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哥哥,三爷爷在那边!”

    这清脆的一声喊同时传进故安和白慕尘两人的耳朵——故安还没从他的话中回过神。白慕尘似乎常说这样的好听话,又似乎没有一次是同刚才一样,教她心里那团滚热火像细密砂砾,重又麻痒地烧了起来。

    她回过头,在离自己不过几十步远的地方看见了和祈,方才自然是这位小殿下叫出声,好在没吸引太多人往这儿瞧,不然可就糟了——和祈身后跟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她一时没认出是谁,看着却略有些眼熟。

    男子一身青衣,上头绣满金丝,身上也挂了许多金银饰物,只有脖颈露了出来,从衣里蜿蜒出一片深色花纹;女子则红裙似火,衣襟上堆叠着碎金项链,却不显赘余。两人皆是凤目天成,容貌极佳,平白带出些魅惑柔骨,教人再挪不开眼睛了。

    听和祈的话,像是来找子桑的。故安想。不过她猜没什么好事儿,毕竟这小姑娘又跑没影了。

    果不其然,白慕尘真与他们认识,在那两人刚走到面前、还未及开口时候便摇摇扇子,调侃一句,“教了这么久,涂山殿下在和祈这儿还是矮我两辈。”

    好幼稚。故安腹诽。果然他这点常被她嘲笑的年纪,也就能在这时候找找优越感了。大约在九重天,即便她遇不上安知和祈,都能一点点剥开他的真面目。

    “涂山”……看来这便是青丘的储君涂山野了。而那位分外艳丽的女子,则多半是储君的小妹涂山幸。

    故安记得,自己虽对八荒轶事不像摇光那么热衷,也对涂山帝姬事迹有所耳闻。

    “子桑君难得这么没礼貌,此时不该先做个介绍?”

    涂山野怼了回去,他与白慕尘讲话,十句里有八句是不对付。然而他的眼却看向故安,里面含着些显然过于灼热的缠绵温度。

    “啊,我明白了。”涂山野笑道——他的笑容与白慕尘的全然不同,里头写满狂气,故安猜大抵是做储君做久了,如此养出来的,“这位恐怕就是,送了子桑君时时珍藏的那幅画的……”

    那个小丫头了。涂山野到底有分寸,没将这称呼说出口来。其实他平日狂惯了,即便说了也是常事,何况此时胸腔里滚着一团往外冲的火。但他的确想在故安面前留下些好印象。

    方才还隔着二三十步远时,他便已望见一袭菡萏衣裙的帝姬了。而她与子桑一同偏过头来、银色面具闪耀着光华,与他的眼睛相对那刻……

    瑶池盛会一路上,他注目过的千样繁华,万种风情——乃至他逍遥放荡几万年间祸害过的诸相红颜,都在她面前褪去了色彩。

    11.

    “这是三梵朱雀族的故安帝姬。”白慕尘早看出涂山野眼神不对,他本不介意涂山兄妹不请自来,直到见了冤家朋友的倒霉模样,身周才真泛出点凉气。他心里最糟的猜测几乎在瞬间落实,便不动声色地把故安往身后遮了遮,又侧身看看她,“这两位是青丘储君涂山野殿下,与涂山幸帝姬。”

    正合故安猜想。她便点点头,相互间见了礼,听与她一块儿,旁观了半晌子桑君和涂山野斗法的涂山帝姬施施然开口。

    她本以为这位帝姬要么该冷淡地甩一句恕不奉陪——像传闻中的性子那样,只对感兴趣的男人赏下些好脸色,而对两个幼稚男人吵架早烦透了,与她自己此时的心情大体相同;要么该替兄长在子桑君面前挽回些面子,毕竟子桑君有极大可能在她“感兴趣”之列……

    等等,她忽然想起涂山帝姬那点风流事迹了。

    照摇光的描述法,因着兄长涂山野从来走什么“邪魅狂狷”的路子,笑容里狂得没边,涂山帝姬嫌弃太难看,从而对笑得漂亮的美男情有独钟。

    事迹的顶峰,便是她曾看上了笑若春风、八荒温润儒雅之最的紫微神尊——这名声是实打实的一尘不染,和子桑君还不一样——但终究太过艰难,无奈作罢。

    因此帝姬虽然亦有风流之名,看的上眼的男子却少之又少,大多亦是一面之欢,露水情缘。致使兄长放肆游荡期间,便是涂山幸管理着青丘的大多事务,据说涂山野无心君位,待到她愿意接下的时候,恐怕储君的位置也是要转给她的。

    这样传奇,已足令八荒都啧啧称道了。

    彼时摇光似还说了另一件……但她那夜里实在困得厉害,只听得什么“比试”之类,便昏昏然睡过去了,大抵遗憾错失了许多精彩。

    故安怎么也没想到,涂山帝姬越过她哥哥,径直往她这儿走了。

    “我记得故安帝姬小我一万岁,当时我娘亲还带我去三梵吃帝姬生辰的酒席了呢。”

    凤眸朱唇,红衣胜火。她笑起来太过耀眼了,气势几乎能与子桑平齐。故安有些怔愣,她张了张嘴,“既如此,我该叫声姐姐?”

    “就叫阿幸姐姐吧,好不好?”涂山幸热络地牵起她的衣袖,赞叹道,“我向来是真心喜欢漂亮的人,可不是只喜欢脸啊——你这面具真精致,当然,人更漂亮。”

    故安极少听这样天花乱坠的话,即便是在白慕尘那儿也一样。因此被她说得迷迷糊糊,以致没听清她刻意在“真心”那儿加重了声。涂山野则看看自己的假朋友和小妹,不顾体面地笑弯了腰。

    白慕尘脸上挂着微笑,手上轻轻用力,便把故安从涂山幸手里拽了出来,再一挪步子,便又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涂山幸也不计较。她微微歪头,抱臂看着他,笑也冷下来。

    “哟,子桑君原还珍藏了故安妹妹的画啊。”她声音本就带着点柔软钩子,又刻意九曲十八弯,“真没想到子桑君这样的,向来能拱手弃所爱的神尊,也有这痴情模样的时候。”

    故安虽不知里头究竟是什么原委,但大体听明白了——至少涂山帝姬与子桑君,从前定然是有什么不小的过节,且涂山幸还捏住了子桑的黑历史——多半是风流过了头,做什么渣男的黑历史。

    不过,这黑历史里的另一位主角,应该、大概、绝对不是涂山帝姬本人吧?

    她见白慕尘的衣袖晃了晃,折扇被清脆一声合上,那长在脸上一样的笑容里,似乎毫无慌乱之意。

    “比不上涂山帝姬当年耍赖弃赛时候的‘雅量’。”

    看来的确不是。故安松了半口气,帝姬的高大形象保住了,子桑面对的当下情状也没灾难到极点。但另外半口仍悬在胸间不上不下:白慕尘漫长而丰富的“情史”里,大约果然该有许多这样的旧事——她再也无法改变的事。

    与午时在披香殿的奇怪情绪重合。故安神色沉静下来,心底却翻涌的厉害。而涂山野就在这时插缝开了口。

    “故安帝姬请勿见怪,他们一见面必然吵得两败俱伤,我已习惯了。帝姬若觉得待在这儿不舒服,我斗胆请帝姬一块儿去逛逛这盛会如何?”

    故安尚未接话,却见正与涂山幸对峙的白慕尘忽然偏过头来,显然是也听见了涂山野格外“嚣张”的邀请,就差将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再跟他妹妹一样直白地说出来了。

    他漂亮的笑终于有些僵硬,只折扇还稳稳待在手心,却被握紧了,露出白皙的指节,“的确,盛会再过一个来时辰就要结束了……帝姬想去么?”

    这回看热闹的又变回涂山幸,她险些要与她哥哥方才一样笑出声,又顾及矜持,便只藏在眼里——这兄妹两人都爱看子桑君倒霉。尤其是现下这样,表面还维持着他万年不变的体面模样,心里却恨不得把他们俩打出瑶池乃至九重天吧?

    故安偏头,眼中含着点笑意,缓缓道,“我的确还想四处看看……”她看着白慕尘额头上微不可见的一点汗珠,“不过,既阿幸姐姐还在这儿同子桑叙旧,就不便劳烦涂山殿下了。”

    涂山野还想开口,却早被白慕尘抢先,他笑容粲然,那双桃花眼重又光芒夺目起来,“好说。摇光星君有事在身,我叫安知来陪你去,她恰巧也在这儿。”

    故安不必追问白慕尘是如何又知道安知也在的。不过几息,那小姑娘便脚步轻快地来了,又极其自然地牵住故安的手,先同涂山兄妹打了招呼,再老成地拍拍白慕尘的袖子。

    “子桑叔叔,这回我们又抹平了。”

    白慕尘冷笑,在故安被安知飞快拽走之前,遥遥留了一句说今日实在抱歉,明早再去寻她。故安神游天外半晌,反复琢磨涂山幸那几句话,觉得自己如果持续沉迷于子桑的各样美色——意为她觉得各样都是美色——迟早真是要吃亏的。

    “故安帝姬性子真好。”涂山野皮笑肉不笑,“被怠慢成这样,还没把子桑君踹了。”

    白慕尘则看看这对他都不太友好的兄妹两人,挥开折扇,“毕竟小安。”他也加重些声音,“可与二位殿下一点儿都不像。”

    涂山野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味里。他尚且不知,方才这感叹念头若教玉蘅听见,少不得又要跳脚:究竟谁传出去的小安好性儿,要知道连昭应悄悄多吃了一块点心,她都得多留几遍抄书的功课报复!

    不过,子桑君该是已看穿了这些的吧?

    故安是第二天晚上、也就是回小怀忧境的前一刻,才从摇光那儿得知安知乃是长洵帝君之女的。她险些动了修行心神,长吸一口气——怪不得那小姑娘那样厉害。

    安知尽心尽力地带她在盛会上玩了许久,其间又同和祈一块儿暗暗透露了子桑君在九重天肆意妄为的许多事迹,故安自觉着实收获颇丰。

    不过她在人前向来性子淡又少言寡语,因此大抵一辈子都不会往外透露一个字,子桑不必为此担心。

    白慕尘第二天一早如约来了素华阁,仍是在门外着人通传,待她整饰完毕才走进小院。他脸色看上去比往日更苍白些,总之是不大好的样子,使桃花眼眼尾的那点红更突出。还没等故安出言探问,他便先开了口,声音显出柔和。

    “小怀忧境开启的时辰在今日后半夜,因此恐怕今儿也不能陪你玩到晚上了……”

    故安一时分不清他话中情绪究竟是失落,还是有些愧疚。这两种都很不合他平日的模样。她随即应声,竟有些安抚的意思,“没事啦。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因为玩不了一整天哭鼻子的。”

    可子桑此时有些像小孩子。她想。

    “如此便又去不成烛沧境……上回我答应过的。”白慕尘神情松下一些,但仍显出怅然,“我答应你的事,实在不想食言。”

    “没事。”

    故安说。她想了想,继续道,“其实,我也想再等等——想等个更合适些的时候再去。”

    白慕尘只眨眨眼的工夫,便领会她意思了,神色却更多一分黯淡。他端起桌上属于他的茶盏,轻轻闭了眼,问,“那今日?”

    “今日,便陪我在这儿待上大半天吧?”

    像从前在三梵的时候一样。故安起身,去小厨房取昨晚新做的一盘子点心,它被专门施了术法晾在窗边,好沾染院中的几缕花香。九重天今日也是天光绚烂,如坠梦海,与三梵的霜雪沉日却是大不相同。

    白慕尘怔愣半晌,大抵是想到和她一样的事。他垂下眼,神色重又鲜活起来,唇角溢出过于灿烂的笑,转眼又因自己都觉得太放肆而收了回去,道一声,“好。”

    摇光这几日似乎确是极忙碌,自前日早上与故安分开后便再没露面,直至九重天入夜,子桑离开素华阁径直去玉清境等着送送她、见见接下来一年里的唯一一面以后,星君才姗姗来迟。

    故安自是不会信摇光说的什么“是为了给咱们帝姬和子桑君留出完美机会”之类的鬼话,但也知趣地不会细问——毕竟八荒神魔之中,没有哪个是真生平简洁如白纸的——真是那样,倒很教人羡慕了。

    她本想着若有机会,要再问问昨日十分介意的、子桑的“旧事”,且想好了给摇光的谢礼,可眼下大概是来不及了。不过她既已静下心,便不着急再“好奇”一年,至于现下,有句更要紧些的话。

    “子桑君的生辰,”故安轻声问,“你知不知是什么时候?”

    12.

    北荒各处这日皆是风雨大作,金乌河翻起滔天巨浪,飞涌在三梵境和北芜原之上。蓝秦那一身金衣在其中便显得格外惹眼。他浮在浪头边沿,往几百里之外的金乌河上游眺望。

    三梵布下了许多双眼睛日夜盯着,以领头那两人的能力,倒足以发现他。因此蓝秦本意便不是在此多留——且留下毫无用处。他终于望见一抹几乎淹没在河流上空、阴沉的天幕当中的灰黑色影子,随后便飞身往衡天山离去了。

    待宫啸追上她的魔君,已是在灵脉禁地的入口。

    “见到长公主了?”

    蓝秦背对着她,禁地之中亦与北芜原任何地方一样,有尖利的寒风呼啸。时近入夜,刺骨的冷萦绕在两人周围,宫啸半跪在地,眼睛紧紧盯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子。

    “是,君上。”

    蓝秦神色声音便都微微柔和下来,他盯着面前槃木那节翠绿的枝条,还有枝条之后闪动的灵脉看,“姐姐她怎么样,还在难过吗?”

    “长公主并未太过颓然,一切如旧。”

    但她一定很难受。毕竟,她那么喜欢……蓝秦想。姐姐总是这样,在他面前必然要露出意气风发无所不能的模样,以她的骄傲,尤其不能使他发现,她是因为白慕尘那样一个烂人难过。

    他虽然恨不得把自己的心也挖出来搅碎了,尝尝和姐姐一样的滋味;或是如先前所说,什么也不必等了,直接把……

    但好在他是已经找到正确的路了。因此,到底也并不后悔。

    蓝秦便自顾自地笑起来。他抬手开启禁地入口,宫啸默然跟在他身后,慢慢走了进去。

    白慕尘做梦也想不到。蓝秦快乐地想,灵脉这儿的秘境入口,与金乌河那处紧密连着——封印力量共生,一处受击,两处便皆被削弱。因此金乌河入口结界破除、魔气泛滥,可不是因为那个混蛋入境以后的什么失误,而是自己努力了好几年的手笔。

    这一处到底是上古始神所设,他日日耗费魔力攻击,亦不曾破解。可金乌河那儿,看来就弱得多了……也归功于白慕尘头次进去不知状况,没能看出此事,更以为是他的错,恰巧为此遮掩过去——要不是此事亦在自己意料之外,彼时反应慢了些,恐怕此时已经能……

    虽然如此,这也足够令他狂喜了——不过是重来而已,他还等得起。只是还得再寻寻那入口究竟在何处。派人跟了白慕尘那么久,总得有些效用吧?

    至于那日与姐姐撒娇商量,说封印破不开,同意她去与神族相谈试试,不过是为了……

    他在原地盘腿坐下,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往灵脉中心随意点了点,指尖有紫色光芒闪过,那中心的魔核又黯淡了些。

    只有这样,才能让姐姐彻底认清白慕尘虚伪的嘴脸嘛,从此以后,大约再也不会对神族抱有什么无谓的期望了。

    且这些永远不能让姐姐知道。这样,她才会一直心疼我。而她想要的一切,最多不过三年,我便能都为她拿到了。

    “天黑了,宫啸,”蓝秦开口,少年音格外清脆畅然,“为我护法吧。”

    九重天已入傍晚,白慕尘走进竹息宫时候,安泽难得感觉到些冷肃气息。时值深冬,三梵情势较安定,他这一年来大多忙着帮自己师父和青华大帝一块儿开启断蛊锁,费下的心思着实不比备战时候少。

    蓝可儿则因勘破诸事天机——意为甚至比两位始神算下的卦预感要更清明些——不便参与此中,因而总变作化相,往八荒各处游荡。去年秋日时候还代安泽去明界看望安然,正碰上也在那儿寄住的安淮和谜名,十分难得。

    因此夫妻两个前几日接了子桑君颇为郑重的帖子之后,都有些不大好的猜想。

    尤其是安泽的回帖送到子桑殿叶寒神官手中,里头迟疑写了:断蛊锁要开启,恐怕仍是遥遥无期。

    “你们俩都这么紧张做什么?”

    白慕尘自顾自端起茶盏,喝了几口蓝可儿从东荒带回来的好茶。安泽语塞,蓝可儿则总在子桑君面前不敢说话——她的预感指示子桑君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好相处——因此最终还是白慕尘自己接上话,“我脸色不好?……和二位没关系啦。只是来竹息宫之前,去了凌霄殿一趟,因此还晚了些呢。”

    去凌霄殿,见的自然除佑德外再无他人。除却询问三梵进展之外,他二哥实则是给了他十分亲切的关怀。

    “子桑。”佑德皱着眉,严肃道,“你也见了,此次神蛊之源现世,天魔殿封印又濒临破裂。与十二万年前一样,大抵是八荒大劫……现下恐怕是来不及了,但等这回战事过去,你总该下凡去,历你自己那一回劫了吧?”

    白慕尘彼时正照旧吃着点心,听得此言,顿时觉着自己手里的点心彻底失去甜味了。

    下凡历一大劫,几乎已成天族乃至诸神族之中的惯例了。族中子弟、尤其是天资颖敏的,皆要走这一回。往凡世洗炼,过八苦、历诸谛,而后证灭修道,自能使道心极为跃升,至于神魂修为等更不必说,由此方成为真神。

    这也是为何诸多神仙若受了重伤,万般无法之时,亦能以入凡历劫相抗。恢复神体、修复神魂,皆在此一遭之中了。

    “不能再拖了。”佑德叹道,“若有一日,真遇着你的心魔……”

    白慕尘活了二十来万年,既没伤及过性命,也对跃升道心无甚大的追求,这事也就一拖再拖。至于心魔,上一个对他提起的人还是孟章。

    佑德今日催促,他并不十分意外,但仍使他心绪不大舒畅——再搭上他今日要来同安泽商议的那件事,也是先斩后奏,还瞒着佑德呢。

    子桑君倒不至于在这样话上糊弄。安泽便舒了半口气,“我知子桑君今日来,仍是为断蛊锁之事。”

    却见白慕尘摇头,“确切来说,已同它没什么关系了。”

    他放下茶盏,“两位始神费力开启,于神蛊之源往后的隐患来说,确有必要,但当下之事,我已等不了它了。”

    蓝楚与他最后一次见面时说过的话,将近一年之前他便已告知安泽与玉蘅。两人的思虑决定无疑皆与他相同。之后他等了一年,可他也不能真的再等三年,尤其是已经知道这等待无望的时候。

    又将故安送入小怀忧境,他便独自翻找古籍、前寻神蛊之战时事,一面还杀了几个蓝秦遣来跟踪他的喽啰。总之,嗟磨将近一年,才定下这个听上去十分荒唐的法子。

    “我如今已经确定,内法就在秘境、在清禾宫那个藏书阁之中,甚至确定,就在神蛊之源的下面。”白慕尘说,他的眼睛微微发亮,盯着安泽,“我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等着战事真开启的性子,而且,是在三梵。”

    既已答应要插手到底,他又怎能现下就开始袖手旁观。他不能让蓝秦进入秘境,更不能开放天魔殿结界,洪荒灭世、神蛊之战都历历在目,他绝不会以八荒作自己对蓝楚那点信任的筹码。

    可这些到底都是神族所为,魔族灵脉,也是真的危在旦夕。

    他毕竟身在九重天。

    “我明白。”

    安泽道。他亲历神蛊之战,见过并非业火、而是血肉染红的金乌河。那一役中子桑君疯魔一般,重伤了九婴,净化了厌晖海,还要引东海之水逆流,洗净整条河川。

    战后,又笑着当无事一般,将这些全都推到他名下。

    “若真能照长洵所说、照那时一样……”安泽有些听不清他的自言自语了,“……‘杀空’即能解决,便好了。”

    安泽与蓝可儿却究竟都没想到,子桑君会提出这样一个同归于尽样的主意。

    九重天至夜仍是天光大亮,白慕尘坐在窗边,轻描淡写地讲他的设想:他与安泽一同去三梵,他入金乌河秘境取内法,安泽在外接应即可。

    若他成功,且保下命来,自然最好;若他没能躲过神蛊,便会护好内法,设下初辟结界,而后引神蛊之源尽入自己魂魄,待它融合那刻,遂能一场业火将神魂与蛊源都烧个干净了。

    他倒知道魔君蓝秦正派人跟着他,大抵是已知道金乌河处有个入口了。不过即便蓝秦找到也无关紧要——只要不使他能够接近便好。何况这金乌河将近万里,又无泄露的魔气指引,封印无息,如今就连他自己,也很难找到那处入口了。

    只是蓝秦若手段强硬……毕竟是统一了魔界的、前所未有的一位魔君。他仍须取得内法,尽早断绝此事发生。

    蓝楚一旦有了内法,魔族的危机便会在她手上解决——包括蓝秦的野心。他对蓝楚的信任,便仅在于这上了。

    这使他从前做的一切都像个笑话,尤是其中有关故安的那些。离别那日,他便稍有预料,觉得总逃不过一桩用命去换,踌躇一年,竟仍是这样结果。

    也幸而,还没真使她存下执念,他没重蹈覆辙。

    子桑君像是疯了。安泽想。虽然不知缘由,但显然如此。他与蓝可儿两人都愣住半晌,半晌之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子桑君……”他说,“这不值……”

    他却说不下去。若白慕尘此法成功,便非三梵与北芜原一场小小战事所限,而是神蛊——神蛊之源,从此再不会存于世间。这样做,既无可挑剔顺理成章,契机却又显得不可思议。

    可子桑君真对这世间毫无念想吗?他没听说过子桑君道心如此……

    果然。他想。今日子桑君冷肃得可怕。

    白慕尘并没应声,蓝可儿却开口了。

    “子桑君。”她反而笑笑,“看得出来,你这一年来,都在翻神蛊相关的典册吧。”

    这些典籍可实在难找,毕竟几乎所有的记载都已经被抹去了,也就是九重天的各个藏书阁,再搭上三梵境,或许还能找得见。

    “是。”白慕尘点头,笑里带点嘲讽,“半点儿更有用的都没有,因此只能是最原本的……它在外时,神力奈何不了它,只要与魂魄相融……”

    “那么,”蓝可儿的眼睛忽然变得格外幽深,她语调轻柔,甚至带着点诱引的意味,“你就没想过,带个另外的人去,只要使用他的魂魄,你再烧掉就是了。”

    白慕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仍慢慢点头。

    “当然。”他说,“如果是战时,我能找到千万个替死鬼。但是现在,我只能掌控我自己的命。而它,”他手中折扇叩叩桌面,笑得促狭,“没那么金贵。”

    蓝可儿便也沉默。安泽不时转头,望望窗外的祥云与天色,直至白慕尘开始喝第二盏茶,他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开了口。

    “这也是我从前在师父那听得的,当时为避免八荒动乱,亦得将此瞒下来,毕竟那时神蛊之源已经失传了。”安泽说,“子桑君定然不知,神蛊之源之所以成为‘源’,并非是力量之源,而是蛊种之源。”

    它自身并不融于魂魄,而是随力量驱使或自行化出无穷无尽的蛊种,进入神魂。因此你动不了它,烧了一颗一人,还有千颗万颗——子桑君,你动不了它,于神族来说,只有断蛊锁才能做到。

    “神族以外,唯一有希望能掌控它的,恐怕只有那对姐弟,还得是使出全力,甚至受点儿反噬。不过,”蓝可儿沉声道,“我觉得弟弟希望更大些,毕竟他身上有一半的、纯粹魔力的血脉。”

    “那看来,我这年是白忙一场?”

    白慕尘抬眼,他脸色显得极苍白,唇角却挂着笑,看不出是喜是忧,“我千算万算,只为不起战事,不胁天魔殿,使三梵无虞。如今显然,也是竹篮打水,而只能指望那处入口的封印……我还真从没打过这样的无准备之仗。”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愿看到这样局面。只要看好蓝秦,不接近那儿便好。即便接近,金乌河上的封印也不是他一刻半刻、乃至一两年间能破的,因此仍能应对。”

    安泽道。他心知,天族有关神蛊之记载几乎焚烧殆尽,毫无留存。此次白忙,实在怪不得子桑君,且大抵是他的那封回信,才使他最终定下这决心。

    “谈来三年,反倒是给两方备战之用……可魔族的灵脉,便不知能撑多久了。”

    早见如此,若真不知有秘境、从未探知过内法还好。知诸事而无能为力,很难不使人更觉折磨。

    “子桑君不必过于介怀……不过是倒数死期罢了。但神生漫长,亦仍有一搏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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