎么也用不了这么多……你怕是借机往家里囤点儿粮食吧。”

    “子桑君讲得对。”安泽笑着说,他模样比蓝可儿更放松些,“且我知道子桑君向来不吃鸡肉、对青菜也挑食,因此特意挑了些口味好的。我一直跟着可儿学厨艺,到底也只混了个能进嘴的水平。因此今儿既然要待客,还是请我娘子下厨辛苦一番——”

    他说着说着,目光便转到妻子身上去了。蓝可儿爽快应下,其实夫妻两个早就商议好——毕竟白慕尘这日要谈的事,还是先与安泽一人说更好些。

    紫微半月以前便来过一回了,这于安泽来说也不同寻常。紫微虽是他师父,但因着当年境况,许多年来,师徒之间只见过寥寥几面。师父每次来,只是关心他过得是否顺心如意,对上界形势只字不提,便离开了。

    因此便显得这趟格外不寻常。师父不论何时,皆是温润晏然,那日却显出如数万年前、他差点丢了性命时候一样的沉重,说,“不久之后,子桑君白慕尘大约会来寻你,并有事相求。为师知你与天族间仍有隔阂,但子桑君救命之恩,便当这一次报偿。不论他提的是什么事,为师希望你能应下就是……自然,你若不应,往后也有机缘。不必太过担忧。”

    师父的态度显而易见。安泽并未把话讲明,心里却也做了决断。余下一分变数,便是要等白慕尘亲自来说事由,他再与蓝可儿细细商量——不管什么事,他都得听她的话。

    长洵帝君在数万年前也来过一回——不过是跟着他的小侄女安然凑巧路过。安然彼时还不知道自己陪着的是帝君,拉着自家舅舅让帝君试菜,把他两夫妻都吓了一跳。

    他们与帝君之间是恩是仇,如今也的确算不清楚了。安泽清楚,自己与蓝可儿都不是会这样介意过往前尘的人,帝君更是如此。那段往事在他眼里,甚至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桥段。也正是因此,安泽对侄女有这样大的能耐感到颇为稀奇……

    他如今还不知道帝君已经羽化,而自家侄女成了小寡妇的事。

    但马上就会清楚了。蓝可儿进了厨房,安泽与白慕尘对坐。战神比往日披挂时清瘦一些,脸上也有更多笑容,这才衬他一副俊逸模样,白慕尘想。先前安泽治好伤后心性大变,从谦谦公子成了阴鹜凶狠的杀神时,还把他吓了一跳呢。

    想来也是没了那么多戾气的缘故。白慕尘压下思绪,喝了一口手中的柠檬水。他鲜有这样严肃、话也这样郑重的时候。安泽挺直脊背坐着,听他说道。

    “我此次来,的确有要事需得相助。事关古天魔神魂、神魔两族战事,还望慎而考量。”

    安泽并没有给出承诺,这也在白慕尘意料之中。他几句话便将如今形势说尽,又将决断留给眼前青年。两人无话不过半炷香,蓝可儿的声便传来,“阿泽,跟子桑君聊得有空闲的话,来帮着端菜吧?”

    到了动筷子的时候,几人便默契地谁也不再提这事了。白慕尘恢复那副容易相与的模样,与蓝可儿聊得甚是愉快,甚至叫男主人生出几分醋意——毕竟子桑君祸仙殃神的模样在他下界以前也是赫赫有名的,一双含情目微微弯起来,便教人心下不舒服,偏偏他又半句话都没法讲。

    白慕尘没吃过安泽做的菜,但想来与蓝可儿的手艺相比,多半是难以下咽,一桌菜竟被三人吃了个七七八八,蓝可儿凑到安泽耳边说小话,“我与子桑君相处不多,真想不到他爱吃甜口。”

    “其实上界神族,大多都不是你想的那般。”

    安泽语调柔和,抚平了蓝可儿心中余下的那点不安。白慕尘则更有眼力,撂下筷子笑道,“有用的事儿我和安泽都谈完了,帮你们俩收拾碗筷,也当作给这顿饭做点贡献吧。”

    子桑君离开竹楼时,正是此地一天到晚最闷热的晌午。安泽夫妻两人有午睡的习惯,躺到竹席上,才略微凉爽些。蓝可儿知道安泽有话要说——也就是白慕尘所说的事,他却半晌没有动静,只慢慢的、默默覆上她的手。

    “子桑君跟你说了现在魔界的情形,掌权魔君是鬼族的蓝氏血脉。”他说,“可儿,若有一日,神族又将与魔族开战,你期望我帮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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