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临初匆匆步入长明殿时候,正撞见白慕尘往殿外走。见了他,亦只是微微笑着点个头,实在像也有什么急事。

    好在玉蘅仍在殿内,起身迎他,神色方轻松些,道,“子桑君去九重天一趟,少也要十来日才回。”

    “听你这说辞,子桑君倒真把三梵当家住着了。”临初笑笑,顺势拉着她坐下,“是阿容有事来吧?”

    玉蘅便叹气,“叔叔果然猜得准。姑姑昨日急传讯来,说……”

    “哎呀,不急。”临初却打断她,一改方才匆忙神色,看了看她面前堆满玉简的小桌,颇有些优哉游哉的意味,“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和子桑君都没用午膳吧?”

    玉蘅头痛,“叔叔,你的贤惠不该用在我俩这儿……”

    “那位殿下我是管不着了,如果没记错,前些日子他又去北芜原打魔君闷棍,好像还真教他给撞上了?不过魔君不跟他打,先跑没影了……总之,神官长大人我还是得照顾照顾的。”他对玉蘅挣扎之语恍若未闻,起身便往小厨房走,“边吃边说。”

    “……记得炸个虾。”

    “好啦,不逗你了。就是看不得你们一天天瞎过。”

    “两件事,叔叔。一,子桑君岁数应是比你大些;二,我们早已辟谷了,不需一日三餐……”

    “那你把虾放下吧。”

    玉蘅死寂。

    临初瞥她一眼,端起茶杯,“既是昨日来的传讯,你今儿才叫我,定不是十万火急。自然也不差这一顿饭的工夫。”

    玉蘅又叹气,“看来还是我的错了。总之——姑姑传讯来,道天魔殿业火神力又有耗尽之象,怕是当年,受封印下魔气污染之事,又要重演。”

    临初皱眉,“怎么这么快?距子桑君汇聚业火,不过三百多年,且当中还有阿容补充看顾。放在先前,这神力不是撑了十二万年之久?”

    玉蘅只是摇头。

    “无人能知其中缘由了。子桑君断定,即便他再赌上一回性命,重新充盈神力,恐怕能再支撑的时日也比三百年更短,这不是长久计策。因此他回九重天,是去寻其他解难之法。姑姑说在此之前,她会用叔叔的仙器在殿中维持,亦是监看情状。只要一日能有蕴养神女魂魄之力逸散,业火神力便能再多撑一日。”

    “留阿容一人,我不放心。”临初神色凝重,“还得辛苦你这两日,带我进去看看她。”

    “叔叔帮我照看几日三梵事务,我去便是了,方便得多。”玉蘅道,且十分为难地指指案上堆的玉简,“叫小陆帮我,她又不肯,日日跑到小鱼儿那去寻快活。我实在是烦了这些……”

    临初扶额,“都做神官长这么多年了,真拿你没办法。”

    结界有异动。

    天魔殿结界是以大殿为中心,于方圆五十里处设下。然这三百余年当中,除玉蘅与临初外,从未有人踏入此界一步,哪怕是当年金乌河六日役,魔族长公主亦没能挨到边界。那两人气息,归容都极熟悉,因此更能确认,此人并非善茬。

    可他是如何进来的?此界是修崖神官长所设,必需代传心法才能……

    那气息又消失了。

    大殿中空无一人,亦是死寂。归容起身环顾四周,将临初的仙器收起来,又紧紧盯着面前被业火包裹的那方雪石砚,正有阵冷风自殿门吹将进来,打在她后背。

    她低声喝到,“出来。”

    手上凝出猎英枪。那风拂与业火之上,火焰霎时高高扬起数丈,几至穹顶。她枪尖一挑,便弹出一道法印护住雪石砚,那法印跃于业火封印之上,却似与何物相撞,又冲她回击而来。

    红缨摇晃,容易便顶住。而面前人则现了身形。墨发金衣,少年模样,不是蓝秦更是谁。

    “魔君?”他如何竟能进得结界?!若是如此,从前千百乃至数万年,他岂不是……

    定有蹊跷。归容挡在雪石砚之前,将方才法印更加固了些,亦急往玉蘅处传讯。

    蓝秦神情似也十分惊讶——讶异于天魔殿当中竟有人守着。然而他并不多言,意图亦明确:要动雪石砚上的封印。归容心中清楚,那之中业火神力已将要耗至临界,封印亦千疮百孔,经不住蓝秦全力破坏,因此,必得她来挡住;同时又有几分庆幸:幸而从前定下决断,要来此复苏神女,否则今日恐要生出大难。

    她许久之前便与蓝秦打过照面。魔君力量确是深不可测,她彼时估量,自己与临初联手,许还要占下风。只是今日他身上,使人丛生疑虑之处着实颇多:蓝秦显然是耗了许多心力才进得结界,因此露出些疲态,亦被她察觉行迹,更没能一击即破封印。但两人对上之际,她方发觉对方实力竟不逊鼎盛时候。

    由不得她多想。蓝秦出手即是杀招,银紫色魔刃朝她脖颈劈来。归容一面挡下,一面又记起金乌河一役时,魔君所用劈山之力,浑身立时惊出一身冷汗。她枪尖亦直朝蓝秦肩膀而去,加深维护法印同时,又使法力甩出条绳索往他身上套,必得将他引出天魔殿外。

    她已算好,以现下情状,拼了她性命,便至少能拖到玉蘅带人赶来时候。

    两人来回几合,已缠斗至天魔殿门槛之处,归容仍占下风,心中却愈加不安:蓝秦未使出全力。她想。便如从前,像空桑山时候,小安能与他僵持几刻;厌晖海上,玉蘅与蓝楚也能战得平手,无非都是他们诡计,此次多半也……

    她透过枪刃乱飞的血影,看清了蓝秦面上笑意,陡然心尖一跳。随即往大殿当中、雪石砚上望去,果见一阵劲风直朝业火而去,形似利刃,泛起炫目金光。

    竟是分身!蓝秦闭关这几百年,究竟是如何修炼,才能做至如此?

    她顾不得正往心口捅来的魔刃,猎英枪脱手,携着凝起她浑身仙力的法印去追那阵魔君本体化作的疾风,却还是落后几尺——归容只觉骨血发冷,唯盼起初那道法印能多……

    然而恰在此刻,忽有一道银白光幕将蓝秦阻于雪石砚、乃至是她起初的法印之前。猎英枪与光幕相融,便成坚固结界,将雪石砚牢牢护在了里面。

    现下即便是蓝秦使出劈山之力,大抵也动不得它了。

    05.

    “魔君大人,我不知你这回还有什么可说。”

    玉蘅面色极冷。她方才与归容眼神交汇,两人各有默契,分别对战蓝秦本体与分身,他力量也因此被割裂开来,从而使归容虽受了些伤,亦仍能应对。少年神情阴沉,渐渐变作可怖模样,却扬起嘴角。

    “我从没什么话想同你们说。”

    魔刃闪动,看不清明之间,已抵在玉蘅心口。她眉头拧紧,那道光刃带来的刺痛几乎透过衣料、扎穿皮肉。虽未见血,却连着大殿中肆虐的狂风,一同渗出一阵凉意。

    然而比起刀尖,蓝秦眼中诡异的黑更使她生悸,甚而有些恍惚。玉蘅略一侧身,长剑出手,亦顶在他喉咙。“天魔殿外已有守卫。魔君大人,我不知你今日是想与我拼得鱼死网破、两败俱伤,还是……”

    他定然不会。玉蘅想。话未落地,刀光剑影已斥于大殿之中。穹顶与地面皆微微晃动,衣袍翻飞,仙力与魔力交缠,只银白光幕后的雪石砚仍稳稳当当。蓝秦这回两面皆用全力,使玉蘅暗自心惊:如今若要再起战事,恐怕便不如三百年前那样容易应对了。

    许是知所图不能成事,虽两人实力并不如他,蓝秦也再未多加缠斗。不过虚晃几招,最后看了业火与封印处一眼,便化作一道金光,出了结界。

    “别拦。”玉蘅低声道,归容亦明白,不仅她们,大抵就连临初等人前来,也挡不住蓝秦,更没必要挡他——他今日仓皇离去,下回再想进这结界,可就难了。

    “如今之计,别无他法,只能多遣人监看。”玉蘅神色极沉重,“虽看他模样,进入结界亦耗了大半力气,一时是难以恢复至能够再来的地步。但决不可掉以轻心。”

    “外围便交由你和阿初他们了。”归容喘了几口气,坐在大殿之上调息,“我伤无大碍,就仍守在这儿,做最后一道屏障。且……神女神魂复苏,已至关键时候,至多再有几百年,便能成事。”

    殿中魔气仍未散尽,玉蘅正使力净化,闻言却猛地抬起眼来,目光灼灼,连手里长剑都散出嗡鸣之声,口中又半晌说不出话。

    “是……”是真的?她手腕微微颤抖,望着雪石砚上重归平静的鲜红火苗。

    “只要寻得解业火神力困境之法,便是如此。”归容笃定道,“因此,决不能出丝毫差错。”

    君上之事大抵成了。宫啸守在魔宫正殿之前,看见蓝秦神色时候,便作此猜测。但君上此行既是往天魔殿查探,大抵是得破了那封印或是……难道它真坚不可摧?

    “长公主殿下正在里面等您。”她垂眼道,踌躇半晌,还是补上一句,“殿下心情不大好。”

    “我又不听话跑去,姐姐是该生气嘛。”

    蓝秦眼中笑意盈盈,重现光彩,不见一点担心,脚步甚而都轻快了些。宫啸无言,只仍旧守在门口,关上了大殿门。

    “姐姐今日回得好早。”

    蓝楚果真坐在里面,支着下巴,默然瞧着他。蓝秦极自然地坐在她身边,听她轻飘飘道,“你回得也挺早。看来是又没得手,还是天魔殿结界像个蛋壳一样轻松被你敲碎了?”

    蓝秦修炼魔尊内法三百余年,如今出关,是已修得大成,虽仍未领悟精髓、实力赶不上魔尊,却也是放眼八荒无几人能够匹敌了。因此常常暗中渡过三梵结界、去探天魔殿,耗费许多心力,今日总算成功一回。

    他眨眨眼,忽的放低声音,“那几个老头没在这儿吧?我要是说,费了这么久的力气,此次好不容易进到里面,却被人挡了回来,没破成那封印,岂不是要被笑话死啊?”

    他嘴里的老头,指的是平日在魔宫兢兢业业管着魔界日常事务的几个长老。蓝楚皮笑肉不笑,“怎么,你还真想把天魔放出来?”

    她隐隐希望能从蓝秦口中听见个“只是为了威慑神族,吓吓他们嘛”云云的答案,但终究没有。他抬起眼睛,“我可很听姐姐的话,再也没用禁术了。”

    家族那道禁术。蓝楚在心里叹气。还是三百年前、蓝秦刚刚闭关之时与她约定过,再也不准用的。

    禁术是爹娘答应离开家族时候,蓝氏族长之子悄悄留给他们的一道保命之法。然而从来宽和的阿爹,却向来不允许他们姐弟沾染。正如她对蓝秦所说,禁术所设下的幻境虽一时厉害,但与反噬之果比起来,不仅得不偿失,还极有可能吞噬心念。

    她知道蓝秦答应她的事,必然会做到,不论什么。因此也极少限制于他——除却这道禁术这样,比起所得,更多是伤他自己之物——他想做的事,不该因她而扭曲挣扎。

    正如他所料,许多时候,她只是不信,也无能为力罢了。

    她便无言可答了。

    “晚上到我这儿来吃饭。”蓝楚道,“给你带了酒回来,我送你那么多,别都放在库里收着,又喝不完。顺带想想,怎么应对神族兴师问罪。”

    蓝秦这一打入结界,虽是偶然之果,神族也绝不会掉以轻心,甚至会牵扯秘境中的合作,实在是一桩麻烦事。

    “好。”蓝秦又笑起来,“不会让姐姐等太久的。”

    “宫啸,你等在外面吧。”

    蓝秦站在典库门槛之内,目光冷然,“这几天不用跟着我,去找盛衷也行,总之守着姐姐。”他眯起眼睛,“看着点儿青魔君。我总有些不大妙的预感……待此事办完,用不着那家伙了,怎么也得用他给姐姐做条新发带。”

    宫啸便沉默退出门去,留蓝秦一人待在魔宫数万藏书当中。这些是他登位以后一点点收起来的,确为他提供不小助力。今日,大抵亦是如此。

    他一面往书架深处走,一面抬起右手,食指尖一点红渐渐蔓延开来。

    他唇角便露出笑意,神色不显,声音却微微颤抖。

    “成了……”

    虽然此行没能除掉那个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封印,但总归不着急。他已经有数,天魔出世,不在今日,也定有将来,这比什么都教他安心。何况有另几桩收获——

    他已失手几次,但这回,不论为了姐姐还是为了解决那点麻烦的业火,进而彻底毁坏封印,白慕尘必须折在他手里。

    蓝秦随即从手边书架上取下一卷玉简。玉简已有些残破,上面刻着“三梵”两字。

    天魔殿当中、业火神力之下,竟有微弱养魂之力往外逸散。他从前没听说三梵有什么人是需这样珍贵的业火养着,也是因探那神力去处,才耽误了些时间。

    倒令他十分惊喜。

    养魂之力一出结界,便四处逸散,总归是两处:一往三梵边界、遍地红莲之中;一往三千亿凡世,一越上界,便化于其中,再不可寻。而这两方神魂,大抵是为同一人,这就有些趣味了。

    三梵与凡世牵连之人,无非故安帝姬。可那红莲来由,他只隐隐有些印象,还是得从典籍中找一找。

    “……洪荒十一万年末,神魔大战后,北荒金乌河阳以方圆千里为限,雪原终年难融,千万红莲绕其盛开。遂称三梵,奉为神族四圣地之一,以神兽朱雀一族,世居守……”

    “……洪荒十七万年末,神魔战决之际,朱雀族陵光神女陨于金乌河阳、厌晖海中。为免三梵子民遭天魔骅沨魔力爆发之染,神魂四散、落于千万红莲之中。三梵四方遂生结界,终世守护。”

    玉简从蓝秦手中滑落,与地石相撞,发出清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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