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叶寒和林攸遍寻九重天无果,站在子桑殿大门边上耳房里等到傍晚,总算等到他们殿下回来。
子桑君虽仍同往常一般面带笑意,他们俩却眼尖,看出这和平下面藏着怨气。两人都知道原因,打心眼儿里也不愿去触殿下的霉头,却仍得硬着头皮上。
林攸到底机灵,腿脚也快,把故安帝姬送过的茶取出来沏了一壶,搁在白慕尘面前,随后又知趣地退出屋子了。
叶寒深吸一口气,维持着稳重端方的模样,奉上一封信,“晌午时候,北芜原送来的。说必得殿下速速亲启。眼下使者还在前殿等着。”
白慕尘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如若他没领会错,上回与蓝楚见面时,两人都已摆明了之后少见面联系的意思——若无急事的情形下。蓝楚则从来也是心思缜密而知分寸的人,如今匆忙送信来,恐有变故。
果不其然。白慕尘看了信,神色便分外凝重起来——手边没有信笺,便就写在信纸下方,“若公主得空,仍是后日老地方见面。”随后把信封交给叶寒,起身又出门去了。
蓝楚的酒楼经营得极好。白慕尘许久以来都认为,这位公主在经营这些铺子上是颇有些天分的。她这回又酿出了新口味的酒,给他倒了满满一杯,不过他从来是一口也不喝的。
“我该赞公主明敏睿智。”白慕尘道,眼中藏着探究之意,“一年多都忙着开酒楼,还能抽空去寻秘境入口。”
“怎么敢松心。我费这么大心力,才只是挖到点儿半截埋进土的旧书废纸。”蓝楚笑得嘲讽,“若我不做,恐怕把北芜原、乃至金乌河翻个底儿朝天的就是阿秦了——到时候,子桑君以为还能有你我二人在这儿拉扯的余地?”
白慕尘转转扇子,不置可否。杯里的酒水闪了一下,变了色泽。
“我以为。”蓝楚接着道,“比起毫无痕迹、乃至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的魔尊内法,照前事推算出的秘境魔力更为可信。毕竟世人皆知魔尊最后是在那儿陨灭,若真找到了秘境、利用其中上古魔力,足以解灵脉之危;若没有……神族与北芜原两方,也都没什么损失。”
“若真有上古魔力——”白慕尘应下她的话,也扬起一分半真不假的笑,“想必公主与魔君会拼尽全力破解魔尊的封印吧?破解封印之后,又真能掌控得了那力量吗?”
他既已知秘境在金乌河之下,那么魔力爆发,三梵与北荒首当其冲。更糟糕的——若真能够掌控,神族之安又被置于何地?只有蓝楚还好,他们间还存留着几分可怜的信任,然而蓝秦只要掺入其中,后果便不是谁能承担的了。
蓝楚与蓝秦,不愧为魔族之首,终究把主意打到秘境上。然而如今毋论从哪一处考虑,蓝楚想让他交出长洵的手迹,帮着一块儿找出秘境、破解入口,都是痴人说梦。
以白慕尘心计,想到这一层亦是情理之中。从神族立场看,帮他们做这事与放虎出山无异。两条路都有所失,然而两相权衡之下,选哪条则是显而易见。得到这样的回答,蓝楚并不意外。
“实不相瞒。”她本也没抱过多希望,却自信手上的筹码至少能让白慕尘将此事纳入思虑当中,“阿秦已经同我明确四年之期——四年后若我也拿不出别的办法,结果便是你我都知道的那样。我也心甘情愿跟随他。子桑君,先前的约定还作数,我已提前告知你了,便不欠你什么。就等你答应我的事究竟能否做到了。”
“公主难得威胁我。”白慕尘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里头的茶,唇角的笑意也隐去了,“你我自然都不会食言。四年后我寻不来内法,公主与魔君随意便是。但寻找秘境,恕我直言,神族绝不会出手帮忙。”
子桑君这人常笑,然而不笑时候,颇有些薄情寡义的味道。蓝楚望着他漂亮的眼睛,那双眼里常含着的、真真假假的情意偶尔也让她沉溺其中,现下却平添几分酸涩沉重。
“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蓝楚起身,心中闪过她原本打算问出口的最后一句话。然而她瞟一眼白慕尘面前的半杯茶,忽觉自己还是不开口的好。
便装这一回糊涂,不教面前这七窍玲珑的人知道,自己和阿秦也记住金乌河上那一回异动了吧。
这怎么谈得上报复呢。他若真聪明,就该主动找借口遮掩过去才是——难得他也有百密一疏。
“这茶香味倒很熟悉,是‘难得一见的好茶’。”她道。
白慕尘握着扇柄的手一顿,抬眼笑笑,“可惜不能为公主割爱了。”
蓝楚冷哼一声,关上了房门。
蓝楚甫走下楼梯,身后便现出个鬼魅似的男子,一袭紫衣,身形高大,然而跟在蓝楚后面却颇有些小心翼翼,“阿楚殿下,方才您与子桑君在里面说的话,此时宫啸大抵都已经报与魔君大人了。”
她脚步顿了一下,却没回头,随即继续往前,走出了酒楼大门,站在翠绿枝叶的边缘。这地方今儿的天气很差,开门便是一股大风,把她的长发吹得纷乱。
“是你传给宫啸的。我知道。”蓝楚说,“这也在意料之中——你既听我的,也听阿秦的。能告诉我一声,就已经很好了。”
盛衷仍在她身后,手中握着一段丝带,束起她的头发。他闻言也并未慌乱,只是手更稳了些,直至打完最后一个结。两人从枝头飞身而起,蓝楚看出他仍有话要说。
“……只在子桑君的事上,我以为魔君大人更正确些——他明明通晓秘境之事,却一个字也不愿透露。”他抬眼看着蓝楚的裙角,“我会永远忠于您的,殿下。就像宫啸对魔君大人一样。”
04.
故安往三梵的最后一封信函送到玉蘅手里,说已入小怀忧境,教他们放心之后,归容便领着临初又来登长云殿的门了。
玉蘅正对着子桑与安泽送来的另外两封信筹划,里面无非仍是战事。因此见了两人也并不意外——她本也要遣人去叫的。
“自打小安儿走了,你日日都这么忙。”
归容调侃一句,便坐在她对面。临初则满面写着不赞同,倒掉了她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转而沏了壶新的,“我可听小晚说,你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玉蘅将那信递给他们,撑着脑袋叹气,“盼着姑姑再帮我分担些呢——毕竟像有把刀挂在头顶上似的……”
未成想归容展开信纸,只看了一眼便搁在一边,转而笑笑,从袖中摸出一张玉牒来。
“战事、小安,无非都是劫数中一步罢了。不论什么,总是要三梵慢慢共渡——你不必过于心焦。”
然而玉蘅接过那张玉牒看看,握着笔的手便绷紧了。
“这是,左辛长老留下的那张——”她道。玉牒古旧,其中仅刻着一句话,“见此字样,即开结界。”
所谓结界,在三梵境中,除天魔殿外再无第二处。玉蘅拧紧眉头,看着归容的眼,“我知道天魔殿是这一切劫数的源头。但里面无非是始神留下的封印、神女协以镇压的业火神力……去年子桑君刚来加持净化过,如今我们再去,不知又是做什么?”
无怪她谨慎。归容想。她自己也有所耳闻,那封印处如今危机重重,须得一万分的小心看护。上回子桑君与玉蘅两人过去,都是差一分便难以全身而退,那之后玉蘅亦再没去过了。
“子桑君注入新的业火神力,加持替换了被污染的火灵,与神女的业火神力再相融。”临初插话道,眼中带着些兴味,“那他——就没问你点儿什么?”
“我俩当时伤得一个比一个狼狈,哪有空……”玉蘅边喝茶边想翻白眼,却忽然记起些什么,手心倏地冒出些冷汗。
归容和临初必然知道些什么她不知道的,这事玉蘅一直以来便有认知。然而今日过后,她想。这范围大抵要超出从前她猜测的许多了。
“子桑君问我。”她紧紧盯着归容复于沉静的眼,“他注入神力之后,发现有微小的灵力往结界外逸散,问我这情形是否正常。”
“你怎么答的?”归容问。
“娘亲将结界心法传给我的时候便说过,如有逸散,该是蕴养神魂之用的灵力。”玉蘅说,“我便这么告诉他。虽然我也不知,究竟蕴养的是谁的神魂——子桑君是有分寸的人,大约猜出是我们三梵之内的事,没再追踪逸散方向,也没再问。再之后,我出了结界,他尝试往下探浊息受了伤——结束了。”
“之后你们去——”
临初半句话没说完,便被玉蘅打断,她鲜少做这样的事,可见现下精神收紧到极点,“临初叔叔,你是怎么知道子桑君替换之法的?”
她目光锐利,“今日之前,我与他都从未往外透露过半个字。”
“哎呀,翻脸了。”
临初无奈地笑了笑,叹了口气。
“小蘅儿还是跟以前一样心急。”
归容接话道,“我们今儿来,除了要进结界,就是要都告诉你的呀。”
“这是师父留给我的玉牒。”归容将东西重新收进袖子里,“修崖说得没错,结界中神力若有逸散,即为养魂之力——换言之,天魔殿中神女留下的业火神力,除却镇压封印之外,还蕴养着一缕神魂。师父留下的话是,等三梵临到大劫、我若有了把握,能将神魂蕴养完全之时,便拿出玉牒给神官长,而后进天魔殿结界。”
“除此之外,”临初道,“不论用什么办法、付出什么代价,我和阿容都得在大劫之前做完此事。”
屋里霎时陷入死寂,只有窗外微弱的风声。玉蘅怔愣一会儿——这番话中所含意蕴过多,即便她已有猜测,此时也不免震惊,更有许多关乎生死的疑问。归容显然料到此状,与临初皆静静坐着,等她发问。
“我从前记过三梵典籍。”她低声说,“神魂……陵光神女陨落之时,神魂化为万千碎片,落于三梵边界红莲之中。自那之后,三梵境方升起护持结界。而神女余下的神力,都交给了紫微神尊,助之后镇压天魔殿封印之效。”
她声音渐渐颤抖起来,像手中茶水散开的波纹。
“要蕴养……复活的,是神女的神魂吗?”
归容却没回答。
“师父当年陨灭,是因彼时不得不以祭出仙元为代价,留住其中一缕无所依托的神魂。她找不到别的办法蕴养,但后来,我和阿初耗费几万年,终于还是有了别的选择。”
师父幼时便被神女收养、亲自教导长大,而后成了三梵第一任大长老,亲手建起如今的三梵境。神女陨灭,本身便已成了她的执念梦魇。
“是啊。”临初的笑里含着点苦,“这是师父的夙愿,也是卦象中早已注定的、三梵的命数,那就也是我们的使命——神女复苏,是渡此劫之关键。但师父已经……我不能再让阿容也付出性命——师父说过,神女定然不愿看到这些,只是她自己偏要一意孤行罢了。”
左辛死时,是他陪在身旁,也是他听了师父的遗言。洪荒十六万年末,他被师父从血水染透的金乌河边抱回三梵,又与归容相守至今——师父的愿望便是他的愿望。
而归容,更要好好活着。
五千年前,归容演化出三梵大劫。临初随即离开三梵、游历八荒,便是为了完善已经研究出的蕴养之法。归容与拾陆闭关,准备的亦是此事。
业火神力源自陵光神女,自然与其相亲。这神力强大,从前数万年中一面镇压封印,一面在灵力有余之时向外逸散,蕴养各处的神魂碎片,只是效果微乎其微。
然而即便是始神的封印,神力也终究有限。新纪元十万余年,迷怆海与北芜原封印动摇,长洵帝君以身为祭,方解决两处危机,这记载至今仍使人心受震慑。三梵则正因有神女加持的业火,才比那两处多坚持了两万余年。
这两万余年中,业火神力也逐渐耗尽,毋论已分不出灵力逸散养魂,就连封印也将近镇压不住,才会受魔气与浊息污染。
白慕尘前来替换之后,大约是因神力终于充盈,才又有了逸散出的蕴养灵力。只是如今浊息加深,封印摇摇欲坠之际,若要神女早日复苏,决不能再依赖于此了。
临初游历五千年,除去修为境界提升外,从东荒离瞀山,西荒白民国以西、即念冰玉产出之地与南荒朝歌山寻得了三种养魂蕴力的神草,最后回到三梵的空桑山顶寻得玄铁木,照从前与归容研制的方法,经过半年,终于炼成能够融合神力的法器。
“业火神力与诸多力量相斥,难以融合,因而从前只能以朱雀本族之仙元为祭,借助业火,大量化为蕴养灵力。现下只要将阿初的法器置于天魔殿业火神力之上,再注入寻常仙力,便能有如此效用了。”
05.
释清此事此理,着实大费周章。而这些牵扯诸多性命、乃至上古秘辛与神祇的事又是如此突如其来。就在三梵这样一个寻常的晴日,清晰地响在玉蘅耳边。她始终沉默,端坐原地静静听着,本来发白的脸色慢慢恢复如常。
她看看自己面前的茶,然而就连临初新沏的那壶,此时也已经凉了。
“如果是我,”她抬起眼睛,“也会不惜一切复苏神女的——也会像临初叔叔一样,无论如何都要保姑姑平安无虞。”
那壶茶被她施力温热,重新倒进杯子里。
“我明白了。战事、小安,不过都是那劫数的一部分云云。恐怕重头戏,是神力终将耗尽,天魔冲出封印。而只有神女,才能……”
玉蘅忽然转了话头。
“子桑君今儿的信里告诉我。最糟的情形——最多四年,北芜原便要开战。小安到时是定会回来的,没人能瞒住她,也拦不住她。四年……那么久之前,便定下偏要她上九重天一遭,是为了什么?”
“能救她一命。”
这回临初应得却极快、极干脆,“玉清境毕竟是三清胜境之首,小怀忧境中更有你我永远想不到的机缘。”
“哎,小蘅儿。”归容笑笑,眼里却含着些疲惫,“你可是咱们三梵最聪明伶俐的啊,有些事儿,猜到也不用明说呀。”
玉蘅却的确说不出话了。
已至晌午,几人却没一个觉得饿。临初到底忍不了这事,打算起身去弄午饭。他刚一关上房门,屋里本也陷入僵局的两人也放松下来——仿佛刚从遥远而沉重的洪荒旧事中回到尘世间。
“再告诉小蘅儿一句话吧——能让咱们都开心点儿。”归容喝了口热茶,靠在椅背,仰头望着屋顶,显出难得的惬意,笑也露出点畅然,“三梵红莲盛开、雪原永驻,已有二十万年了。渡不过劫数,无非天毁地灭。若渡过劫数……”
“三梵的春天,就要来啦。”
吃上临初亲手做的热乎乎的饭菜,让玉蘅对诸事都终于有了些真切感。温柔又贤惠的叔叔歪着头盯了她半晌,确认座中三人都从方才话中脱离出来之后,便开口了。
“我还没忘呢。”他笑吟吟的,像是真的在问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小蘅儿跟子桑君从天魔殿出来以后,没直接回长明宫吧?”
即便已经听懂了诸多上古秘事,玉蘅依然想不明白临初为什么非要追问这事。然而她的疑惑其实与临初归容两人心中的大抵对等——总之,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我跟他去了厌晖海。他在里面疗了会儿伤,不然连九重天都回不去。”
说完,依然觉得这一点儿也不重要。
“厌晖海,风景确然漂亮,金碧交织,绚丽夺目。”归容眨了眨眼,“同子桑君本人很像。”
但当时他俩谁都没什么赏景的心情。玉蘅想。
“我记得你先前学得惟妙惟肖,转达子桑君为何不喜厌晖海。”临初道,顺手把归容碗里的四个油炸大虾夹了两个出来,“这回也是不得已才去的吧?”
“显然的事。”玉蘅说,“我又问了一遍,答案还是一样。叔叔恐怕不知,他这人在朋友面前就爱开不合时宜的玩笑——”
“比如?”归容是真诚地好奇。
“他说,不爱来这儿是因为——每回都得遇上点儿倒霉的事。”玉蘅顿了顿,颇为忿忿不平,“既指厌晖,又指三梵。”
白慕尘时隔数万年回三梵、第一次进天魔殿之时,旁的没有,却丢了耳坠——红莲业火一顺着殿中神力燃起来,他的耳坠就不知丢到哪儿去了。那副白玉的他已戴了许多年,丢了以后心情格外不爽,便再没寻新的。
第二次更不必说,差点儿丢了半条命在这儿。
“啊……是这样。”临初意味深长道,“如若真跟三梵八字不合的话,那小安儿……”
“咳。”玉蘅低头扒了一大口饭,使劲咀嚼了半天才吞咽结束,“这位花花公子倒是表决心,不会欺负小安。其余的,净是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归容趁临初也在好奇,把大虾夹了回来,迅速剥壳塞进嘴里了。
“说什么……再等等?”
临初抬眼,归容则开口道,“要我说,子桑君半点儿不像龙祖的儿子……更像青丘那群狐狸些。”
“人家涂山氏可不要他这样的黑心狐狸。”
玉蘅回想自己和青丘储君涂山野曾有的少许交集,毫不客气地应道。
“我倒是还听说过些陈年旧事呢。”临初摇摇头,笑起来,“早知道该告诉小安儿,别被子桑君的热情模样骗了,他这人心里冷漠得很呢。”
归容反倒并不担心。
“在这上,小安儿比小蘅儿要……”她做了个上抬的手势,在玉蘅面前却毫无掩饰之用,引得后者夹走了盘子里的最后一个大虾,留下满桌的青菜豆腐。
“师姐对她的道心真有信心。”临初望向玉蘅,轻声道,“我最想知道的实则是——子桑君在三梵之中,究竟占了什么位置呢?”
叶寒和林攸遍寻九重天无果,站在子桑殿大门边上耳房里等到傍晚,总算等到他们殿下回来。
子桑君虽仍同往常一般面带笑意,他们俩却眼尖,看出这和平下面藏着怨气。两人都知道原因,打心眼儿里也不愿去触殿下的霉头,却仍得硬着头皮上。
林攸到底机灵,腿脚也快,把故安帝姬送过的茶取出来沏了一壶,搁在白慕尘面前,随后又知趣地退出屋子了。
叶寒深吸一口气,维持着稳重端方的模样,奉上一封信,“晌午时候,北芜原送来的。说必得殿下速速亲启。眼下使者还在前殿等着。”
白慕尘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如若他没领会错,上回与蓝楚见面时,两人都已摆明了之后少见面联系的意思——若无急事的情形下。蓝楚则从来也是心思缜密而知分寸的人,如今匆忙送信来,恐有变故。
果不其然。白慕尘看了信,神色便分外凝重起来——手边没有信笺,便就写在信纸下方,“若公主得空,仍是后日老地方见面。”随后把信封交给叶寒,起身又出门去了。
蓝楚的酒楼经营得极好。白慕尘许久以来都认为,这位公主在经营这些铺子上是颇有些天分的。她这回又酿出了新口味的酒,给他倒了满满一杯,不过他从来是一口也不喝的。
“我该赞公主明敏睿智。”白慕尘道,眼中藏着探究之意,“一年多都忙着开酒楼,还能抽空去寻秘境入口。”
“怎么敢松心。我费这么大心力,才只是挖到点儿半截埋进土的旧书废纸。”蓝楚笑得嘲讽,“若我不做,恐怕把北芜原、乃至金乌河翻个底儿朝天的就是阿秦了——到时候,子桑君以为还能有你我二人在这儿拉扯的余地?”
白慕尘转转扇子,不置可否。杯里的酒水闪了一下,变了色泽。
“我以为。”蓝楚接着道,“比起毫无痕迹、乃至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的魔尊内法,照前事推算出的秘境魔力更为可信。毕竟世人皆知魔尊最后是在那儿陨灭,若真找到了秘境、利用其中上古魔力,足以解灵脉之危;若没有……神族与北芜原两方,也都没什么损失。”
“若真有上古魔力——”白慕尘应下她的话,也扬起一分半真不假的笑,“想必公主与魔君会拼尽全力破解魔尊的封印吧?破解封印之后,又真能掌控得了那力量吗?”
他既已知秘境在金乌河之下,那么魔力爆发,三梵与北荒首当其冲。更糟糕的——若真能够掌控,神族之安又被置于何地?只有蓝楚还好,他们间还存留着几分可怜的信任,然而蓝秦只要掺入其中,后果便不是谁能承担的了。
蓝楚与蓝秦,不愧为魔族之首,终究把主意打到秘境上。然而如今毋论从哪一处考虑,蓝楚想让他交出长洵的手迹,帮着一块儿找出秘境、破解入口,都是痴人说梦。
以白慕尘心计,想到这一层亦是情理之中。从神族立场看,帮他们做这事与放虎出山无异。两条路都有所失,然而两相权衡之下,选哪条则是显而易见。得到这样的回答,蓝楚并不意外。
“实不相瞒。”她本也没抱过多希望,却自信手上的筹码至少能让白慕尘将此事纳入思虑当中,“阿秦已经同我明确四年之期——四年后若我也拿不出别的办法,结果便是你我都知道的那样。我也心甘情愿跟随他。子桑君,先前的约定还作数,我已提前告知你了,便不欠你什么。就等你答应我的事究竟能否做到了。”
“公主难得威胁我。”白慕尘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里头的茶,唇角的笑意也隐去了,“你我自然都不会食言。四年后我寻不来内法,公主与魔君随意便是。但寻找秘境,恕我直言,神族绝不会出手帮忙。”
子桑君这人常笑,然而不笑时候,颇有些薄情寡义的味道。蓝楚望着他漂亮的眼睛,那双眼里常含着的、真真假假的情意偶尔也让她沉溺其中,现下却平添几分酸涩沉重。
“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蓝楚起身,心中闪过她原本打算问出口的最后一句话。然而她瞟一眼白慕尘面前的半杯茶,忽觉自己还是不开口的好。
便装这一回糊涂,不教面前这七窍玲珑的人知道,自己和阿秦也记住金乌河上那一回异动了吧。
这怎么谈得上报复呢。他若真聪明,就该主动找借口遮掩过去才是——难得他也有百密一疏。
“这茶香味倒很熟悉,是‘难得一见的好茶’。”她道。
白慕尘握着扇柄的手一顿,抬眼笑笑,“可惜不能为公主割爱了。”
蓝楚冷哼一声,关上了房门。
蓝楚甫走下楼梯,身后便现出个鬼魅似的男子,一袭紫衣,身形高大,然而跟在蓝楚后面却颇有些小心翼翼,“阿楚殿下,方才您与子桑君在里面说的话,此时宫啸大抵都已经报与魔君大人了。”
她脚步顿了一下,却没回头,随即继续往前,走出了酒楼大门,站在翠绿枝叶的边缘。这地方今儿的天气很差,开门便是一股大风,把她的长发吹得纷乱。
“是你传给宫啸的。我知道。”蓝楚说,“这也在意料之中——你既听我的,也听阿秦的。能告诉我一声,就已经很好了。”
盛衷仍在她身后,手中握着一段丝带,束起她的头发。他闻言也并未慌乱,只是手更稳了些,直至打完最后一个结。两人从枝头飞身而起,蓝楚看出他仍有话要说。
“……只在子桑君的事上,我以为魔君大人更正确些——他明明通晓秘境之事,却一个字也不愿透露。”他抬眼看着蓝楚的裙角,“我会永远忠于您的,殿下。就像宫啸对魔君大人一样。”
04.
故安往三梵的最后一封信函送到玉蘅手里,说已入小怀忧境,教他们放心之后,归容便领着临初又来登长云殿的门了。
玉蘅正对着子桑与安泽送来的另外两封信筹划,里面无非仍是战事。因此见了两人也并不意外——她本也要遣人去叫的。
“自打小安儿走了,你日日都这么忙。”
归容调侃一句,便坐在她对面。临初则满面写着不赞同,倒掉了她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转而沏了壶新的,“我可听小晚说,你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玉蘅将那信递给他们,撑着脑袋叹气,“盼着姑姑再帮我分担些呢——毕竟像有把刀挂在头顶上似的……”
未成想归容展开信纸,只看了一眼便搁在一边,转而笑笑,从袖中摸出一张玉牒来。
“战事、小安,无非都是劫数中一步罢了。不论什么,总是要三梵慢慢共渡——你不必过于心焦。”
然而玉蘅接过那张玉牒看看,握着笔的手便绷紧了。
“这是,左辛长老留下的那张——”她道。玉牒古旧,其中仅刻着一句话,“见此字样,即开结界。”
所谓结界,在三梵境中,除天魔殿外再无第二处。玉蘅拧紧眉头,看着归容的眼,“我知道天魔殿是这一切劫数的源头。但里面无非是始神留下的封印、神女协以镇压的业火神力……去年子桑君刚来加持净化过,如今我们再去,不知又是做什么?”
无怪她谨慎。归容想。她自己也有所耳闻,那封印处如今危机重重,须得一万分的小心看护。上回子桑君与玉蘅两人过去,都是差一分便难以全身而退,那之后玉蘅亦再没去过了。
“子桑君注入新的业火神力,加持替换了被污染的火灵,与神女的业火神力再相融。”临初插话道,眼中带着些兴味,“那他——就没问你点儿什么?”
“我俩当时伤得一个比一个狼狈,哪有空……”玉蘅边喝茶边想翻白眼,却忽然记起些什么,手心倏地冒出些冷汗。
归容和临初必然知道些什么她不知道的,这事玉蘅一直以来便有认知。然而今日过后,她想。这范围大抵要超出从前她猜测的许多了。
“子桑君问我。”她紧紧盯着归容复于沉静的眼,“他注入神力之后,发现有微小的灵力往结界外逸散,问我这情形是否正常。”
“你怎么答的?”归容问。
“娘亲将结界心法传给我的时候便说过,如有逸散,该是蕴养神魂之用的灵力。”玉蘅说,“我便这么告诉他。虽然我也不知,究竟蕴养的是谁的神魂——子桑君是有分寸的人,大约猜出是我们三梵之内的事,没再追踪逸散方向,也没再问。再之后,我出了结界,他尝试往下探浊息受了伤——结束了。”
“之后你们去——”
临初半句话没说完,便被玉蘅打断,她鲜少做这样的事,可见现下精神收紧到极点,“临初叔叔,你是怎么知道子桑君替换之法的?”
她目光锐利,“今日之前,我与他都从未往外透露过半个字。”
“哎呀,翻脸了。”
临初无奈地笑了笑,叹了口气。
“小蘅儿还是跟以前一样心急。”
归容接话道,“我们今儿来,除了要进结界,就是要都告诉你的呀。”
“这是师父留给我的玉牒。”归容将东西重新收进袖子里,“修崖说得没错,结界中神力若有逸散,即为养魂之力——换言之,天魔殿中神女留下的业火神力,除却镇压封印之外,还蕴养着一缕神魂。师父留下的话是,等三梵临到大劫、我若有了把握,能将神魂蕴养完全之时,便拿出玉牒给神官长,而后进天魔殿结界。”
“除此之外,”临初道,“不论用什么办法、付出什么代价,我和阿容都得在大劫之前做完此事。”
屋里霎时陷入死寂,只有窗外微弱的风声。玉蘅怔愣一会儿——这番话中所含意蕴过多,即便她已有猜测,此时也不免震惊,更有许多关乎生死的疑问。归容显然料到此状,与临初皆静静坐着,等她发问。
“我从前记过三梵典籍。”她低声说,“神魂……陵光神女陨落之时,神魂化为万千碎片,落于三梵边界红莲之中。自那之后,三梵境方升起护持结界。而神女余下的神力,都交给了紫微神尊,助之后镇压天魔殿封印之效。”
她声音渐渐颤抖起来,像手中茶水散开的波纹。
“要蕴养……复活的,是神女的神魂吗?”
归容却没回答。
“师父当年陨灭,是因彼时不得不以祭出仙元为代价,留住其中一缕无所依托的神魂。她找不到别的办法蕴养,但后来,我和阿初耗费几万年,终于还是有了别的选择。”
师父幼时便被神女收养、亲自教导长大,而后成了三梵第一任大长老,亲手建起如今的三梵境。神女陨灭,本身便已成了她的执念梦魇。
“是啊。”临初的笑里含着点苦,“这是师父的夙愿,也是卦象中早已注定的、三梵的命数,那就也是我们的使命——神女复苏,是渡此劫之关键。但师父已经……我不能再让阿容也付出性命——师父说过,神女定然不愿看到这些,只是她自己偏要一意孤行罢了。”
左辛死时,是他陪在身旁,也是他听了师父的遗言。洪荒十六万年末,他被师父从血水染透的金乌河边抱回三梵,又与归容相守至今——师父的愿望便是他的愿望。
而归容,更要好好活着。
五千年前,归容演化出三梵大劫。临初随即离开三梵、游历八荒,便是为了完善已经研究出的蕴养之法。归容与拾陆闭关,准备的亦是此事。
业火神力源自陵光神女,自然与其相亲。这神力强大,从前数万年中一面镇压封印,一面在灵力有余之时向外逸散,蕴养各处的神魂碎片,只是效果微乎其微。
然而即便是始神的封印,神力也终究有限。新纪元十万余年,迷怆海与北芜原封印动摇,长洵帝君以身为祭,方解决两处危机,这记载至今仍使人心受震慑。三梵则正因有神女加持的业火,才比那两处多坚持了两万余年。
这两万余年中,业火神力也逐渐耗尽,毋论已分不出灵力逸散养魂,就连封印也将近镇压不住,才会受魔气与浊息污染。
白慕尘前来替换之后,大约是因神力终于充盈,才又有了逸散出的蕴养灵力。只是如今浊息加深,封印摇摇欲坠之际,若要神女早日复苏,决不能再依赖于此了。
临初游历五千年,除去修为境界提升外,从东荒离瞀山,西荒白民国以西、即念冰玉产出之地与南荒朝歌山寻得了三种养魂蕴力的神草,最后回到三梵的空桑山顶寻得玄铁木,照从前与归容研制的方法,经过半年,终于炼成能够融合神力的法器。
“业火神力与诸多力量相斥,难以融合,因而从前只能以朱雀本族之仙元为祭,借助业火,大量化为蕴养灵力。现下只要将阿初的法器置于天魔殿业火神力之上,再注入寻常仙力,便能有如此效用了。”
05.
释清此事此理,着实大费周章。而这些牵扯诸多性命、乃至上古秘辛与神祇的事又是如此突如其来。就在三梵这样一个寻常的晴日,清晰地响在玉蘅耳边。她始终沉默,端坐原地静静听着,本来发白的脸色慢慢恢复如常。
她看看自己面前的茶,然而就连临初新沏的那壶,此时也已经凉了。
“如果是我,”她抬起眼睛,“也会不惜一切复苏神女的——也会像临初叔叔一样,无论如何都要保姑姑平安无虞。”
那壶茶被她施力温热,重新倒进杯子里。
“我明白了。战事、小安,不过都是那劫数的一部分云云。恐怕重头戏,是神力终将耗尽,天魔冲出封印。而只有神女,才能……”
玉蘅忽然转了话头。
“子桑君今儿的信里告诉我。最糟的情形——最多四年,北芜原便要开战。小安到时是定会回来的,没人能瞒住她,也拦不住她。四年……那么久之前,便定下偏要她上九重天一遭,是为了什么?”
“能救她一命。”
这回临初应得却极快、极干脆,“玉清境毕竟是三清胜境之首,小怀忧境中更有你我永远想不到的机缘。”
“哎,小蘅儿。”归容笑笑,眼里却含着些疲惫,“你可是咱们三梵最聪明伶俐的啊,有些事儿,猜到也不用明说呀。”
玉蘅却的确说不出话了。
已至晌午,几人却没一个觉得饿。临初到底忍不了这事,打算起身去弄午饭。他刚一关上房门,屋里本也陷入僵局的两人也放松下来——仿佛刚从遥远而沉重的洪荒旧事中回到尘世间。
“再告诉小蘅儿一句话吧——能让咱们都开心点儿。”归容喝了口热茶,靠在椅背,仰头望着屋顶,显出难得的惬意,笑也露出点畅然,“三梵红莲盛开、雪原永驻,已有二十万年了。渡不过劫数,无非天毁地灭。若渡过劫数……”
“三梵的春天,就要来啦。”
吃上临初亲手做的热乎乎的饭菜,让玉蘅对诸事都终于有了些真切感。温柔又贤惠的叔叔歪着头盯了她半晌,确认座中三人都从方才话中脱离出来之后,便开口了。
“我还没忘呢。”他笑吟吟的,像是真的在问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小蘅儿跟子桑君从天魔殿出来以后,没直接回长明宫吧?”
即便已经听懂了诸多上古秘事,玉蘅依然想不明白临初为什么非要追问这事。然而她的疑惑其实与临初归容两人心中的大抵对等——总之,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我跟他去了厌晖海。他在里面疗了会儿伤,不然连九重天都回不去。”
说完,依然觉得这一点儿也不重要。
“厌晖海,风景确然漂亮,金碧交织,绚丽夺目。”归容眨了眨眼,“同子桑君本人很像。”
但当时他俩谁都没什么赏景的心情。玉蘅想。
“我记得你先前学得惟妙惟肖,转达子桑君为何不喜厌晖海。”临初道,顺手把归容碗里的四个油炸大虾夹了两个出来,“这回也是不得已才去的吧?”
“显然的事。”玉蘅说,“我又问了一遍,答案还是一样。叔叔恐怕不知,他这人在朋友面前就爱开不合时宜的玩笑——”
“比如?”归容是真诚地好奇。
“他说,不爱来这儿是因为——每回都得遇上点儿倒霉的事。”玉蘅顿了顿,颇为忿忿不平,“既指厌晖,又指三梵。”
白慕尘时隔数万年回三梵、第一次进天魔殿之时,旁的没有,却丢了耳坠——红莲业火一顺着殿中神力燃起来,他的耳坠就不知丢到哪儿去了。那副白玉的他已戴了许多年,丢了以后心情格外不爽,便再没寻新的。
第二次更不必说,差点儿丢了半条命在这儿。
“啊……是这样。”临初意味深长道,“如若真跟三梵八字不合的话,那小安儿……”
“咳。”玉蘅低头扒了一大口饭,使劲咀嚼了半天才吞咽结束,“这位花花公子倒是表决心,不会欺负小安。其余的,净是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归容趁临初也在好奇,把大虾夹了回来,迅速剥壳塞进嘴里了。
“说什么……再等等?”
临初抬眼,归容则开口道,“要我说,子桑君半点儿不像龙祖的儿子……更像青丘那群狐狸些。”
“人家涂山氏可不要他这样的黑心狐狸。”
玉蘅回想自己和青丘储君涂山野曾有的少许交集,毫不客气地应道。
“我倒是还听说过些陈年旧事呢。”临初摇摇头,笑起来,“早知道该告诉小安儿,别被子桑君的热情模样骗了,他这人心里冷漠得很呢。”
归容反倒并不担心。
“在这上,小安儿比小蘅儿要……”她做了个上抬的手势,在玉蘅面前却毫无掩饰之用,引得后者夹走了盘子里的最后一个大虾,留下满桌的青菜豆腐。
“师姐对她的道心真有信心。”临初望向玉蘅,轻声道,“我最想知道的实则是——子桑君在三梵之中,究竟占了什么位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