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天魔殿之变第二日，日曜星君作为神使，携天帝玄玉令书往三梵而来。蓝秦行迹虽极低调，出结界时亦未曾伤人，所图却仍使九重天震惊。然不论是天帝还是司廷，从来也讲求先礼后兵，因此将玄玉书送至衡天山下、魔族使臣手中，意在责问。
安泽从金乌河回至长明殿时，白慕尘和玉蘅已都坐在里面等他。短暂的和平既被打破，金乌河上方氛围也整肃起来。秘境与灵脉的魔力连同是照常，但神族这畔却要格外防范了。
“其实若依我看，就是将那连通掐断也不为过。”白慕尘冷笑道，“我方才听说了那日对战情形，蓝秦如今实力竟隐隐要盖过蓝楚去，估摸着拼起来，和你也能打个平手。”
安泽凝神不语。上回对战，虽多半是为拖时间，两方皆有所保留，他也探出蓝楚力量的确强悍。即便他不下杀戮，亦得全力应对。若再多了个蓝秦……
“我与临初都怀疑，秘境流往灵脉的魔力，是不是被蓝秦截了去修炼？”玉蘅皱眉，“否则，难以解释不过三百年，他为何有如此提升。”
“蓝秦所图，本就并非灵脉，甚至整个魔界于他亦无关紧要。”安泽道，“这猜测便不是毫无可能。”
白慕尘指尖折扇飞转，他缓缓叹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此事不能确认了，也无需确认。不论是否如此，都得立即设起三梵屏障。毕竟秘境魔力，已在北芜原掌握之中，就算二哥他们顾着道义，不许切断，也得防着他们拿魔力爆发来攻三梵。”
“北芜原自也不会任我们施为。”安泽苦笑，“照蓝家姐弟的行事，之后一战，恐怕又是难免，只待早晚罢了。蓝秦这回既已直入天魔殿，又没了灵脉的后顾之忧，便必然是要战得你死我活了。”
“我已用三梵心法加固结界，又遣人时刻监看，以上回情形估算，蓝秦不能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玉蘅道，脸上颇有悔意，“我是加固时候才发觉，上面已有许多攻击痕迹，想来那日已不是他头次冒险了。”
“那……”
白慕尘话未出口，便被玉蘅打断，“结界常需注入神力，方能维持。因此只请子桑君与安泽神君设下金乌河与秘境间屏障便好。”
“子桑君。”安泽亦猜到白慕尘心迹，偏头道，“神官长说得亦有理，且要安定隔绝秘境魔力，耗费力气亦不少。”
他两人话都藏住一半，却是相同意思：不知是何缘由，子桑君自金乌河一役后，神力便一直有几分虚弱。这还是几人一同制衡秘境魔力时候察觉的，又知他性子，因而从未点明，然也是心照不宣。虽无碍大局，但大抵是谨慎些好。
折扇骤停，敲在掌心，白慕尘抬眼看看他俩，似笑非笑，“好，我从善如流。”
随后又望向玉蘅，安泽心领神会，立时起身，“我去厌晖海处等北芜原消息，事不宜迟，子桑君今晚之前来寻我便是。”说罢，早快步走出殿门了。
“我有那么可怕？”白慕尘展了雾蒙扇，轻轻摇了几下，“你们两个小辈关心我身体，我挺欣慰的啊。”
只剩他们两人，相处便随意许多，玉蘅干笑，“小安不在，你便摆起辈分来了？子桑，你别这么笑，真挺可怕。”
她向来猜测白慕尘这点微恙，与在子桑殿中与小安说的那桩事有关，不过她到底也不知那是什么了。
“我正要同你说小安的事。”这名字被他讲得极自然，又极柔和，却听得玉蘅心火往上冒，“……有点心吗？有点饿了。”
玉蘅正要开口怼他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又听他道，“藕粉绿豆糕确是难做，我只会做她喜欢的口味——不加糖。但凡要做我想吃的那种，最后必然是倒掉。”
生生教她听出些委屈来。玉蘅在心里叹口气，“只有拾陆做的，拾陆从小安那儿出师了，你就是不爱吃也别挑剔。”
端来一盘点心，沏上一壶白慕尘带来的茶，恍惚间是过上了分外安宁的日子。
“小安第六世也快要结束，就在这两年间，详细是哪月哪日，司命不给我看。”白慕尘语气颇为忿忿，“本该同先前几次一样，是你我去亲自守着，但金乌河既出了这档子事，就只能交给涂山野了。他正好也与神荼相熟。”
神荼便是冥帝座下掌神族往凡世轮回的冥将。白慕尘连这缘由也往出讲，可见此举实是万不得已。
“青丘储君涂山殿下？”玉蘅点头，“他帮了小安许多，我还没好好谢过他。若你下回同他见面，帮我问问……”
“不用谢他，他是自己愿意跑的。”即便我不说，他也要这么干。玉蘅不知是否是自己错觉，白慕尘听着竟有些恹恹。“我托付一句，只是因怕有万一——已是最后一世了，决不能有什么万一。”
他嘴唇动了动，余下一句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来。
虽已分了元神去护她万全，但故安那日在接引殿前与他道别时候、说出那句“等我回来”时候……
恐惧自心底暴涨、淹没喉咙，他霎时生出些冲动，想将她拦下来，想抛开什么八荒诸事，九天神魔，那原本是能都与他们无关。
但他到底没能。
三梵正值仲夏，金乌河与厌晖海皆碧水上涌，夜色自东方来，逆狂流而上，席卷崎岖不平的河岸线与闪动的神光。安泽与白慕尘立于水上云端，能遥遥望见金乌河北岸。
猎猎风声入耳，拂起白慕尘绯红衣角来，玄金扇柄与安泽的剑尖相连，缓缓升至天中，随即以厌晖海为心，划出一道横贯数百里的弧光。
金光照得夜空如昼，北至金乌河当中，南至厌晖海南岸，东西则各将天魔殿结界覆得严密。结界之下则正是秘境如今所在，白慕尘指尖翻飞，银白仙力自其泻出，飞瀑般沿玄金扇扇骨而下，在金乌河面结起百里长的冰层。
“东西两向，亦设了水凝结界。”他道，“最为紧要，还是防有魔气渗入三梵。”
安泽点头，今日所设屏障，皆为隔绝魔族中人与魔力。他两人还需在此加持七日七夜，方可完全。
“魔族使臣的答复，最多三日便会送到衡天山南，我已同神官长交代，请她遣人去接了。”安泽道，“待将此处安定，再去商议吧。”
天光正亮，拾陆手中还端着一道热腾腾的鱼汤，却被殿中破碎声吓了一跳。好在温渝恰在她身后，伸手扶了一把，才避免菜毁鱼扣的局面。
紧接着是玉蘅的怒喝，“欺人太甚！”
温渝面色便愈阴沉，他与拾陆一同踏进门槛，不用问也能猜到，是魔族的答覆送来了。
临初与玉蘅一同坐在桌旁，一个茶盏在地上粉身碎骨。玉蘅虽从来性子直爽，却也极少动这样大的气，可见魔族之言有多荒谬。
拾陆把鱼汤放在桌上。
临初闭了闭眼，捏个诀把碎片收拾了，道，“先坐下吧。吃饭，边吃边说。”
话音落下，温渝便起身给玉蘅盛了一碗鱼汤，低声道，“既然生气，就放下那东西吧。总有应对的手段。”
临初先动筷子。
“他们说。”他一改往常温润模样，声音亦难得如此冷淡，“灵脉虽解了一时之危，本该是其魔力之源的魔核却仍渐归死寂。若有一日秘境中魔力亦耗尽，便又是麻烦事。因此去天魔殿，是要寻法子将魔核也……”
拾陆和温渝便也沉默不语了。温渝攥着筷子的手暴起青筋，半晌，拾陆颤抖着声道，“他们当是糊弄傻子呢？”
“不是过于狂妄的得寸进尺，就是真把我当傻子骗。”玉蘅泄愤式的喝完了一整碗汤，烫得呼了会儿气，才开口，“子桑君和日曜星君还在厌晖海，得几日才能回。到时看看九重天是什么意思……多半是还要打仗的。”
“打仗……为的什么？”温渝忽然道，“魔族若同上次一样，首先开战，必是直往天魔殿。若是我们先出手，却无可攻，只可守。”
“是啊。”玉蘅嘲讽笑笑，“毕竟就算打到中心城下、把槃木砍了，蓝楚都不可能把她这个疯子一样的弟弟交给九重天吧？”
临初默然，大抵是认同她的话。玉蘅草草夹了几口菜，把回覆的玉简往他手里一塞，“我看这东西心烦，气得心口疼，回去躺会儿。叔叔这几日再帮我担待担待吧。”
十日之后，金乌河百里结界既成，将秘境与三梵全然隔断。天魔殿亦增加守卫，九重天则重往金乌河南岸驻守天兵，仍以日曜星君为使、由三梵神官长玉蘅统领。
北芜原则遣长公主蓝楚座下三十六魔将于衡天山之南、千里槃木周围轮番值守。而混乱根由的魔君本人却又似闭关，销声匿迹。
神魔两方便此互寻间隙、各相攻防，三百年合作既破，已成对峙之势。
07.
东荒正入深冬，东海近岸处结了层极浅的薄冰，再往远去便如常翻涌了。此是黎明，初日正从东极扶桑之上缓缓而生。
冥界虽亦处上界之中，但因作上界与凡世唯一交汇处，便独立于八荒。扶桑树位于东海之极，其树主干有二，枝干相抱，围绕无分，形如拱门，亦是冥界入口。
故安正渡了第六世后的忘川水与奈何桥，由引神使者相牵，步于濯寰之路，往度朔崖走。她元神封印未解，记忆遂尚为混沌。待要转世之人，她想，大抵皆是迷蒙。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往何处去。
忘川奈何之上，她已见了太多执念与游魂，而自己与他们却似都有些不同：不只路途，而是洗濯凡尘之前与之后，都不存难舍的残念，甚更有剔透了悟。
应是终有一日，她会知那了悟究竟为何。
度朔门建于度朔崖近前，迈入此门，便能见高崖之下百色斑斓的漩涡，漩涡层叠，万千无尽，正是三千亿凡世的投身之所。
她与引神使者皆是一身白衣，只她胸口之中、魂魄之处，似有些滚烫余温。故安低头看了看，透过轻盈白绸，见了一点火红颜色。使者在她身前，而度朔门已在两人一步之遥。
她听见使者唤她“帝姬”，而后偏过身，将将要握住她手腕。
恰在此时，倏有一道劲风飞掠而来，直朝她心口击去。风刃极狠厉，所过之处剐破衣袖，几要将她魂魄刺碎。故安瞳孔微缩，她反应亦迅疾，霎时侧身避开。风刃撞于度朔门之上，发出一声巨响。
故安再回头看时，使者已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了。四周随即亮起银紫色的光幕，将她围在当中。一个金衣少年站在她面前，冲她扬起唇角笑。
“没修炼至精髓，果然还是不成。两次都没能一击即中……”少年似在自言自语，却望着她的眼睛，又对她讲话，“对不起啊帝姬，虽然姐姐还挺喜欢你，但为了我的事，不得不……”
天魔殿封印上的业火，已是最大的阻碍……白慕尘在世一日，业火便能复生，将他弄来给姐姐做玩物，也就罢了。如今陵光神女竟也要复苏，便只能杀了。
他话声未完，一道魔刃已凝于手中。散逸着浓重煞气的魔刃在他清秀精致的面容旁边，实是显得诡异。
故安微微退了一步，虽不知这少年是谁，但她已经明白，他大抵是想要她的命。可她甚而毫无抵抗之力。
她额头冷汗直冒，不过眨眼之间，那魔刃已至面前，血腥味钻入感官，欲劈穿她三魂七魄，而她这回，是退无可退了。
即要魂飞魄散的惧意都来不及涌入，故安立在原处，血脉僵冷，她下意识抬手挡在面前，随后闭上了眼。
冲天火光。
极鲜艳的红刺透她的眼睛，但到底带来光明。预料之中的剧痛与消散并没到来，故安只觉胸口似有烈焰灼烧，又铺开成裹住全身的暖意，将方才的血腥与魔气都隔绝于外。她睁开眼，看见了自己手中击开魔刃的烈火，火似红莲，熊熊盛开。
是一分元神。不归于她，而是……
她忽然有流泪的冲动。电光火石、万劫千年、刹那之间，无数尘念旧忆涌入魂魄脑海。修崖、玉蘅、归容、子桑……还有她自己的名姓，九万年间极深的爱与极沉重的旧事，便随金乌河滔滔千里，重落于三梵广袤雪原。而轮回六世的爱恨嗔痴、三毒八苦则真如云烟，将过往道心滚滚蒙尘，这尘寰洗濯之后，便只留下神性万途。
是如小怀忧境中一般，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大道。
她已见了亿万众生，亲历凡人之苦，当了悟的便是为神之道：所谓神庇万千，是正因寿数无尽，魂无苦劫，方应以天道所赐，护芸芸众生一切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贪嗔痴念。千百万亿凡世之中，他们不知周转劫数，不知万万年有此风云。神施守护，乃使命所规，天道平衡。
这是她与八荒之中，九天之上，百千诸神的责任。
天道有因果，恰是相千所说，顺其而为，神凡皆是缘法。失与得都是自相注定，若能两全，自然是好的。可纵观洪荒，即便是天道，许多时亦无法两全。
故安忽然记起不知多久之前，她在魔族秘境当中，对白慕尘说的那句话来。
“我原记得你不爱担责任。”
彼时他以陵光神女托付，搪塞而过，如今她再想，所见却全然不同了。苍凉之意自魂魄深处蔓延开来——原来潇洒如子桑，亦卷入这轮回，亦无法……
或是意外，或是命途。蓝秦此击，被白慕尘寄于红莲火的元神之力抵挡住，恰也破了忘之池施于她的封印。因而纷繁思绪，不过瞬息。
故安深吸一口气，望向身周光幕。她法力仍未恢复，蓝秦实力比之从前，又至堪称可怕的地步，她不能与他直面相抗。
蓝秦下手极凌厉，故安几思之间，又有几道魔刃挥斥而来，皆朝魂魄，显然是要令她魂魄消亡，再无复生之机。红莲业火仍护着她，但她心中明白，她与这点力量皆撑不了多久，何况她必得护着白慕尘的元神完好。
不容再多犹豫，她两手结印，凝起自己元神余力，拼全力往光幕外撞去。
一口鲜血随即涌出，光幕碎裂，蓝秦暴怒之下的魔刃擦过她耳侧，甚有一道已撞在她后背，却在爆开前被什么拦下。
不知是谁出手。她恍惚间想。那道门中云雾茫茫，故安已什么都顾不得了，唯直冲而入，闭上眼睛，跳入度朔崖下深渊。万千凡世即在眼前，一个漩涡将她裹入其中。
她望着漩涡内灼灼光芒，喃喃道。
“是我偏要两全。”
天魔殿之变第二日，日曜星君作为神使，携天帝玄玉令书往三梵而来。蓝秦行迹虽极低调，出结界时亦未曾伤人，所图却仍使九重天震惊。然不论是天帝还是司廷，从来也讲求先礼后兵，因此将玄玉书送至衡天山下、魔族使臣手中，意在责问。
安泽从金乌河回至长明殿时，白慕尘和玉蘅已都坐在里面等他。短暂的和平既被打破，金乌河上方氛围也整肃起来。秘境与灵脉的魔力连同是照常，但神族这畔却要格外防范了。
“其实若依我看，就是将那连通掐断也不为过。”白慕尘冷笑道，“我方才听说了那日对战情形，蓝秦如今实力竟隐隐要盖过蓝楚去，估摸着拼起来，和你也能打个平手。”
安泽凝神不语。上回对战，虽多半是为拖时间，两方皆有所保留，他也探出蓝楚力量的确强悍。即便他不下杀戮，亦得全力应对。若再多了个蓝秦……
“我与临初都怀疑，秘境流往灵脉的魔力，是不是被蓝秦截了去修炼？”玉蘅皱眉，“否则，难以解释不过三百年，他为何有如此提升。”
“蓝秦所图，本就并非灵脉，甚至整个魔界于他亦无关紧要。”安泽道，“这猜测便不是毫无可能。”
白慕尘指尖折扇飞转，他缓缓叹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此事不能确认了，也无需确认。不论是否如此，都得立即设起三梵屏障。毕竟秘境魔力，已在北芜原掌握之中，就算二哥他们顾着道义，不许切断，也得防着他们拿魔力爆发来攻三梵。”
“北芜原自也不会任我们施为。”安泽苦笑，“照蓝家姐弟的行事，之后一战，恐怕又是难免，只待早晚罢了。蓝秦这回既已直入天魔殿，又没了灵脉的后顾之忧，便必然是要战得你死我活了。”
“我已用三梵心法加固结界，又遣人时刻监看，以上回情形估算，蓝秦不能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玉蘅道，脸上颇有悔意，“我是加固时候才发觉，上面已有许多攻击痕迹，想来那日已不是他头次冒险了。”
“那……”
白慕尘话未出口，便被玉蘅打断，“结界常需注入神力，方能维持。因此只请子桑君与安泽神君设下金乌河与秘境间屏障便好。”
“子桑君。”安泽亦猜到白慕尘心迹，偏头道，“神官长说得亦有理，且要安定隔绝秘境魔力，耗费力气亦不少。”
他两人话都藏住一半，却是相同意思：不知是何缘由，子桑君自金乌河一役后，神力便一直有几分虚弱。这还是几人一同制衡秘境魔力时候察觉的，又知他性子，因而从未点明，然也是心照不宣。虽无碍大局，但大抵是谨慎些好。
折扇骤停，敲在掌心，白慕尘抬眼看看他俩，似笑非笑，“好，我从善如流。”
随后又望向玉蘅，安泽心领神会，立时起身，“我去厌晖海处等北芜原消息，事不宜迟，子桑君今晚之前来寻我便是。”说罢，早快步走出殿门了。
“我有那么可怕？”白慕尘展了雾蒙扇，轻轻摇了几下，“你们两个小辈关心我身体，我挺欣慰的啊。”
只剩他们两人，相处便随意许多，玉蘅干笑，“小安不在，你便摆起辈分来了？子桑，你别这么笑，真挺可怕。”
她向来猜测白慕尘这点微恙，与在子桑殿中与小安说的那桩事有关，不过她到底也不知那是什么了。
“我正要同你说小安的事。”这名字被他讲得极自然，又极柔和，却听得玉蘅心火往上冒，“……有点心吗？有点饿了。”
玉蘅正要开口怼他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又听他道，“藕粉绿豆糕确是难做，我只会做她喜欢的口味——不加糖。但凡要做我想吃的那种，最后必然是倒掉。”
生生教她听出些委屈来。玉蘅在心里叹口气，“只有拾陆做的，拾陆从小安那儿出师了，你就是不爱吃也别挑剔。”
端来一盘点心，沏上一壶白慕尘带来的茶，恍惚间是过上了分外安宁的日子。
“小安第六世也快要结束，就在这两年间，详细是哪月哪日，司命不给我看。”白慕尘语气颇为忿忿，“本该同先前几次一样，是你我去亲自守着，但金乌河既出了这档子事，就只能交给涂山野了。他正好也与神荼相熟。”
神荼便是冥帝座下掌神族往凡世轮回的冥将。白慕尘连这缘由也往出讲，可见此举实是万不得已。
“青丘储君涂山殿下？”玉蘅点头，“他帮了小安许多，我还没好好谢过他。若你下回同他见面，帮我问问……”
“不用谢他，他是自己愿意跑的。”即便我不说，他也要这么干。玉蘅不知是否是自己错觉，白慕尘听着竟有些恹恹。“我托付一句，只是因怕有万一——已是最后一世了，决不能有什么万一。”
他嘴唇动了动，余下一句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来。
虽已分了元神去护她万全，但故安那日在接引殿前与他道别时候、说出那句“等我回来”时候……
恐惧自心底暴涨、淹没喉咙，他霎时生出些冲动，想将她拦下来，想抛开什么八荒诸事，九天神魔，那原本是能都与他们无关。
但他到底没能。
三梵正值仲夏，金乌河与厌晖海皆碧水上涌，夜色自东方来，逆狂流而上，席卷崎岖不平的河岸线与闪动的神光。安泽与白慕尘立于水上云端，能遥遥望见金乌河北岸。
猎猎风声入耳，拂起白慕尘绯红衣角来，玄金扇柄与安泽的剑尖相连，缓缓升至天中，随即以厌晖海为心，划出一道横贯数百里的弧光。
金光照得夜空如昼，北至金乌河当中，南至厌晖海南岸，东西则各将天魔殿结界覆得严密。结界之下则正是秘境如今所在，白慕尘指尖翻飞，银白仙力自其泻出，飞瀑般沿玄金扇扇骨而下，在金乌河面结起百里长的冰层。
“东西两向，亦设了水凝结界。”他道，“最为紧要，还是防有魔气渗入三梵。”
安泽点头，今日所设屏障，皆为隔绝魔族中人与魔力。他两人还需在此加持七日七夜，方可完全。
“魔族使臣的答复，最多三日便会送到衡天山南，我已同神官长交代，请她遣人去接了。”安泽道，“待将此处安定，再去商议吧。”
天光正亮，拾陆手中还端着一道热腾腾的鱼汤，却被殿中破碎声吓了一跳。好在温渝恰在她身后，伸手扶了一把，才避免菜毁鱼扣的局面。
紧接着是玉蘅的怒喝，“欺人太甚！”
温渝面色便愈阴沉，他与拾陆一同踏进门槛，不用问也能猜到，是魔族的答覆送来了。
临初与玉蘅一同坐在桌旁，一个茶盏在地上粉身碎骨。玉蘅虽从来性子直爽，却也极少动这样大的气，可见魔族之言有多荒谬。
拾陆把鱼汤放在桌上。
临初闭了闭眼，捏个诀把碎片收拾了，道，“先坐下吧。吃饭，边吃边说。”
话音落下，温渝便起身给玉蘅盛了一碗鱼汤，低声道，“既然生气，就放下那东西吧。总有应对的手段。”
临初先动筷子。
“他们说。”他一改往常温润模样，声音亦难得如此冷淡，“灵脉虽解了一时之危，本该是其魔力之源的魔核却仍渐归死寂。若有一日秘境中魔力亦耗尽，便又是麻烦事。因此去天魔殿，是要寻法子将魔核也……”
拾陆和温渝便也沉默不语了。温渝攥着筷子的手暴起青筋，半晌，拾陆颤抖着声道，“他们当是糊弄傻子呢？”
“不是过于狂妄的得寸进尺，就是真把我当傻子骗。”玉蘅泄愤式的喝完了一整碗汤，烫得呼了会儿气，才开口，“子桑君和日曜星君还在厌晖海，得几日才能回。到时看看九重天是什么意思……多半是还要打仗的。”
“打仗……为的什么？”温渝忽然道，“魔族若同上次一样，首先开战，必是直往天魔殿。若是我们先出手，却无可攻，只可守。”
“是啊。”玉蘅嘲讽笑笑，“毕竟就算打到中心城下、把槃木砍了，蓝楚都不可能把她这个疯子一样的弟弟交给九重天吧？”
临初默然，大抵是认同她的话。玉蘅草草夹了几口菜，把回覆的玉简往他手里一塞，“我看这东西心烦，气得心口疼，回去躺会儿。叔叔这几日再帮我担待担待吧。”
十日之后，金乌河百里结界既成，将秘境与三梵全然隔断。天魔殿亦增加守卫，九重天则重往金乌河南岸驻守天兵，仍以日曜星君为使、由三梵神官长玉蘅统领。
北芜原则遣长公主蓝楚座下三十六魔将于衡天山之南、千里槃木周围轮番值守。而混乱根由的魔君本人却又似闭关，销声匿迹。
神魔两方便此互寻间隙、各相攻防，三百年合作既破，已成对峙之势。
07.
东荒正入深冬，东海近岸处结了层极浅的薄冰，再往远去便如常翻涌了。此是黎明，初日正从东极扶桑之上缓缓而生。
冥界虽亦处上界之中，但因作上界与凡世唯一交汇处，便独立于八荒。扶桑树位于东海之极，其树主干有二，枝干相抱，围绕无分，形如拱门，亦是冥界入口。
故安正渡了第六世后的忘川水与奈何桥，由引神使者相牵，步于濯寰之路，往度朔崖走。她元神封印未解，记忆遂尚为混沌。待要转世之人，她想，大抵皆是迷蒙。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往何处去。
忘川奈何之上，她已见了太多执念与游魂，而自己与他们却似都有些不同：不只路途，而是洗濯凡尘之前与之后，都不存难舍的残念，甚更有剔透了悟。
应是终有一日，她会知那了悟究竟为何。
度朔门建于度朔崖近前，迈入此门，便能见高崖之下百色斑斓的漩涡，漩涡层叠，万千无尽，正是三千亿凡世的投身之所。
她与引神使者皆是一身白衣，只她胸口之中、魂魄之处，似有些滚烫余温。故安低头看了看，透过轻盈白绸，见了一点火红颜色。使者在她身前，而度朔门已在两人一步之遥。
她听见使者唤她“帝姬”，而后偏过身，将将要握住她手腕。
恰在此时，倏有一道劲风飞掠而来，直朝她心口击去。风刃极狠厉，所过之处剐破衣袖，几要将她魂魄刺碎。故安瞳孔微缩，她反应亦迅疾，霎时侧身避开。风刃撞于度朔门之上，发出一声巨响。
故安再回头看时，使者已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了。四周随即亮起银紫色的光幕，将她围在当中。一个金衣少年站在她面前，冲她扬起唇角笑。
“没修炼至精髓，果然还是不成。两次都没能一击即中……”少年似在自言自语，却望着她的眼睛，又对她讲话，“对不起啊帝姬，虽然姐姐还挺喜欢你，但为了我的事，不得不……”
天魔殿封印上的业火，已是最大的阻碍……白慕尘在世一日，业火便能复生，将他弄来给姐姐做玩物，也就罢了。如今陵光神女竟也要复苏，便只能杀了。
他话声未完，一道魔刃已凝于手中。散逸着浓重煞气的魔刃在他清秀精致的面容旁边，实是显得诡异。
故安微微退了一步，虽不知这少年是谁，但她已经明白，他大抵是想要她的命。可她甚而毫无抵抗之力。
她额头冷汗直冒，不过眨眼之间，那魔刃已至面前，血腥味钻入感官，欲劈穿她三魂七魄，而她这回，是退无可退了。
即要魂飞魄散的惧意都来不及涌入，故安立在原处，血脉僵冷，她下意识抬手挡在面前，随后闭上了眼。
冲天火光。
极鲜艳的红刺透她的眼睛，但到底带来光明。预料之中的剧痛与消散并没到来，故安只觉胸口似有烈焰灼烧，又铺开成裹住全身的暖意，将方才的血腥与魔气都隔绝于外。她睁开眼，看见了自己手中击开魔刃的烈火，火似红莲，熊熊盛开。
是一分元神。不归于她，而是……
她忽然有流泪的冲动。电光火石、万劫千年、刹那之间，无数尘念旧忆涌入魂魄脑海。修崖、玉蘅、归容、子桑……还有她自己的名姓，九万年间极深的爱与极沉重的旧事，便随金乌河滔滔千里，重落于三梵广袤雪原。而轮回六世的爱恨嗔痴、三毒八苦则真如云烟，将过往道心滚滚蒙尘，这尘寰洗濯之后，便只留下神性万途。
是如小怀忧境中一般，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大道。
她已见了亿万众生，亲历凡人之苦，当了悟的便是为神之道：所谓神庇万千，是正因寿数无尽，魂无苦劫，方应以天道所赐，护芸芸众生一切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贪嗔痴念。千百万亿凡世之中，他们不知周转劫数，不知万万年有此风云。神施守护，乃使命所规，天道平衡。
这是她与八荒之中，九天之上，百千诸神的责任。
天道有因果，恰是相千所说，顺其而为，神凡皆是缘法。失与得都是自相注定，若能两全，自然是好的。可纵观洪荒，即便是天道，许多时亦无法两全。
故安忽然记起不知多久之前，她在魔族秘境当中，对白慕尘说的那句话来。
“我原记得你不爱担责任。”
彼时他以陵光神女托付，搪塞而过，如今她再想，所见却全然不同了。苍凉之意自魂魄深处蔓延开来——原来潇洒如子桑，亦卷入这轮回，亦无法……
或是意外，或是命途。蓝秦此击，被白慕尘寄于红莲火的元神之力抵挡住，恰也破了忘之池施于她的封印。因而纷繁思绪，不过瞬息。
故安深吸一口气，望向身周光幕。她法力仍未恢复，蓝秦实力比之从前，又至堪称可怕的地步，她不能与他直面相抗。
蓝秦下手极凌厉，故安几思之间，又有几道魔刃挥斥而来，皆朝魂魄，显然是要令她魂魄消亡，再无复生之机。红莲业火仍护着她，但她心中明白，她与这点力量皆撑不了多久，何况她必得护着白慕尘的元神完好。
不容再多犹豫，她两手结印，凝起自己元神余力，拼全力往光幕外撞去。
一口鲜血随即涌出，光幕碎裂，蓝秦暴怒之下的魔刃擦过她耳侧，甚有一道已撞在她后背，却在爆开前被什么拦下。
不知是谁出手。她恍惚间想。那道门中云雾茫茫，故安已什么都顾不得了，唯直冲而入，闭上眼睛，跳入度朔崖下深渊。万千凡世即在眼前，一个漩涡将她裹入其中。
她望着漩涡内灼灼光芒，喃喃道。
“是我偏要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