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帝姬想走廊桥还是坐船?”

    白慕尘站在素华阁门槛,忽然问了这么一句。故安望着眼前的云雾廊桥和桥下的茫茫水域,远处几座宫室斑斓的影子,心中一动,生了些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于幻梦的猜测来。

    “坐船吧。”她说,“很远吗?昨日我们逛了几处,本没觉得有多累——”

    “也没有那么远。”白慕尘说,“它们在一十六天东北方,瑶池虽为此天活水之源,也不必在中央。说要坐船,只是……”

    余下话便不必再说。他唇角噙着笑,展开雾蒙扇,送往水中,青绿扇面顷刻变作一艘小船形状,轻盈摇在水面,竟似一片菩提叶。白慕尘先从廊桥下到船中,抬头向故安伸出手。

    故安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从未距她如此近的、天际的霞光之下,子桑君平日里略显苍白的脸似乎也蒙上一层红晕。

    “帝姬请吧。”他笑着说。

    这船不必顺波摇桨,只悠悠在水中飘着。现下宫殿台阁都浮在他们上方,目之所及,又似极近,像是抬手就能碰到托着台筑的花瓣。故安慢慢将手放进船外水中,一股暖意渗入皮肤,抚摸骨髓,她激灵一下,也拾起一点水在掌心。

    “那条小鱼,我也养在瑶池那边了。”

    白慕尘盘腿坐在她身边,仪态是难得的端方,她看出小鱼或许很得他的欢心,“水域偌大,看来是见不上面了。”

    白慕尘却摇头。

    “它鱼尾上有朵花,好像就也喜欢花。赖在那小池子里修炼,不走了。”他轻轻弹指,有清晰可见的水珠飞入空中,开出一朵朵五彩的莲,“只是不知道,帝姬是不是还与从前一样,不大喜欢我院中的花。”

    故安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这也能被他寻见机会翻旧账。她捉一朵莲花在手,光滑的水便蒸腾成雾,模糊她的脸,话音也就此溢出来,只不是应答,却是反问:“那我的礼物呢?子桑君除了谢,尚未有答复。”

    白慕尘一怔,张了张嘴,似是犹疑半刻,终究道。

    “说来帝姬或许不信——那幅丹青,已放在我书房中珍藏了。”

    话音甫落,没等故安偏头遮挡自己陡然泛上绯色的脸,一道水幕便出现在两人面前。水幕上至无痕天际,下至水域之中,赤色与青蓝色在其上交织相融,流动一瞬不停。白慕尘伸手轻轻一点,那中心便漫开一道门,小船随即飘了进去。

    “这门……”

    穿过水幕的瞬间,故安忽觉心口一痛,极细的松针扎了一下似的,短促而尖锐。她记得这片海,正是……

    “跟厌晖海好像,对吧?”

    水色鲜艳,便如水火交融。白慕尘读出她的顾虑,也接下她的话,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她还是太小心。

    “瑶池虽同子桑殿一样,大多为我所建,但这道帘幕却是父君设下的,他说……”

    后面的话若再说,便已越了子桑君的界。故安面上无甚波动,心中却随船下的水流一同起伏起来。

    “说这是我的心魔。虽然——我也不知缘由。”

    他面色平静,甚而挂着淡淡的笑。故安再看时,那水幕早已被落在船后看不见了。

    她近来似乎总听到这两个字,而又总是如此轻描淡写地被白慕尘说出口来。故安不知自己究竟是为他这么坦然地敞开心扉而意动,还是被这副——不论是真是假的——通透模样震撼。她自认也能够不为劫数心魔所惑所吓,但这多半是出自那份尽知世事而未经世事的天真澄明,而子桑君显然早已不是这样了。

    “别想啦。”她听见白慕尘说,“没什么别的意思,毕竟我自己都不知道。只是不想留着这疑虑、故弄玄虚——想,趁此告诉帝姬便是了。”

    故安点点头,嘴角也扬起笑,话中不觉含了些郑重。

    “谢谢。”

    白慕尘虽已说了,他们之间不必再论人情,计较来往,可这几句仍抵万语千言。便如她已经答应玉蘅的事,正与她眼前的瑶池桃林一样,随着五色变幻、遥遥无际的水波,慢慢明朗起来。

    池水深不见底,烟波之下,随处皆有繁花盛开。枝干交叠,不只桃花,还能见素梨红梅,乃至诸处宫阁下的朱颜、凤羽、朝时,开在水底,映于空中,颜色相撞,亦并不刺眼,反倒如舒缓晕开的、精心安置的——画。

    “若下了船,到池边岸上去,就没什么好看的了。”故安听白慕尘道,“那儿不过是八荒随处都能寻见的桃林——与折桐院里的也无甚区别。”

    “那看来,这儿就是子桑君的杰作了?”

    故安话中鲜见这样活泼的意思。白慕尘眼睛一弯,细碎的愉悦从眼角溢出来。

    “瑶池本就是草木万花之源,”他道,“我不过是助其各寻其所罢了。”

    “子桑君过谦了。”故安侧目,这可不是他的性子,不过她本也无意细究,便转向他们的默契所在,“我记得洪荒之时,九重天未建之前,瑶池本在青华大帝之所,桃花是其中盛开的第一树花,那也是八荒的第一棵桃树。”

    “正是。”白慕尘含笑,“连几位始神都觉着,这之中有元极之力的影子。元极之力主万物之生,如此一看,这猜测还真有些道理——这儿的花木,许多都生出些灵智来了。”

    可这花仍会凋落,残叶碎瓣落入水中,在他眼里便与一切死物无异。故安垂眼,见白慕尘不知想起什么,也陷入些遐思。他衣袖沾湿了,贴在手腕。她心神一动,捡起水中飘过的一片朱颜花瓣,踌躇一会儿,轻轻贴在那截白绸上。

    白慕尘扶在船沿上的手有一瞬的僵硬,又很快恢复如常——他没出声,只轻轻一抹,那嫣红的花瓣便活了一般,附在素白袖口,灵动生姿了。

    故安弯起唇角。

    “即便那样。这儿也是元极之力最好的归处了。”她说,“不知那棵树——还在吗?”

    她亦不知白慕尘所说的“边际”究竟在哪儿。这儿同金乌河下游一样,几乎水天相接,比她先前在九重天所见皆更广阔。而那棵树——大抵还是在岸上。

    “当然。”

    这回容易看透她心中所想。白慕尘起身,随手画个法印扔在水下。故安眨眼的工夫,面前竟就现出湖岸的一角来。

    “可惜现在是来不及了。”他笑道,“到午膳时候了。子桑殿虽原本没什么厨子,昨儿也去找二哥临时借了几个来,就请帝姬在此将就一顿吧?”

    02.

    故安既想自己围着湖岸逛一逛林子,便做好了寻不见那棵树的准备。白慕尘也不插手,袖子里揣了份点心,在故安走乏了的时候能不慌不忙地变出张矮桌来,乃至沏上一壶新茶。

    只是如此一来,直至晚膳时分故安也没能找到那棵树——她有些无奈地发现,不用法力之时,即便是在自己亲手布下一草一木、待了十来万年的瑶池桃林,子桑君仍认不出路。

    这可不是什么光彩事。

    白慕尘怕是自己也知晓这点,在故安开口调侃之前——她实则并不会这么做——就一面摘着花、一面填满话地把她送回去了。

    “这花不是有灵智吗?”故安问,手攥着花枝,仿佛还能感受到它们在颤抖,里面有桃花有朱颜,红的粉的白的,甚至搭配得煞是好看。

    “哎呀。”白慕尘只是笑,“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善心的神仙嘛。”

    几日不见,说是忙于府务的摇光星君终于又到素华阁来,见了故安,脸上便笑。

    “我们帝姬玩得开心,果真是全然不需要我。不过……”她话头一转,“我猜明儿是要去比瑶池还好的地方,二十七天烛沧境?”

    “瑶池已经很好了。”故安不动声色地掩上门,看看插在屋角瓷瓶里的花,它们极淡的香气已散了满室,“子桑君倒真对我毫无保留。”

    她亦有些出神,下意识看向桌上点燃的灯烛,半晌才记起,她其实并不知摇光所说的烛沧境是何处——今日子桑君走时,尚未提及,只说小怀忧境开启时日临近,得与她说些修炼要诀。

    “烛沧境,新纪元初年长洵帝君所建——确切说,是帝君从萧水之空搬过来的,毕竟是帝君的化生之源嘛……迷怆海事毕之后,就一直地处二十七天,是九重天万千星辰所在。四海八荒漫天星子都是从这儿来去,也是九重天唯一一处能见夜空的地方——”

    “夜空。”故安难得好奇,“下到八荒去,哪儿都能见日夜更替。北荒三梵有最长最漂亮的夜空……”

    “知道你们三梵最好啦帝姬。”摇光深吸一口气,“但你去了就会知道,毕竟、总之——子桑君若不和你一块儿到那去,我可就要么去掀翻他的风流名声,要么怀疑他的真心了。”

    她话音甫落,又想起什么似的,紧紧皱眉看向故安。

    等等,子桑君确有真心么?她怎的也和天真小帝姬一块儿信了?

    然而未及故安开口,两人便都听见敲门声。是素华阁的小仙娥,说子桑殿的叶寒神官送了个信封来。

    小怀忧境忽有提前开启的迹象,算算日子,大抵便在三日后,无怪白慕尘着急要叶寒给她送来,故安须得从今晚就开始准备。除了这样一句嘱托,信纸上全是白慕尘原打算明日慢慢教给她的要诀。

    她一字字慢慢看了,心中也静下来。摇光则坐在她对面,听了信中的事后也开始走思。

    入境前须得心境澄明平和,故安与摇光道了别,阖上院门,便自行闭关了。

    白慕尘那信的末尾写着,待帝姬年后出境来,望能寻着那棵桃树,再一同去二十七天烛沧境吧。

    三日于修炼一事来说,已是极短。将将够故安调整经脉、沉明道心。待她出关当日打开房门,往素华阁院中一看,才见有三位神仙都在小石桌旁坐着等她。

    子桑君既是个逛林子都要沏水喝茶的主儿,眼下已经倒上第二茬了。摇光自不必说,她身侧却还坐着个陌生青年,瞧着比白慕尘小上些许,剑眉凤目,容貌俊美非凡,一袭青衫白衣也式样华贵。故安心中立时有了猜测——这大抵便是天族小辈中的那位骄子,太子殿下陌城君了。

    几人介绍坐定不提。故安瞧着陌城举止得体的模样,心中便生几分钦佩——受天帝佑德君那样的教导、小叔爷子桑君这样的熏陶,居然能养出个真君子,也是八荒奇事了。

    白慕尘微微笑着,只看她一眼,便转向陌城,又不知何时已拿出个崭新的茶杯放在桌上,倒了水推到她面前,“该说的,我前日里已同故安帝姬说过,不辛苦陌城再讲一回了。只是此去小怀忧境,到底是挺凶险,帝姬从三梵至九重天,得由我们好好看顾。”他合了扇子,敲敲晚辈的肩,话颇有些意味深长,“我知道你有分寸。”

    “既然是三爷爷开口嘱咐的事,我必定做好——这也是我该做的。”

    陌城冲故安点点头。她道一声谢,转眼便看见摇光嘴角还没来得及收敛的一丝笑意,以及子桑君那抹她已经熟悉的假笑。疑似罪魁祸首的陌城君则八风不动,矜持地喝了一口茶。

    “陌城这一年来,又长进不少呀。”

    白慕尘笑道,院中正吹过一股香风,座中三人眼皮皆是一跳。

    “这样下去,突不突破上神其实没什么所谓……反正你已停滞在这临界这么多年了,修为一个劲儿地涨,但就是不突破——就算没突破,也先把我这神位接了吧?本君都做叔爷这么久了,还干两份活儿,你爷爷不愧疚,你也不愧疚吗?”

    故安尚有些不明就里,摇光先双眼望天,心中叹一句:子桑君又开始了。

    陌城轻咳一声,“我修为还远不及三爷爷,不敢逾越。”

    白慕尘冷笑,“你这话也就骗骗你爷爷。”

    据传,陌城君降生之时,其母恰于迷怆海女君处作客。时新纪元三万余年,陌城降世,迷怆北方、萧水中一段河道裂变成海,且绵延数百里,一朝流入迷怆海。

    自此他天资卓绝、堪比当年子桑君之名便传开了。陌城君五万余岁即修成上仙,八万余岁即近突破上神,是天才中的天才,尤以御水之能为最。九重天数位长老都曾预言,这位太子殿下极有可能继子桑君之位,成为新纪元第二位水神。

    毕竟在元极之力消陨的新纪元,这神位也得有人担承,便自然是强者任之。

    “这事儿要怪长洵。”白慕尘强调,“若要我说,我连第一位也不算。”

    他不过是神蛊之战时拉自己的生海一把,烧了个凶兽,净了个海水,就被长洵紫微联起手,塞了两个自然神位来——彼时他头回破除了自己温柔儒雅的形象,在明界大发雷霆:父神与母神亲赐的、五大自然神的神位也能让他们二位这么摆弄吗?

    紫微手中悬着业火印,十分诚恳地说,“刚刚我们不是打过一架了?若单论驭火神力,我的确比不上你。”

    “你都能在业火里开出片海来,还要推辞?”长洵提着水漩印,追着他往他额头上按,“本君已算好了,水神必定要出在你们天族,我则早晚是要羽化的,到时你更适合传承。”

    “这话我已经说过很多回。”白慕尘颇严肃地看着陌城,“如今纵观九重天,这还能是谁?或是说你也不信长洵的话了?”

    然而不仅陌城,就连摇光和第一次听这些的故安,都觉得这套说辞是十分的扯淡。至少故安毫不怀疑,子桑君会为了甩活儿而把紫微神尊和长洵帝君编排成这样。

    陌城长叹一口气。

    “我这回答应三爷爷。”他说,“待我飞升上神,便接这神位,如何?”

    比试的话他是不敢提了,毕竟他也毫不怀疑,三爷爷会直接装死输给他。

    白慕尘也长叹一口气。

    “好吧。”他晃晃扇子,“但你这上神——多少年了,究竟何时才能突破啊。”

    陌城君的确天才。故安最后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她在三梵也算天资异禀,一路勤奋,如今却还远没够到上神境界——看来上九重天确是必要,她得入小怀忧境,而后更努力些才行。

    “子桑君帮我把这个送去三梵吧。”

    故安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白慕尘。他送她与陌城两人一路至三十五天玉清境。摇光不能来这儿,因此也只有他能相送。经此一晨,故安亦隐约看出陌城君与摇光间氛围不同寻常——至少是更亲近些。但她也不至出口相问。

    “好。”他说,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衣袖,“明年春日,再去寻那棵桃树和烛沧境。”

    玉清境烟波浩渺,比一十六天的水域更是澄澈,他们现下所在之处,放眼不见宫殿台阁,唯有五色祥云环绕。故安与陌城一前一后,往西北方入目可见的小怀忧境走去。

    白慕尘没再跟上,只收起故安的信,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一片柔和的光晕之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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