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玉蘅忙碌，自一两月之前，金乌河便有些许的不太平。除去玉蘅与故安两人不时走一遭外，是五长老主担巡视之责。他向来谨慎机敏，一日也不愿分神，近来则真是愈加频繁地往长明殿跑了。
这虽然不至于使玉蘅慌张，却足够她头疼，仿佛又回到几年前、两方那纸虚伪的合约没立起来的时候，整日都有大大小小的架要打。
眼下尚未开始，可她嗅到了苗头。直到接了子桑君的信，心里才有了点儿底——归容与临初约定了进天魔殿结界的日子、回去住处之后，她重新看了那两封信。蓝秦一时半刻是不会撕破脸了，那如今在金乌河的动静，就显得有点儿可疑——大抵是在为之后做准备。
她能做的，无非是加固一张铜墙铁壁罢了：让蓝秦知道，想从金乌河踏入三梵、摸到天魔殿结界，是白日做梦。
更使她担忧的，实则是另一种可能——除却四年之期，子桑君还提了一桩要紧的事。蓝楚与蓝秦也探听到了秘境的消息，打起了里面上古魔力的主意。
旁人不知，她与故安却是都知道神蛊之事的。再加上这“上古魔力”，真要让蓝秦找到了秘境入口，后果不堪设想。
等等，金乌河……
玉蘅的手霎时变得冰凉。她急召五长老与温渝，叫两人放下手头其余事务，亲自看护，将金乌河防守加强，日夜时刻都要有人巡视——暗中进行，亦不能打草惊蛇。但凡有魔族中人在上游频繁动静，来报长明殿即可，绝不可轻举妄动。
恐怕。她想。白慕尘思虑同她一样。金乌河那场异变，不是不想瞒，而是只要蓝氏姐弟想深究，决计瞒不过去。若真因此引出什么祸事……
玉蘅苦笑一声。
可就也真得子桑君来以身谢罪了。
此事倒并未再同其他人说。毕竟共同备战还在往后，如今在她与安泽之间商议即可，金乌河更是机密，不宜牵涉过广，就连临初和归容也在此列。
临初并未跟着归容进入天魔殿，说有一人去做便够了，他们两个从来对彼此是十分百分的信任。归容也如约往外传讯出来，说一切都极为顺利，三梵事务亦得辛苦他们。
我们不辛苦。玉蘅暂且搁下那些繁杂纷乱的事，调动点儿轻松心绪应答。姑姑平日里忙的那些，小陆都接过去了。临初叔叔说要让她锻炼锻炼呢。
归容：？我走之前小陆不还在管着族学吗？
拾陆去年秋时回陆霜镇探亲，在家里住到年后才回来，一回来又被温渝拉到族学里，恶补一通功课，愁得连饭量都减了。现下恐怕是总算找到机会逃离温渝魔爪，便忙不迭地干起自己师父的活儿了。
玉蘅和临初收了拾陆娘亲热情满满送的一大堆各样特产礼物，便睁只眼闭只眼，任凭两人自相缠斗，坚决端水，不对任意一方施以援手。
“东西都是镇子里大伙儿一块儿凑的，各家都使劲往里塞。”拾陆一一分发时显得格外兴致勃勃，“陆霜镇离长明宫太远啦……大家好久都没见到神官长殿下了。还有帝姬，赤鹤叔说等着帝姬去跟他学新手艺呢。”
“可算了吧。”玉蘅把包裹抱了满怀，“小安现在已经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就差修炼了。让赤鹤教教？”
拾陆干笑，“叔说辛苦神官长保护三梵啊哈哈。”
“是三梵神官长让你送到这来？”
即便已经被度厄星君接了帖子、十分礼待地引了进来，拾陆对紫微宫仍怀着满心敬畏。宫中仙娥侍卫进退有度，比起天帝的凌霄殿都不遑多让。而她即将见的又是紫微神尊——虽然只是把手里玉蘅的厚厚一封信亲手送给他。
度厄星君笑若春风，“仙子不必紧张，神尊待人极好，何况仙子是代三梵神官长而来……”
到底还是个才三万多岁的小姑娘，教她立时对从来写在史书里的始神放下惧心，的确强人所难。
紫微实则是听了度厄来报，才匆忙从藏书阁里出来。他跟青华已经待在里面足有一个多月没出门，实在是没法见人。许久都着意享受生活过程的神尊抬手捏了个清洁法诀，又换了身衣服，才翩翩然坐到正殿里，再挂上他的招牌亲切笑容。
但实则他也没想明白：玉蘅所要说的事，一封信大抵是讲不清，又为何要让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孩儿来。
因此当他看到一身鹅黄色衣裙、稳步踏进殿门，而后向他行礼的少女时，竟生出些意外之感。
“西山旧载，除却元极之力外，陵光神女天赋之净化神力亦可能开启断蛊锁。
原册皆已在此，除此之外，紫微神尊。关于神女的从前和今后，您比我所知更多。”
信纸只有一张，除却头尾，仅剩这样两句话。其余便都是玉蘅提到的“原册”。斑驳残破的玉简、陈纸塞了慢慢一个信封。
紫微把它收进怀里，看向端正坐在下首的拾陆，若有所思。半晌，扬起一点笑。
“度厄，去取本尊藏书阁里那块潕根石，请拾陆仙子带回去给神官长——你护送吧。”
他望着两人出门去，从袖中掏出一面平平无奇的铜镜来，指尖闪出光点，在上头画了几笔，镜面便浮现出五色的光晕与渐渐清晰的人影。
不错。他想。这情形至少能为他与青华无望的努力带来些安慰。至于这镜子……以后没准儿能拿来敲子桑一笔竹杠。
虽然还看不见影儿，但真想看到时孟章的反应啊。
修行圣境果然名不虚传。
境口在她身后关闭后，故安便如是想。不怪从来潇洒的子桑君也有些微紧张——她与陌城虽是一同进来，可眼下也已看不到太子殿下的影子了。脚下看似有祥云为底，感觉却像是全然悬空。她面前的路，则是既无指引，又多变幻——明暗交织，远远望不到尽头。
故安深吸一口气，心沉如三梵的渺渺雪原，而后往前踏出一步。
一道火红色光华在她结印的指间划过，随后默然萦绕在衣袖发间。故安长出一口气，忽觉从丹田往上泛着滚烫，烈火似的、直烧到她心底，使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浮躁意，眼前则骤然有片黑雾笼罩而来。
她打出了第一个法印。
06.
小怀忧境时隔一年重又开启那日，关心自己宝贝孙子的天帝天后、关心别人家帝姬的子桑君，个个眼睛都盯着三十五天，使得同在这一行列中的摇光显得愈加格格不入——她看着站在自己前面不远的子桑，颇为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天帝若不是要照顾四皇子新婚之事，会不会也来这儿看热闹。
妄议天帝，罪过罪过。但话说回来，这玉清境可真不清静了啊。
还真有点儿期待子桑君见到修行一年后，道心澄明、清心寡欲的小帝姬呢。
毕竟她也吃过不少这样的苦，非得把别人也拉进来不可。
子桑君这一年实则也没闲着。故安坐在屋里，喝着摇光带来的灵果果酒，听她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心思玲珑的神君卖了个彻底。
小怀忧境开启时已是傍晚，子桑笑意盈盈，愉悦心绪几乎从一双桃花眼中溢出来，呈现自己的迷人色相，偏偏口中只说一句，“帝姬辛苦了，今晚不妨先好好歇歇。我送帝姬与星君一块儿回素华阁吧。”
教想看热闹的摇光只寻到无趣——果然子桑君还是经验非凡，猜着帝姬心境，连欲擒故纵的招数都及时使出来。
这句揣度也毫不留情地同故安讲了。
故安虽然相信子桑君十足能做出这种事来，这回也未免觉得摇光是多心。她终究还是经历浅薄了些，甫踏出境口，一时甚而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境中几乎分辨不清时日流动，只见那条无向无终的路敞开一道金光铺作的大门，才知已是一年过去了。
黑灰雾气和明光暗影中的一切却仍使她记忆尤深。尘世百态苦，神生万载长——比往凡世历劫大抵还要深重上一层，即便她亦未亲历过，可仍这样觉得。那些时而沉重、时而轻盈，交错转换只在刹那之间的方寸感触；比眼见更真切、荒芜而尖锐的战火连天的画面，就堆叠在她本来苍白单薄的道心之上。
从前是因知而未历，故此澄明。小怀忧境修行的，则大抵是见山水凡尘后的选择。
她该选什么？
走出那道门时，堆叠起的一切尘念似乎都化作泠泠清流，浸润在她疲累的魂魄当中，而她的面具则微微发烫。故安记得自己曾凝起的灵力，烈火一般的光刃缚在指尖，那赤色比她从前所见的任何仙力都要更加明艳通透——哪怕是子桑君的业火。
而后她抬眼，在已经几乎对之麻木的金光尽头，看见了子桑君本人。
一袭红衣，像她手中的那点光晕开成灵动的一抹焰火。手中握着折扇，在与她对视的那一刻“唰”地展开。
他眼中含着笑，便要再洗清她所倦厌的一切尘寰，好将她再拉回她曾为之心动的过往。
摇光早在故安开始发呆的那一刻就知趣地闭了嘴——好在她学了聪明，把要紧的都留到最后再说，估摸着那时候也切合帝姬活泛过来的心神。喝完第二杯果酒之后，她终于拽了拽故安的袖子，拉长声音道一句，“帝姬，从子桑君美色里回神啦——”
故安激灵一下，眨眨眼，面不改色心不跳，亦是个长足的进步，“方才有些困——你说到哪儿了？”
“说到。”摇光也眨眨眼，精准地抓住了这个故安正聚精会神听的机会，“子桑君忙里偷闲，不忘跟我打听咱们帝姬的喜好。”
不负所望，故安握着酒杯的手果然紧了些，且掩耳盗铃地抓了好几颗葡萄，一口气塞进嘴里。
好在她还有个应对、或说是拖延之策。故安从袖中取出白慕尘转交给她的玉蘅的信，抬手道，“我看姐姐的信，摇光你先吃点别的，一会儿聊。”
摇光耸了耸肩，心满意足地开始扫荡葡萄。
玉蘅信中自然也先是报平安，说一切无恙，北芜原没什么新动静，她全然能应付得过来。只是秘境之事仍旧没有解决之法，叫她也别着急，安心修行云云。故安早料到她会这么说，典型的报喜不报忧，有什么事也不会细说——但她也能推断出，大抵真的都是玉蘅“能应付过来”的。
这样一来，最难办的仍是魔族秘境如今的两难处境。子桑君拖延来的这四年时间，或许最终竟是备战之用……这难免使所有人都颓然。
但既然如此，可见子桑君的确是“忙里偷闲”了。
“所以，”故安问，“‘我’喜欢什么？”
“我原本觉着，以子桑君在这类事上的才智，不该沦落到来问我才对啊。”摇光无奈地摇摇头，“但帝姬了解我，对吧？我这么善良一位星君，自然是实话实说……”
故安有不好的预感。
“说帝姬过去除了儿女情长，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当然最热衷的一是丹青，二是修炼。所以别看我们帝姬现在还打不过陌城君，在小怀忧境待个十年八年的也没准……”
故安一时分不清，摇光究竟是卖了子桑君还是卖她。
“停。”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难得粗暴地用葡萄塞上摇光的嘴。她现在一点儿也不想知道白慕尘听完这一切，究竟是什么反应了——且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
“我不追究你了，星君。”改了称呼，表示严肃，“那现在你也告诉我，子桑君喜欢的是什么？”
她还记得先前在姐姐那得到的格外不靠谱的回答，干脆趁着这次机会，一块儿解决了吧。
虽然白慕尘“珍藏”了她的画，但她真诚认为，在那时的情形下，不论她送给他的是什么，他都会觉得喜欢的。
然而即便是通晓九重天万事万物的摇光，这回也梗住了。
“帝姬，我觉得你问的应当是‘真心喜欢’。”摇光歪头，脸颊在天光下有些发红，显然是有点醉了，“但子桑君——他看着对什么都喜欢，又都一般般。所以，我知道的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些。”
“甜口、还得是特别甜的点心，他能盛开的所有斑斓的漂亮的花儿……这些你也知道。”
“是啊，这些我也知道。”
故安垂眼，给自己也又倒一杯酒。
摇光晃晃脑袋，看着像是找回点神智。半晌，忽的眼睛一亮，坐直起来，把故安吓一跳，酒险些呛在嗓子里。
“还有样东西，我敢说子桑君肯定想要——是想要个正合他意的……”
帝姬你送的话，定合他意。
是耳坠。帝姬你注没注意？子桑君他穿了耳洞，却没戴耳坠——他先前一直是戴的，可几年以前去过你们三梵之后，就丢了。
故安使劲回想，终于记起来自己在天魔殿结界外缘，与白慕尘初见那日，他的一双白玉耳坠——可也只有那一次。往后直到今日，她再也没看见过了。
怪不得几乎忘得干净——但总之，这的确是极好的答案。
归罪于摇光表面风光实则羞涩的酒量，两人早早便关门关窗，遮了帷帐休息。怕星君喝醉了出点什么事，故安把她扶到了自己床上。
左右她也不太困。
果然，摇光醉后虽然十分老实，故安躺在她旁边也半点都睡不着。既然失眠，便定然会胡思乱想。她记起另一桩自己很早——准确来说，是不知什么时候就很在意的事来。
“摇光。”故安轻声、且不抱什么期望地唤了一句。
“嗯？”
星君居然还没睡着，果酒毕竟是果酒。故安叹一口气，声音却更轻。
“子桑君——‘白’是姓氏吗？他的名字在天族里头，显得实在特立独行。”
但很好听。她想。但这句便没必要说出口。
“啊……这个……”摇光的确已经不清醒了，话音黏黏糊糊的，“我先前听说过些，但总归不对……你明儿问他本人嘛，他保准愿意告诉你。”
这提议，似乎也没那么糟。
故安阖上眼，在被帷帐屏风遮挡得影影绰绰的天光下，记起摇光晚上告诉过她的所有事，而后如是想到。
07.
既然空当满打满算也仅有三天时日，白慕尘自然不再讲什么虚礼，第二天上晌便不请自来，踏进素华阁的门槛。
托摇光酒品好的福，酒友两人已经从床上爬起来好一会儿，坐在院里小桌旁聊第二茬了。听见子桑君来访的通传时候，摇光趴在桌子上，长长叹了口气。
“帝姬多半要同子桑君出去，”摇光评价道，“而这样情形，我是万万不能在旁边添乱的。可怜我又要失去陪伴自己好朋友的机会——”
“其实，也不一定。”故安道，她想起摇光刚同她讲过的、这月四皇子大婚的九重天盛事，觉得自己出境的时机真是正正好，有许多热闹可凑。
好歹来九重天一趟，就都经历一遍吧？
因而白慕尘甫进小院，便收到摇光真挚的同情目光。他挑眉，下意识看向故安，后者却显得十足坦然——甚至难得的有些俏皮。
“辛苦子桑君往这儿跑。”故安托着下巴，抬眼看着他，“听闻四皇子殿下前日大婚，今儿恰逢一十三天披香殿有盛宴。不知子桑君介不介意，带我去见识一番呀？”
白慕尘的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就冲着故安这么两句话、时隔一年传进他耳朵的，他想。他便能把自己卖了给她数钱。
即使今儿这宴会，是他刚特意推了说不去的。
“这会儿赴宴，时刻正好。”
摇光到底履行诺言，一出素华阁人就没影了，不知是否真有什么急事等着做。故安跟在白慕尘身边，一路往披香殿去。九重天诸般模样——至少是一十六天，都与她有限的印象中无甚差别，只是愈离一十三天近，愈庄重华贵得使她生出些敬畏来。
“大婚当日，三梵也遣人来贺喜了。”白慕尘道，“我依稀有些印象——是去接帝姬那日见过的临初长老。”
这样场合，按道理都是温渝过来。故安想，便生出些疑惑，然而白慕尘似乎只是顺口提上一句，随即转了话头，“他特意来寻我，是问帝姬情状，我说尚好……这应答，帝姬可还满意？”
故安压下那点疑虑，隐隐笑起来，“大抵满意，不过，我却是希望子桑君说‘极好’。”
白慕尘偏头看她一眼，半晌，方笑道，“好，我记住了。”
两人已步至一十三天华墉大道之上。华墉大道纵贯整个一十三天，正下有南天门，尽头则是凌霄殿与朝会殿。此道宽有数十丈，却因边沿光彩炫目，难以分界，层层大门交叠其中，仙娥侍卫、神官星君穿梭往来，亦有定位，乍一看差点晃了故安的眼。
这景象她虽也见过许多次，并不稀奇，但仍难以习惯，尤其是这回身边多了个可称大麻烦的子桑君。
白慕尘一手握折扇，一手极轻地扯着她的衣袖边缘，视若无睹，且十分稳当地路过对他规规矩矩行礼的各色人等——从各方神仙到侍女守卫，来来往往，着实让故安开了眼，甚至有些庆幸自己这位三梵帝姬没有子桑君的知名度高。
“这就是我不爱往二哥这儿来的缘由。”白慕尘叹气，“一回两回，也便罢了。若日日都如此、都是这么多人……不明白二哥跟长洵他们怎么不会眼晕。”
估摸着这理由只是次要。故安想。真实原因恐怕是，这些都提醒着子桑君——他的辈分已经比八荒大多神仙都要高了。
爷爷辈诶，子桑君。
这些都使她的心绪重又鲜活起来。玩笑心思太多，致使两人都快要踏进披香殿门槛，故安才想起些不对来：方才她与子桑君这么一路走过华墉大道，那些行过礼的神仙，转过头就开始兴致盎然地窃窃私语——
完了，她怎么忘了子桑君那糟糕的名声了。
故安的脚步便顿在门槛，抬头向已恢复笑吟吟神色的白慕尘道，“子桑君，可否有边边角角那样的位置——我自己去便是了？”
大事未成，还不能让自己和子桑君在外人眼里先绑定上什么关系。
白慕尘脸上划过点错愕，虽然极短暂，却还是被故安精准捕捉到了。她在心里“扑哧”笑一声，听他道，“自然是有的，都为帝姬准备好了。”
神色倒十分从容。故安想。随后抬头便找到了他说的那个位置，此时已摆好了桌，且旁边还没有别人，实打实的吃席好位置。
白慕尘大抵是猜到她心中所想，他站在原处看着故安走进去，微笑着挥挥扇子，“我稍后再去寻帝姬。”
宴会还有将近半个时辰才开始，不过殿中已经坐了七七八八。故安知自己的银色面具到底有些招眼，随手施了个幻术变作化相，随后专心吃桌上的葡萄。
披香殿亦与一十三天其余宫阁相似，内中华丽无比，梁柱镂空，屏风错叠，看久了才将将不那样使人眼花缭乱。故安对新婚的四皇子其实并不大感兴趣，因此也只是看了看殿中几个还算相熟的神仙——但亦没有去打招呼的意思。
这桌上摆着的葡萄比摇光昨日拿来的那些甜味要淡些，更合她的口味。故安一颗颗捻着，不注意竟吃了半盘子，又捻下一颗时候，听耳边响起个轻快声音来。
“漂亮姐姐，你再吃下去，一会儿可就没胃口吃菜啦。”
故安顿了一下，虽有些脸红，仍动作稳妥地把那颗葡萄放下，而后才转头看向身边的小姑娘，“……谢谢提醒？”
小姑娘瞧着同拾陆差不多大，三万来岁的模样，且也是一身明黄色衣裙，眼睛大而明亮，星星一样，此时正含笑看着她。故安猛然想起，她明明化作了个极为普通的相貌——这小姑娘是真不简单，还是只是在礼貌性的恭维她？
“九重天上饭菜虽然一般，可披香殿的向来是里面的头筹。”小姑娘想了想，“嗯，跟我娘亲做的差不多吧。”
故安在记忆里搜索一回，照理说这些年她处理三梵各类杂事，又跟着玉蘅跑，八荒里会来参加天族婚礼的那些神仙怎么也认识十之八九，可这小姑娘她竟从没见过。不过看着年纪，估摸着是哪族跟来玩的小殿下……
她点点头，真诚道，“受教。”并彻底放下了葡萄。
“小知，你这么快又跟别的姐姐聊上了？”
被叫做小知的姑娘身后又探出个小脑袋来，也是个明艳少女，只不过穿着天族式样的衣裙，显然是天帝的哪个小孙女。故安觉得自己头有些大，却见小知笑得更灿烂，拉着那姑娘也到她面前，十分顺畅地自我介绍起来。
“我叫安知，这位是天族三殿下家的和祈。我是跟着她来的小跟班。漂亮姐姐，我看咱俩有缘，要不交个朋友吧？”
故安：啊？
这虽然不至于使玉蘅慌张，却足够她头疼，仿佛又回到几年前、两方那纸虚伪的合约没立起来的时候，整日都有大大小小的架要打。
眼下尚未开始，可她嗅到了苗头。直到接了子桑君的信，心里才有了点儿底——归容与临初约定了进天魔殿结界的日子、回去住处之后，她重新看了那两封信。蓝秦一时半刻是不会撕破脸了，那如今在金乌河的动静，就显得有点儿可疑——大抵是在为之后做准备。
她能做的，无非是加固一张铜墙铁壁罢了：让蓝秦知道，想从金乌河踏入三梵、摸到天魔殿结界，是白日做梦。
更使她担忧的，实则是另一种可能——除却四年之期，子桑君还提了一桩要紧的事。蓝楚与蓝秦也探听到了秘境的消息，打起了里面上古魔力的主意。
旁人不知，她与故安却是都知道神蛊之事的。再加上这“上古魔力”，真要让蓝秦找到了秘境入口，后果不堪设想。
等等，金乌河……
玉蘅的手霎时变得冰凉。她急召五长老与温渝，叫两人放下手头其余事务，亲自看护，将金乌河防守加强，日夜时刻都要有人巡视——暗中进行，亦不能打草惊蛇。但凡有魔族中人在上游频繁动静，来报长明殿即可，绝不可轻举妄动。
恐怕。她想。白慕尘思虑同她一样。金乌河那场异变，不是不想瞒，而是只要蓝氏姐弟想深究，决计瞒不过去。若真因此引出什么祸事……
玉蘅苦笑一声。
可就也真得子桑君来以身谢罪了。
此事倒并未再同其他人说。毕竟共同备战还在往后，如今在她与安泽之间商议即可，金乌河更是机密，不宜牵涉过广，就连临初和归容也在此列。
临初并未跟着归容进入天魔殿，说有一人去做便够了，他们两个从来对彼此是十分百分的信任。归容也如约往外传讯出来，说一切都极为顺利，三梵事务亦得辛苦他们。
我们不辛苦。玉蘅暂且搁下那些繁杂纷乱的事，调动点儿轻松心绪应答。姑姑平日里忙的那些，小陆都接过去了。临初叔叔说要让她锻炼锻炼呢。
归容：？我走之前小陆不还在管着族学吗？
拾陆去年秋时回陆霜镇探亲，在家里住到年后才回来，一回来又被温渝拉到族学里，恶补一通功课，愁得连饭量都减了。现下恐怕是总算找到机会逃离温渝魔爪，便忙不迭地干起自己师父的活儿了。
玉蘅和临初收了拾陆娘亲热情满满送的一大堆各样特产礼物，便睁只眼闭只眼，任凭两人自相缠斗，坚决端水，不对任意一方施以援手。
“东西都是镇子里大伙儿一块儿凑的，各家都使劲往里塞。”拾陆一一分发时显得格外兴致勃勃，“陆霜镇离长明宫太远啦……大家好久都没见到神官长殿下了。还有帝姬，赤鹤叔说等着帝姬去跟他学新手艺呢。”
“可算了吧。”玉蘅把包裹抱了满怀，“小安现在已经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就差修炼了。让赤鹤教教？”
拾陆干笑，“叔说辛苦神官长保护三梵啊哈哈。”
“是三梵神官长让你送到这来？”
即便已经被度厄星君接了帖子、十分礼待地引了进来，拾陆对紫微宫仍怀着满心敬畏。宫中仙娥侍卫进退有度，比起天帝的凌霄殿都不遑多让。而她即将见的又是紫微神尊——虽然只是把手里玉蘅的厚厚一封信亲手送给他。
度厄星君笑若春风，“仙子不必紧张，神尊待人极好，何况仙子是代三梵神官长而来……”
到底还是个才三万多岁的小姑娘，教她立时对从来写在史书里的始神放下惧心，的确强人所难。
紫微实则是听了度厄来报，才匆忙从藏书阁里出来。他跟青华已经待在里面足有一个多月没出门，实在是没法见人。许久都着意享受生活过程的神尊抬手捏了个清洁法诀，又换了身衣服，才翩翩然坐到正殿里，再挂上他的招牌亲切笑容。
但实则他也没想明白：玉蘅所要说的事，一封信大抵是讲不清，又为何要让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孩儿来。
因此当他看到一身鹅黄色衣裙、稳步踏进殿门，而后向他行礼的少女时，竟生出些意外之感。
“西山旧载，除却元极之力外，陵光神女天赋之净化神力亦可能开启断蛊锁。
原册皆已在此，除此之外，紫微神尊。关于神女的从前和今后，您比我所知更多。”
信纸只有一张，除却头尾，仅剩这样两句话。其余便都是玉蘅提到的“原册”。斑驳残破的玉简、陈纸塞了慢慢一个信封。
紫微把它收进怀里，看向端正坐在下首的拾陆，若有所思。半晌，扬起一点笑。
“度厄，去取本尊藏书阁里那块潕根石，请拾陆仙子带回去给神官长——你护送吧。”
他望着两人出门去，从袖中掏出一面平平无奇的铜镜来，指尖闪出光点，在上头画了几笔，镜面便浮现出五色的光晕与渐渐清晰的人影。
不错。他想。这情形至少能为他与青华无望的努力带来些安慰。至于这镜子……以后没准儿能拿来敲子桑一笔竹杠。
虽然还看不见影儿，但真想看到时孟章的反应啊。
修行圣境果然名不虚传。
境口在她身后关闭后，故安便如是想。不怪从来潇洒的子桑君也有些微紧张——她与陌城虽是一同进来，可眼下也已看不到太子殿下的影子了。脚下看似有祥云为底，感觉却像是全然悬空。她面前的路，则是既无指引，又多变幻——明暗交织，远远望不到尽头。
故安深吸一口气，心沉如三梵的渺渺雪原，而后往前踏出一步。
一道火红色光华在她结印的指间划过，随后默然萦绕在衣袖发间。故安长出一口气，忽觉从丹田往上泛着滚烫，烈火似的、直烧到她心底，使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浮躁意，眼前则骤然有片黑雾笼罩而来。
她打出了第一个法印。
06.
小怀忧境时隔一年重又开启那日，关心自己宝贝孙子的天帝天后、关心别人家帝姬的子桑君，个个眼睛都盯着三十五天，使得同在这一行列中的摇光显得愈加格格不入——她看着站在自己前面不远的子桑，颇为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天帝若不是要照顾四皇子新婚之事，会不会也来这儿看热闹。
妄议天帝，罪过罪过。但话说回来，这玉清境可真不清静了啊。
还真有点儿期待子桑君见到修行一年后，道心澄明、清心寡欲的小帝姬呢。
毕竟她也吃过不少这样的苦，非得把别人也拉进来不可。
子桑君这一年实则也没闲着。故安坐在屋里，喝着摇光带来的灵果果酒，听她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心思玲珑的神君卖了个彻底。
小怀忧境开启时已是傍晚，子桑笑意盈盈，愉悦心绪几乎从一双桃花眼中溢出来，呈现自己的迷人色相，偏偏口中只说一句，“帝姬辛苦了，今晚不妨先好好歇歇。我送帝姬与星君一块儿回素华阁吧。”
教想看热闹的摇光只寻到无趣——果然子桑君还是经验非凡，猜着帝姬心境，连欲擒故纵的招数都及时使出来。
这句揣度也毫不留情地同故安讲了。
故安虽然相信子桑君十足能做出这种事来，这回也未免觉得摇光是多心。她终究还是经历浅薄了些，甫踏出境口，一时甚而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境中几乎分辨不清时日流动，只见那条无向无终的路敞开一道金光铺作的大门，才知已是一年过去了。
黑灰雾气和明光暗影中的一切却仍使她记忆尤深。尘世百态苦，神生万载长——比往凡世历劫大抵还要深重上一层，即便她亦未亲历过，可仍这样觉得。那些时而沉重、时而轻盈，交错转换只在刹那之间的方寸感触；比眼见更真切、荒芜而尖锐的战火连天的画面，就堆叠在她本来苍白单薄的道心之上。
从前是因知而未历，故此澄明。小怀忧境修行的，则大抵是见山水凡尘后的选择。
她该选什么？
走出那道门时，堆叠起的一切尘念似乎都化作泠泠清流，浸润在她疲累的魂魄当中，而她的面具则微微发烫。故安记得自己曾凝起的灵力，烈火一般的光刃缚在指尖，那赤色比她从前所见的任何仙力都要更加明艳通透——哪怕是子桑君的业火。
而后她抬眼，在已经几乎对之麻木的金光尽头，看见了子桑君本人。
一袭红衣，像她手中的那点光晕开成灵动的一抹焰火。手中握着折扇，在与她对视的那一刻“唰”地展开。
他眼中含着笑，便要再洗清她所倦厌的一切尘寰，好将她再拉回她曾为之心动的过往。
摇光早在故安开始发呆的那一刻就知趣地闭了嘴——好在她学了聪明，把要紧的都留到最后再说，估摸着那时候也切合帝姬活泛过来的心神。喝完第二杯果酒之后，她终于拽了拽故安的袖子，拉长声音道一句，“帝姬，从子桑君美色里回神啦——”
故安激灵一下，眨眨眼，面不改色心不跳，亦是个长足的进步，“方才有些困——你说到哪儿了？”
“说到。”摇光也眨眨眼，精准地抓住了这个故安正聚精会神听的机会，“子桑君忙里偷闲，不忘跟我打听咱们帝姬的喜好。”
不负所望，故安握着酒杯的手果然紧了些，且掩耳盗铃地抓了好几颗葡萄，一口气塞进嘴里。
好在她还有个应对、或说是拖延之策。故安从袖中取出白慕尘转交给她的玉蘅的信，抬手道，“我看姐姐的信，摇光你先吃点别的，一会儿聊。”
摇光耸了耸肩，心满意足地开始扫荡葡萄。
玉蘅信中自然也先是报平安，说一切无恙，北芜原没什么新动静，她全然能应付得过来。只是秘境之事仍旧没有解决之法，叫她也别着急，安心修行云云。故安早料到她会这么说，典型的报喜不报忧，有什么事也不会细说——但她也能推断出，大抵真的都是玉蘅“能应付过来”的。
这样一来，最难办的仍是魔族秘境如今的两难处境。子桑君拖延来的这四年时间，或许最终竟是备战之用……这难免使所有人都颓然。
但既然如此，可见子桑君的确是“忙里偷闲”了。
“所以，”故安问，“‘我’喜欢什么？”
“我原本觉着，以子桑君在这类事上的才智，不该沦落到来问我才对啊。”摇光无奈地摇摇头，“但帝姬了解我，对吧？我这么善良一位星君，自然是实话实说……”
故安有不好的预感。
“说帝姬过去除了儿女情长，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当然最热衷的一是丹青，二是修炼。所以别看我们帝姬现在还打不过陌城君，在小怀忧境待个十年八年的也没准……”
故安一时分不清，摇光究竟是卖了子桑君还是卖她。
“停。”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难得粗暴地用葡萄塞上摇光的嘴。她现在一点儿也不想知道白慕尘听完这一切，究竟是什么反应了——且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
“我不追究你了，星君。”改了称呼，表示严肃，“那现在你也告诉我，子桑君喜欢的是什么？”
她还记得先前在姐姐那得到的格外不靠谱的回答，干脆趁着这次机会，一块儿解决了吧。
虽然白慕尘“珍藏”了她的画，但她真诚认为，在那时的情形下，不论她送给他的是什么，他都会觉得喜欢的。
然而即便是通晓九重天万事万物的摇光，这回也梗住了。
“帝姬，我觉得你问的应当是‘真心喜欢’。”摇光歪头，脸颊在天光下有些发红，显然是有点醉了，“但子桑君——他看着对什么都喜欢，又都一般般。所以，我知道的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些。”
“甜口、还得是特别甜的点心，他能盛开的所有斑斓的漂亮的花儿……这些你也知道。”
“是啊，这些我也知道。”
故安垂眼，给自己也又倒一杯酒。
摇光晃晃脑袋，看着像是找回点神智。半晌，忽的眼睛一亮，坐直起来，把故安吓一跳，酒险些呛在嗓子里。
“还有样东西，我敢说子桑君肯定想要——是想要个正合他意的……”
帝姬你送的话，定合他意。
是耳坠。帝姬你注没注意？子桑君他穿了耳洞，却没戴耳坠——他先前一直是戴的，可几年以前去过你们三梵之后，就丢了。
故安使劲回想，终于记起来自己在天魔殿结界外缘，与白慕尘初见那日，他的一双白玉耳坠——可也只有那一次。往后直到今日，她再也没看见过了。
怪不得几乎忘得干净——但总之，这的确是极好的答案。
归罪于摇光表面风光实则羞涩的酒量，两人早早便关门关窗，遮了帷帐休息。怕星君喝醉了出点什么事，故安把她扶到了自己床上。
左右她也不太困。
果然，摇光醉后虽然十分老实，故安躺在她旁边也半点都睡不着。既然失眠，便定然会胡思乱想。她记起另一桩自己很早——准确来说，是不知什么时候就很在意的事来。
“摇光。”故安轻声、且不抱什么期望地唤了一句。
“嗯？”
星君居然还没睡着，果酒毕竟是果酒。故安叹一口气，声音却更轻。
“子桑君——‘白’是姓氏吗？他的名字在天族里头，显得实在特立独行。”
但很好听。她想。但这句便没必要说出口。
“啊……这个……”摇光的确已经不清醒了，话音黏黏糊糊的，“我先前听说过些，但总归不对……你明儿问他本人嘛，他保准愿意告诉你。”
这提议，似乎也没那么糟。
故安阖上眼，在被帷帐屏风遮挡得影影绰绰的天光下，记起摇光晚上告诉过她的所有事，而后如是想到。
07.
既然空当满打满算也仅有三天时日，白慕尘自然不再讲什么虚礼，第二天上晌便不请自来，踏进素华阁的门槛。
托摇光酒品好的福，酒友两人已经从床上爬起来好一会儿，坐在院里小桌旁聊第二茬了。听见子桑君来访的通传时候，摇光趴在桌子上，长长叹了口气。
“帝姬多半要同子桑君出去，”摇光评价道，“而这样情形，我是万万不能在旁边添乱的。可怜我又要失去陪伴自己好朋友的机会——”
“其实，也不一定。”故安道，她想起摇光刚同她讲过的、这月四皇子大婚的九重天盛事，觉得自己出境的时机真是正正好，有许多热闹可凑。
好歹来九重天一趟，就都经历一遍吧？
因而白慕尘甫进小院，便收到摇光真挚的同情目光。他挑眉，下意识看向故安，后者却显得十足坦然——甚至难得的有些俏皮。
“辛苦子桑君往这儿跑。”故安托着下巴，抬眼看着他，“听闻四皇子殿下前日大婚，今儿恰逢一十三天披香殿有盛宴。不知子桑君介不介意，带我去见识一番呀？”
白慕尘的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就冲着故安这么两句话、时隔一年传进他耳朵的，他想。他便能把自己卖了给她数钱。
即使今儿这宴会，是他刚特意推了说不去的。
“这会儿赴宴，时刻正好。”
摇光到底履行诺言，一出素华阁人就没影了，不知是否真有什么急事等着做。故安跟在白慕尘身边，一路往披香殿去。九重天诸般模样——至少是一十六天，都与她有限的印象中无甚差别，只是愈离一十三天近，愈庄重华贵得使她生出些敬畏来。
“大婚当日，三梵也遣人来贺喜了。”白慕尘道，“我依稀有些印象——是去接帝姬那日见过的临初长老。”
这样场合，按道理都是温渝过来。故安想，便生出些疑惑，然而白慕尘似乎只是顺口提上一句，随即转了话头，“他特意来寻我，是问帝姬情状，我说尚好……这应答，帝姬可还满意？”
故安压下那点疑虑，隐隐笑起来，“大抵满意，不过，我却是希望子桑君说‘极好’。”
白慕尘偏头看她一眼，半晌，方笑道，“好，我记住了。”
两人已步至一十三天华墉大道之上。华墉大道纵贯整个一十三天，正下有南天门，尽头则是凌霄殿与朝会殿。此道宽有数十丈，却因边沿光彩炫目，难以分界，层层大门交叠其中，仙娥侍卫、神官星君穿梭往来，亦有定位，乍一看差点晃了故安的眼。
这景象她虽也见过许多次，并不稀奇，但仍难以习惯，尤其是这回身边多了个可称大麻烦的子桑君。
白慕尘一手握折扇，一手极轻地扯着她的衣袖边缘，视若无睹，且十分稳当地路过对他规规矩矩行礼的各色人等——从各方神仙到侍女守卫，来来往往，着实让故安开了眼，甚至有些庆幸自己这位三梵帝姬没有子桑君的知名度高。
“这就是我不爱往二哥这儿来的缘由。”白慕尘叹气，“一回两回，也便罢了。若日日都如此、都是这么多人……不明白二哥跟长洵他们怎么不会眼晕。”
估摸着这理由只是次要。故安想。真实原因恐怕是，这些都提醒着子桑君——他的辈分已经比八荒大多神仙都要高了。
爷爷辈诶，子桑君。
这些都使她的心绪重又鲜活起来。玩笑心思太多，致使两人都快要踏进披香殿门槛，故安才想起些不对来：方才她与子桑君这么一路走过华墉大道，那些行过礼的神仙，转过头就开始兴致盎然地窃窃私语——
完了，她怎么忘了子桑君那糟糕的名声了。
故安的脚步便顿在门槛，抬头向已恢复笑吟吟神色的白慕尘道，“子桑君，可否有边边角角那样的位置——我自己去便是了？”
大事未成，还不能让自己和子桑君在外人眼里先绑定上什么关系。
白慕尘脸上划过点错愕，虽然极短暂，却还是被故安精准捕捉到了。她在心里“扑哧”笑一声，听他道，“自然是有的，都为帝姬准备好了。”
神色倒十分从容。故安想。随后抬头便找到了他说的那个位置，此时已摆好了桌，且旁边还没有别人，实打实的吃席好位置。
白慕尘大抵是猜到她心中所想，他站在原处看着故安走进去，微笑着挥挥扇子，“我稍后再去寻帝姬。”
宴会还有将近半个时辰才开始，不过殿中已经坐了七七八八。故安知自己的银色面具到底有些招眼，随手施了个幻术变作化相，随后专心吃桌上的葡萄。
披香殿亦与一十三天其余宫阁相似，内中华丽无比，梁柱镂空，屏风错叠，看久了才将将不那样使人眼花缭乱。故安对新婚的四皇子其实并不大感兴趣，因此也只是看了看殿中几个还算相熟的神仙——但亦没有去打招呼的意思。
这桌上摆着的葡萄比摇光昨日拿来的那些甜味要淡些，更合她的口味。故安一颗颗捻着，不注意竟吃了半盘子，又捻下一颗时候，听耳边响起个轻快声音来。
“漂亮姐姐，你再吃下去，一会儿可就没胃口吃菜啦。”
故安顿了一下，虽有些脸红，仍动作稳妥地把那颗葡萄放下，而后才转头看向身边的小姑娘，“……谢谢提醒？”
小姑娘瞧着同拾陆差不多大，三万来岁的模样，且也是一身明黄色衣裙，眼睛大而明亮，星星一样，此时正含笑看着她。故安猛然想起，她明明化作了个极为普通的相貌——这小姑娘是真不简单，还是只是在礼貌性的恭维她？
“九重天上饭菜虽然一般，可披香殿的向来是里面的头筹。”小姑娘想了想，“嗯，跟我娘亲做的差不多吧。”
故安在记忆里搜索一回，照理说这些年她处理三梵各类杂事，又跟着玉蘅跑，八荒里会来参加天族婚礼的那些神仙怎么也认识十之八九，可这小姑娘她竟从没见过。不过看着年纪，估摸着是哪族跟来玩的小殿下……
她点点头，真诚道，“受教。”并彻底放下了葡萄。
“小知，你这么快又跟别的姐姐聊上了？”
被叫做小知的姑娘身后又探出个小脑袋来，也是个明艳少女，只不过穿着天族式样的衣裙，显然是天帝的哪个小孙女。故安觉得自己头有些大，却见小知笑得更灿烂，拉着那姑娘也到她面前，十分顺畅地自我介绍起来。
“我叫安知，这位是天族三殿下家的和祈。我是跟着她来的小跟班。漂亮姐姐，我看咱俩有缘，要不交个朋友吧？”
故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