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泽面如冰霜，长剑顶在玉蘅颈间，手中施诀，封住她经脉与仙力。再转头时，蓝可儿正悄然至他身后，温渝甫要冲上前去，却被刚刚赶来的白慕尘按住了肩。
“可儿。”安泽嘴唇紧抿，“对不起，一次两次，本都不该让你牵扯进来。”
“好啦。”蓝可儿一面运起法术调息，一面轻声道，“我大抵已知道魔君是如何得到神蛊和内法。说到底，还是我家当年的孽。因此……”
阿泽，别对我道歉。
她两手之间开出青色枝蔓与缥蓝繁花，眸光坚定，蹲下身去，看着玉蘅的眼。
繁花蕊中缓缓散出柔和的光，将她们二人团团包裹，即要闭合之时，却听安泽道，“可儿，让子桑君也进去吧。”
虽对安泽了解甚深，十足能想到他的决定，蓝可儿心中仍是震动。白慕尘眉眼一滞，未发一言，玄金扇往心口晃了晃，几步踏入光幕当中。
“——放她出来！”
花枝闭合，三人身影彻底消散，亦将温渝声嘶力竭的喊声隔绝于外。安泽看他一眼，又望向远方金乌河处结界。轰鸣声不绝于耳，雪原血色亦层层铺开，结界已隐隐动摇。
他默念法诀，手中神剑破空而出，直向厌晖海北飞去，立于结界弧光之上，将它重又稳住。温渝虽被临初制住，盯着他的目光却如利刃，恨不得将蓝可儿的光幕都千刀万剐，他放不下心。
等等，方才子桑君似乎……
安泽神色陡变，他抬手召来两名天族兵将，低声说了些什么。
白慕尘有些怔愣地看着玉蘅。
她悬于空中，胸前开满绀青色的花，紧紧闭着眼睛。蓝可儿额头上慢慢冒出细汗，脸色也苍白起来。他对蓝可儿暂时压制神蛊的这一法术略有所知，总之是……这花愈繁茂，便示意她心魔与所受操控愈深了。
他胸口压制住的疼痛又渐而浮生，被剜碎的心脏碰撞出血，浸透了绯红布料。
他快熬不住了。
“成了。子桑君还是快些，你与我……都等不起。”
白慕尘听见蓝可儿轻飘飘的尾音，玉蘅亦在同时醒来，眼中血红与漆黑都褪去，转而变作茫然。光幕之中死寂，几连时刻也静止，蓝可儿默然后退几步，白慕尘定了定神，走到玉蘅面前去，开口叫她的名字。
这不过瞬息之间，她便已全都记起来了。
“子桑君。”
出乎白慕尘意料，她极沉静地唤他一声，眉眼亦平淡，只是望着他，一字字道，“是我玉蘅对不起你，我该道歉，却没什么能补偿给你的了。”
他两人是在九重天、玉蘅成婚时候相识，算到如今，也有数万年之久，从来相对坦荡。白慕尘喉中发涩，“你先前说得对，合该是天族欠了三梵，由我来偿，也没什么不可。且到底偿还不完……”
“子桑，你没明白。”玉蘅神色间终于现出一点哀伤，“三梵与天族间纠葛，我算不清，也不该只由我来算。我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一人，我亦不配做三梵的神官长。”
她无论如何也不该生出那样的心魔，不该在阵前对白慕尘刀剑相向，差点取了他的命；不该以天魔殿为筹，将三梵子民都置于灭亡之上。
“因此之后，还请你践守先前诺言，无论如何，护三梵到底。至于我，”她顿了顿，“本该任你处置。但我仍有点私心，要寻最后一丝颜面。”
白慕尘见她笑了笑，竟一如平日时候，教他本就迷乱模糊的思绪更加恍惚。玉蘅身影沐于明亮天光之下，而金乌河上却大约已入黄昏。她话声似相隔千年万年，自八荒尽头而来，传入他残缺的魂魄。
“不必无谓拖延，求子桑君降下业火，将我元神焚尽吧。”
他早该知是如此。
安泽那句话落地时候，大抵已是这样决定。便如玉蘅所说，断蛊锁现世遥遥无期，神蛊无解，她自求死，亦是求个体面结局。
可他不甘心。
“来不及了。”玉蘅笑道，“烦请将传讯螺也给我一用吧，我还有些话要讲……”
是讲给故安、昭应、玉府神君与三梵众人的话，封存内里。白慕尘木然将传讯螺递给她，他手上沾满了自己的血，将银白的螺也染做鲜红。
她的手在颤抖。
“请先给归容……”光幕与枝蔓颜色慢慢淡下来，蓝可儿并未出言催促，白慕尘也知是没时间了。他未置一字，只是点头。
玉蘅声音已十分沙哑，她眼中布满血丝，又似有泪光，指甲将自己掌心掐破，“子桑君，我最后要问一句……”
她正将自己元神魂魄剥出体外，巨大而火红的朱雀法相自她身后显形，映于绀青之中、繁花之间，正如洪荒神陨之迹。朱雀纤长尾羽飘荡天顶，最为鲜亮的那一根缓缓飘落，朝白慕尘而来。
他展开玄金扇，扇骨扬起丛丛烈火，火焰似在狂风麾下，猎猎作响、直冲天际。白慕尘闭上眼，听见她问。
“你会对小安好的，对吧？”
朱雀仰天长鸣，厚重翅膀掀起另一遭风雪，而后堕于业火之中，消弭成铺天覆地、是为纯粹的赤红。
白慕尘一面悬扇，一面用尽全力、朝将要消散的玉蘅神体打出一道法印。他唇齿间与左胸中都汩汩流出鲜血，顺着绯红衣角滴落云端。
他极慢地点了点头。
蓝可儿低喝一声，绀青枝蔓随一道沉闷声响彻底破碎。白慕尘踉跄几步，将已是具空壳的玉蘅尸身横抱起来，一步步朝安泽等人走去。
10.
三梵冬日天短，西方已现黄昏颜色。风雪未停，片片覆于血迹干涸的雪原之上，两者相合，化作水红长河流入厌晖海。
温渝骨肉僵冷，他钉在原地一般，看着白慕尘浑身浴血、抱着玉蘅了无生气的尸身，走出蓝可儿的花蔓。
不过眨眼工夫，他已挣脱临初辖制，疯了般冲至白慕尘面前，将玉蘅抢进怀里。他瞳孔中熊熊燃起烈火，似恨不得将白慕尘烧成一捧灰。
“你杀了她……”
温渝嗓音如开裂的雪山冻土，一字字传入他耳中。白慕尘却恍若未闻，只踏风朝临初而去，拦在他与温渝之间，又将那个镌了血的传讯螺交到他手中。
安泽正握着蓝可儿的手，为她调息体内紊乱的法力。见子桑行动，神情一凛，微微挥手，方才的两个天族兵将随即跟了上去。
“速交与归容长老。叫她……即刻便听。”
白慕尘眉目如刻，上面甚无丝毫情绪，苍白面容上，鲜血沿下颌一点点滴落。
临初眸中闪过一丝杀意，听得此言，却失魂般愣在原处。而后忽见白慕尘身形晃了晃，素色龙鳞与飞雪一同闪进眼中。
白慕尘左胸之处，皮肉与衣绸破碎相搅，一个拳头大的血洞露了出来。桃花眼渐失光华，他再也支撑不住，刹那间跌落百丈云端，往雪原直坠而下。
神力耗尽、生机消亡，他渐化作本相。龙角、龙鳞与龙尾皆染了血，白慕尘微微睁开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下了左边耳坠，死死攥在手里。又要去扯右侧时候，却终于颓然垂下了手。
月与竹叶亦同他真身一样，由银白生出殷红。
漆黑夜自雪山覆来，将他裹挟其中，他恍然间见了夕阳般绚烂火红的厌晖海、见了身下流淌的雪原，又见了一身白衣的故安。
她亦是双眼紧闭，往下坠落，只是与他不同——她的身后与归处，是一片初日般的光明。
他嘴唇微动，无声念到。
“好疼啊，小安。”
两名天将早飞下云端去救，安泽挡住亦要下去的临初，“我方才看见了，”他道，“长老此时，还是先行子桑君交付之事，去找归容长老的好。”
他望向天魔殿与已入夜色的金乌河，“天魔殿如今结界无法应对战势。若魔族继续强攻，金乌河也撑不了几刻了，我亟要赶去维持。”
临初深深看了他一眼，未再多言，转身径直朝归容处去。
经这些时日，他对这位日曜星君身份，实则已有猜测。有时他真会想，这位神君虽下了凡，可却是最合适做神明的。
一至战时，不论是谁的生死，想必都不会被他放在眼中吧。
虽早有察觉，真至如今情状，安泽仍是心中一紧，而后对蓝可儿低声道，“恐怕子桑君此伤，比我方才估算还要重得多。”
“你且安心应对。”她轻声道，柔和眼色显然有安抚意味，“我送子桑君去长明宫，报去消息，再一同赶回九重天。”
说罢，未等他出言反对，便捏诀御风而去。安泽重重叹了口气，手将袖口都捏得褶皱，神色愈发阴沉。他看了一旁半晌未动、只紧紧抱着玉蘅的温渝，率天族余下兵将回返金乌河。
然甫踏空而起之时，却见黑夜中弥天吞地的魔气，汹涌如暴风雪般朝结界逼来。
长剑收回手中，安泽抬眼，终于记起，白慕尘既将死，以他神力所设下的秘境结界，亦全然消散了。
魔力狂乱，几乎瞬息之间便已吞噬金乌河与厌晖海，直至未成的结界边缘。安泽能够料到，玉蘅留给归容的多半是天魔殿结界心法，因此他要做的仍是拖时间。
他身后缓缓现出巨龙法相，长剑纵入天地，以其为心，以天族兵将为阵，立起一道横贯千里的光幕来。光幕之外，正是蓝楚与盛衷宫啸。
蓝楚画戟生辉，携着一股厉风，直朝他刺来。
安泽皱紧眉头，龙尾一摆，便应下这一击。他心间一震，下意识转身朝西方看去，果见天兵结阵一角碎裂，魔力夹杂风雪正入其中。蓝秦银紫色的魔刃与他身影一同飞掠而过。
他血脉险些冻结，剑身比御风更快，径往西南冲去，却忽听得山崩之响，甚连脚下云雾都生出动摇。
一道红光照亮西方半片夜空，恰与魔力相撞，法力所及，尸骸四溅。昆仑脉顶有积雪崩塌，默然落入河中。
天魔殿结界已成，与从前一般无二。
安泽到得其处时候，只见温渝使剑撑着身子，口中溢血。临初与归容相互倚靠，坐于云雾之上。归容衣上洒落些血迹，怀里抱着一柄断作两截的枪。她仙力耗尽，且受了重伤，口中迷迷糊糊说着些什么。
临初轻轻捋着她的头发。
“再给你做就是了。”
他声音有些颤抖，两眼发红，“做一把更好的，仍叫猎英枪。你也必得再给我刻个簪子……”
归容极轻地点头。
“小鱼儿。”
临初便扶着她起身，偏头看向温渝，眨了眨眼。他神情满载疲惫，再开口时，却只余平静了。
“把你师娘和小蘅儿，都送回去吧。”
结阵迅而重建，魔气重又散去，光幕愈加明亮，将四方狂乱魔力淹没围困，收拢回金乌河中。安泽与临初并立，两人气势皆极沉肃，以光幕相隔，对面便是魔族兵将。蓝楚与青魔君仍在阵前，蓝秦却不见踪影了。
“公主殿下。”安泽望着蓝楚沾了血的脸，那艳丽眉眼里逸出煞气，他轻声道，“这回到我动手了。”
11.
相识六万余年，涂山野从没想过，有一日会这样见到白慕尘。
子桑君是被两个天族将领抬回长明宫的，蓝可儿中途急施了些救命法术，方使他不至全变为本相。然而他散乱长发与绯红衣袍上，都已浸透血污，面容也惨白如死人，半点不见寻常的体面模样了。
“他伤了元神根本，不能再拖了。”涂山野声音发抖，“劳烦郡主同我一道，带他回九重天，去药王府……不，这得寻天帝陛下……”
蓝可儿只点头，她倒确然不知，涂山野担忧之事另有一层。两人正要动身时候，却见半晌不见的拾陆匆忙赶到殿前来，她脸色甚比白慕尘更难看，险些摔倒在蓝可儿面前。
拾陆拽住她的裙角，汗珠从额头滴落，几连话也说不出了。
“昭应……昭应，”她脸上挂满泪痕，“昭应找不到了。”
涂山野不过刚到长明殿中，未见到拾陆，先撞上了蓝可儿，因此一问才知，昭应已有一个来时辰都不知所踪了。
“涂山殿下先送子桑君回九重天，他伤势等不了。”蓝可儿道，“我留下和拾陆仙子一起想办法。”
两员天将刚要说句什么，被蓝可儿一个眼神看了回去，便不做声了。
涂山野虽从来心细，但毕竟慌乱已极，也未看出其中官司，自然赞同此法。蓝可儿将几人送出长明宫，一面暗自调息，一面轻轻握住拾陆的手，“别怕，不是已经遣许多人去找了，再好好想想，昭应少主是在哪儿跑走的……”
拾陆凝思一阵，忽然抬眼望着她。
“郡主姐姐，你先实话告诉我，”她抽噎着道，“子桑君是如何伤成那样？金乌河到底怎么了？”
金乌河夜色愈昏茫，云端之上，雪原一切全看不清明。安泽长剑擦过宫啸颈侧时候，被旁来的血溅了一身，他分一线神思去看，只见临初的剑浸透深红，正从蓝楚腹间抽出来。
画戟同时亦穿透他肩膀。临初白衣染血，却觉不出痛一般，仍持剑朝她而去，眉眼间溢出狠厉，哪还有半分平日温润的影子。
他一路已杀了不知多少人，此时与蓝楚对峙，神色冷极，声却平静，“公主，我不与你打，烦请将魔君，”他顿了顿，似是连讲话都艰难，“交出来。”
盛衷早自蓝楚身旁冲入阵中，将受了伤的长公主护在后面。他面有杀意，与临初交起手来，闻言又笑，“凭你如今？也……”
且不论就要取此人的命，真与君上对上，任谁都是送死。然他话未落地，却忽听蓝楚一声低喝，“退兵！”
他下意识听从蓝楚之令，手中兵刃将将收了力，足下腾云，护着蓝楚一同后退几十丈。与此同时，正见安泽的剑迸出刺目金光，将天地照如白昼，光辉所至，魔族兵将尽皆死伤。
盛衷浑身被冷汗湿透，蓝楚神情凝重，横出画戟，亦是一道紫色光刃横空而出，与金光相撞。雷霆声响几将山川劈断，轰入脑海当中，蓝楚身子一晃，被盛衷伸手扶住。
金光至少没再蔓延，魔族迅速退入金乌河北岸、衡天山之下，又立起一片结界来。安泽立于云端，身侧是刚从九重天回来的那两名天将，他们随涂山野将白慕尘送了去，又带了佑德的手令来。
安泽收剑在手，沉声道。
“陛下有令：全力前攻，不计死伤。”
夜至初更，临初亦被安泽遣人送至厌晖海南暂歇。他重整兵将，确认金乌河南三梵之界已无甚可忧，便直往北芜原硬攻。依他行事与规划，天亮之前，无论如何也要打到槃木之下。
大雪已停，空中唯余巨浪与风声。安泽伫立原处，长剑化为千万，道道击向北芜原结界，激出沉闷而刺耳的声响。不过半晌，却听得一阵悠长凤鸣，随西方渐被照亮的天际一同涌来。
眨眼之间，九楦已落于他身边。安泽神色一滞，施礼道，“九楦上神。”
“昨日之事，我都知道了。”九楦面色竟平淡无波，“眼下你战你的。我先安置金乌河，至于三梵的仇，北芜原自有果报。”
比他能做的，还要多得多。
便如只是告知他一句，未等他应声，九楦身影又消失不见。北芜原结界已破，神魔两方又是乱战，安泽提剑而入，踏在云头，望着远方槃木千丈粗重的枝干，探出气息寻蓝楚与蓝秦的所在。
神族之界寸寸往前推进，魔族残余兵将慢慢浮上衡天山、向槃木之根聚拢。安泽剑尖一指，弧光摇动，厉甚兵刃，槃木南侧一根枝条应而断裂，连同其上几间屋舍皆摔落在地，激起冲天雪雾与尘土。
战场静止一瞬，魔兵大举溃散，亦全力守在槃木左右。他眸光冷硬，轻轻一挥手，仍是往前攻。
便在此刻，他身后金乌河与厌晖海上，忽然燃起冲天烈火。安泽急回头看时候，只见一只巨大的凤凰正浮于河上，翅膀展开，几乎盖过百里水面，所过之处，水中与雪原皆烧起七彩变幻的火光。九楦轻盈滑过千里河道，尾羽拂遍三梵界中、战后遗留的尸骨血肉。
安泽一时怔住。他能认出来，这是陵光神女所传的，涅槃净化神火……
此火之下，生灵褪孽，伤者得净，死者涅槃，去向光明往生。
12.
蓝楚和盛衷到得槃木北侧时，蓝秦仍在此地调息。宫啸比他两人更快一步，已在他身周布了结界。蓝楚再没有阵前那副稳重情状，甚连自己腹部的伤也顾不得，几步冲上前去，握住蓝秦的手腕。
他随即睁开眼，看见蓝楚，格外阴沉神色便瞬息消散，转而露出个笑，“姐姐。”
蓝楚却眼神极冷，她松了手，紧紧盯着他。
“阿秦，我说过。”她一字字道，“伤你自己的法子，都不准再用。幻境禁术是如此，我不知神蛊之效，你便也装作不知了吗？”
种于玉蘅魂魄中的蛊种既被白慕尘业火焚尽，以自己心力对其施以控制的蓝秦自然也受到极大反噬——神蛊与中蛊之人融合愈深，反噬愈重，也因此才不能再战。
蓝秦却知道，姐姐虽确是最关心他的安危，可于另一事也是在意的，自半年以前、他从天魔殿回来时候便在意：她不赞同他的所为，也不明白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将三梵神官长、子桑君，乃至天魔殿和神魔两界，逼至如此情形。
“姐姐……”他垂下眼，轻轻舒出一口气，里面满含无奈，蓝楚甚而听出一点难过。
然而蓝秦并未应言，而只是猛地站起身来，反握住她的手。
“姐姐。”他轻声道，“是谁伤的你啊。”
蓝秦语气这样平静，从来代表他最是生气。然而现下来不及容他计较这些，蓝楚皱着眉，道，“神族已快要打到槃木下来了。必得赶紧回中心城，以灵脉开启结界，护住……”
话音一顿，方想起灵脉魔力亦因战事切断，自顾且不暇，更无余力开启族地结界。蓝秦又是这样情状，看来，她确无别的路可走。
“宫啸，你到山北去，暂且稳住情况。”她强硬拽起蓝秦手臂，踏空而起，“盛衷随我回中心城，护着魔君，亦为我护法。”
这回是只有以她之力，才能护住槃木了。
以中心城灵脉禁地为心，北芜原与东西北两荒、槃木所覆之处，迎着东方启明，渐被青蓝光芒笼罩。
安泽的剑亦被阻拦于外，他眼见宫啸率魔族残兵退入结界、修复槃木，眉头拧起个结。
灵脉岌岌可危、蓝秦反噬重伤，蓝楚竟还冒险开启族地结界……她果真和她弟弟一样，是个疯子。
覆于槃木的族地结界，是魔族最后一道屏障。于大战之时、灭世之兆中，以上古醇正魔力护全族平安，保族中根本。但代价也不可谓不大，蓝楚走这一遭，魔力大抵耗费殆尽，恐怕得再要上万年，方能修炼回从前模样。
这些倒与他无关。只是若从他私心来讲，恨不得打进中心城，将蓝秦手刃。眼下既无法达成，必得退军休战，他自然要赶紧回长明宫去看蓝可儿。
昭应失踪之事，他亦已听说，如今又不知究竟怎样了。
神族边界拓至衡天山中、槃木边缘，且遣天族兵将常相驻守，由日曜神君使于三梵，长久统领。天帝下此令书，司廷再无异议，毕竟金乌河彻夜一战，天魔殿险破、灭世将近；两族死伤无数、子桑君重伤、三梵神官长神魂俱灭，更有神蛊现世，八荒皆知。
然第二日即有军报传来，道金乌河一役当晚、魔族槃木结界开启之后，中心城忽而爆发宫变，原统领东北荒的青之魔君领兵反叛，直攻入魔宫之中，甚至魔君蓝秦洞宫门口。幸有长公主蓝楚奋力平叛，青魔君最终战败身死，然蓝楚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其麾下亲信将领盛衷亦于战中被杀。
三梵则传来消息：九楦上神助三长老临初应对战后诸事，未出变乱。玉府神君已连夜赶去，与日曜星君所部全力寻找少主昭应几日，却仍不见任何踪迹。
“可儿。”安泽嘴唇紧抿，“对不起，一次两次，本都不该让你牵扯进来。”
“好啦。”蓝可儿一面运起法术调息，一面轻声道，“我大抵已知道魔君是如何得到神蛊和内法。说到底，还是我家当年的孽。因此……”
阿泽，别对我道歉。
她两手之间开出青色枝蔓与缥蓝繁花，眸光坚定，蹲下身去，看着玉蘅的眼。
繁花蕊中缓缓散出柔和的光，将她们二人团团包裹，即要闭合之时，却听安泽道，“可儿，让子桑君也进去吧。”
虽对安泽了解甚深，十足能想到他的决定，蓝可儿心中仍是震动。白慕尘眉眼一滞，未发一言，玄金扇往心口晃了晃，几步踏入光幕当中。
“——放她出来！”
花枝闭合，三人身影彻底消散，亦将温渝声嘶力竭的喊声隔绝于外。安泽看他一眼，又望向远方金乌河处结界。轰鸣声不绝于耳，雪原血色亦层层铺开，结界已隐隐动摇。
他默念法诀，手中神剑破空而出，直向厌晖海北飞去，立于结界弧光之上，将它重又稳住。温渝虽被临初制住，盯着他的目光却如利刃，恨不得将蓝可儿的光幕都千刀万剐，他放不下心。
等等，方才子桑君似乎……
安泽神色陡变，他抬手召来两名天族兵将，低声说了些什么。
白慕尘有些怔愣地看着玉蘅。
她悬于空中，胸前开满绀青色的花，紧紧闭着眼睛。蓝可儿额头上慢慢冒出细汗，脸色也苍白起来。他对蓝可儿暂时压制神蛊的这一法术略有所知，总之是……这花愈繁茂，便示意她心魔与所受操控愈深了。
他胸口压制住的疼痛又渐而浮生，被剜碎的心脏碰撞出血，浸透了绯红布料。
他快熬不住了。
“成了。子桑君还是快些，你与我……都等不起。”
白慕尘听见蓝可儿轻飘飘的尾音，玉蘅亦在同时醒来，眼中血红与漆黑都褪去，转而变作茫然。光幕之中死寂，几连时刻也静止，蓝可儿默然后退几步，白慕尘定了定神，走到玉蘅面前去，开口叫她的名字。
这不过瞬息之间，她便已全都记起来了。
“子桑君。”
出乎白慕尘意料，她极沉静地唤他一声，眉眼亦平淡，只是望着他，一字字道，“是我玉蘅对不起你，我该道歉，却没什么能补偿给你的了。”
他两人是在九重天、玉蘅成婚时候相识，算到如今，也有数万年之久，从来相对坦荡。白慕尘喉中发涩，“你先前说得对，合该是天族欠了三梵，由我来偿，也没什么不可。且到底偿还不完……”
“子桑，你没明白。”玉蘅神色间终于现出一点哀伤，“三梵与天族间纠葛，我算不清，也不该只由我来算。我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一人，我亦不配做三梵的神官长。”
她无论如何也不该生出那样的心魔，不该在阵前对白慕尘刀剑相向，差点取了他的命；不该以天魔殿为筹，将三梵子民都置于灭亡之上。
“因此之后，还请你践守先前诺言，无论如何，护三梵到底。至于我，”她顿了顿，“本该任你处置。但我仍有点私心，要寻最后一丝颜面。”
白慕尘见她笑了笑，竟一如平日时候，教他本就迷乱模糊的思绪更加恍惚。玉蘅身影沐于明亮天光之下，而金乌河上却大约已入黄昏。她话声似相隔千年万年，自八荒尽头而来，传入他残缺的魂魄。
“不必无谓拖延，求子桑君降下业火，将我元神焚尽吧。”
他早该知是如此。
安泽那句话落地时候，大抵已是这样决定。便如玉蘅所说，断蛊锁现世遥遥无期，神蛊无解，她自求死，亦是求个体面结局。
可他不甘心。
“来不及了。”玉蘅笑道，“烦请将传讯螺也给我一用吧，我还有些话要讲……”
是讲给故安、昭应、玉府神君与三梵众人的话，封存内里。白慕尘木然将传讯螺递给她，他手上沾满了自己的血，将银白的螺也染做鲜红。
她的手在颤抖。
“请先给归容……”光幕与枝蔓颜色慢慢淡下来，蓝可儿并未出言催促，白慕尘也知是没时间了。他未置一字，只是点头。
玉蘅声音已十分沙哑，她眼中布满血丝，又似有泪光，指甲将自己掌心掐破，“子桑君，我最后要问一句……”
她正将自己元神魂魄剥出体外，巨大而火红的朱雀法相自她身后显形，映于绀青之中、繁花之间，正如洪荒神陨之迹。朱雀纤长尾羽飘荡天顶，最为鲜亮的那一根缓缓飘落，朝白慕尘而来。
他展开玄金扇，扇骨扬起丛丛烈火，火焰似在狂风麾下，猎猎作响、直冲天际。白慕尘闭上眼，听见她问。
“你会对小安好的，对吧？”
朱雀仰天长鸣，厚重翅膀掀起另一遭风雪，而后堕于业火之中，消弭成铺天覆地、是为纯粹的赤红。
白慕尘一面悬扇，一面用尽全力、朝将要消散的玉蘅神体打出一道法印。他唇齿间与左胸中都汩汩流出鲜血，顺着绯红衣角滴落云端。
他极慢地点了点头。
蓝可儿低喝一声，绀青枝蔓随一道沉闷声响彻底破碎。白慕尘踉跄几步，将已是具空壳的玉蘅尸身横抱起来，一步步朝安泽等人走去。
10.
三梵冬日天短，西方已现黄昏颜色。风雪未停，片片覆于血迹干涸的雪原之上，两者相合，化作水红长河流入厌晖海。
温渝骨肉僵冷，他钉在原地一般，看着白慕尘浑身浴血、抱着玉蘅了无生气的尸身，走出蓝可儿的花蔓。
不过眨眼工夫，他已挣脱临初辖制，疯了般冲至白慕尘面前，将玉蘅抢进怀里。他瞳孔中熊熊燃起烈火，似恨不得将白慕尘烧成一捧灰。
“你杀了她……”
温渝嗓音如开裂的雪山冻土，一字字传入他耳中。白慕尘却恍若未闻，只踏风朝临初而去，拦在他与温渝之间，又将那个镌了血的传讯螺交到他手中。
安泽正握着蓝可儿的手，为她调息体内紊乱的法力。见子桑行动，神情一凛，微微挥手，方才的两个天族兵将随即跟了上去。
“速交与归容长老。叫她……即刻便听。”
白慕尘眉目如刻，上面甚无丝毫情绪，苍白面容上，鲜血沿下颌一点点滴落。
临初眸中闪过一丝杀意，听得此言，却失魂般愣在原处。而后忽见白慕尘身形晃了晃，素色龙鳞与飞雪一同闪进眼中。
白慕尘左胸之处，皮肉与衣绸破碎相搅，一个拳头大的血洞露了出来。桃花眼渐失光华，他再也支撑不住，刹那间跌落百丈云端，往雪原直坠而下。
神力耗尽、生机消亡，他渐化作本相。龙角、龙鳞与龙尾皆染了血，白慕尘微微睁开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下了左边耳坠，死死攥在手里。又要去扯右侧时候，却终于颓然垂下了手。
月与竹叶亦同他真身一样，由银白生出殷红。
漆黑夜自雪山覆来，将他裹挟其中，他恍然间见了夕阳般绚烂火红的厌晖海、见了身下流淌的雪原，又见了一身白衣的故安。
她亦是双眼紧闭，往下坠落，只是与他不同——她的身后与归处，是一片初日般的光明。
他嘴唇微动，无声念到。
“好疼啊，小安。”
两名天将早飞下云端去救，安泽挡住亦要下去的临初，“我方才看见了，”他道，“长老此时，还是先行子桑君交付之事，去找归容长老的好。”
他望向天魔殿与已入夜色的金乌河，“天魔殿如今结界无法应对战势。若魔族继续强攻，金乌河也撑不了几刻了，我亟要赶去维持。”
临初深深看了他一眼，未再多言，转身径直朝归容处去。
经这些时日，他对这位日曜星君身份，实则已有猜测。有时他真会想，这位神君虽下了凡，可却是最合适做神明的。
一至战时，不论是谁的生死，想必都不会被他放在眼中吧。
虽早有察觉，真至如今情状，安泽仍是心中一紧，而后对蓝可儿低声道，“恐怕子桑君此伤，比我方才估算还要重得多。”
“你且安心应对。”她轻声道，柔和眼色显然有安抚意味，“我送子桑君去长明宫，报去消息，再一同赶回九重天。”
说罢，未等他出言反对，便捏诀御风而去。安泽重重叹了口气，手将袖口都捏得褶皱，神色愈发阴沉。他看了一旁半晌未动、只紧紧抱着玉蘅的温渝，率天族余下兵将回返金乌河。
然甫踏空而起之时，却见黑夜中弥天吞地的魔气，汹涌如暴风雪般朝结界逼来。
长剑收回手中，安泽抬眼，终于记起，白慕尘既将死，以他神力所设下的秘境结界，亦全然消散了。
魔力狂乱，几乎瞬息之间便已吞噬金乌河与厌晖海，直至未成的结界边缘。安泽能够料到，玉蘅留给归容的多半是天魔殿结界心法，因此他要做的仍是拖时间。
他身后缓缓现出巨龙法相，长剑纵入天地，以其为心，以天族兵将为阵，立起一道横贯千里的光幕来。光幕之外，正是蓝楚与盛衷宫啸。
蓝楚画戟生辉，携着一股厉风，直朝他刺来。
安泽皱紧眉头，龙尾一摆，便应下这一击。他心间一震，下意识转身朝西方看去，果见天兵结阵一角碎裂，魔力夹杂风雪正入其中。蓝秦银紫色的魔刃与他身影一同飞掠而过。
他血脉险些冻结，剑身比御风更快，径往西南冲去，却忽听得山崩之响，甚连脚下云雾都生出动摇。
一道红光照亮西方半片夜空，恰与魔力相撞，法力所及，尸骸四溅。昆仑脉顶有积雪崩塌，默然落入河中。
天魔殿结界已成，与从前一般无二。
安泽到得其处时候，只见温渝使剑撑着身子，口中溢血。临初与归容相互倚靠，坐于云雾之上。归容衣上洒落些血迹，怀里抱着一柄断作两截的枪。她仙力耗尽，且受了重伤，口中迷迷糊糊说着些什么。
临初轻轻捋着她的头发。
“再给你做就是了。”
他声音有些颤抖，两眼发红，“做一把更好的，仍叫猎英枪。你也必得再给我刻个簪子……”
归容极轻地点头。
“小鱼儿。”
临初便扶着她起身，偏头看向温渝，眨了眨眼。他神情满载疲惫，再开口时，却只余平静了。
“把你师娘和小蘅儿，都送回去吧。”
结阵迅而重建，魔气重又散去，光幕愈加明亮，将四方狂乱魔力淹没围困，收拢回金乌河中。安泽与临初并立，两人气势皆极沉肃，以光幕相隔，对面便是魔族兵将。蓝楚与青魔君仍在阵前，蓝秦却不见踪影了。
“公主殿下。”安泽望着蓝楚沾了血的脸，那艳丽眉眼里逸出煞气，他轻声道，“这回到我动手了。”
11.
相识六万余年，涂山野从没想过，有一日会这样见到白慕尘。
子桑君是被两个天族将领抬回长明宫的，蓝可儿中途急施了些救命法术，方使他不至全变为本相。然而他散乱长发与绯红衣袍上，都已浸透血污，面容也惨白如死人，半点不见寻常的体面模样了。
“他伤了元神根本，不能再拖了。”涂山野声音发抖，“劳烦郡主同我一道，带他回九重天，去药王府……不，这得寻天帝陛下……”
蓝可儿只点头，她倒确然不知，涂山野担忧之事另有一层。两人正要动身时候，却见半晌不见的拾陆匆忙赶到殿前来，她脸色甚比白慕尘更难看，险些摔倒在蓝可儿面前。
拾陆拽住她的裙角，汗珠从额头滴落，几连话也说不出了。
“昭应……昭应，”她脸上挂满泪痕，“昭应找不到了。”
涂山野不过刚到长明殿中，未见到拾陆，先撞上了蓝可儿，因此一问才知，昭应已有一个来时辰都不知所踪了。
“涂山殿下先送子桑君回九重天，他伤势等不了。”蓝可儿道，“我留下和拾陆仙子一起想办法。”
两员天将刚要说句什么，被蓝可儿一个眼神看了回去，便不做声了。
涂山野虽从来心细，但毕竟慌乱已极，也未看出其中官司，自然赞同此法。蓝可儿将几人送出长明宫，一面暗自调息，一面轻轻握住拾陆的手，“别怕，不是已经遣许多人去找了，再好好想想，昭应少主是在哪儿跑走的……”
拾陆凝思一阵，忽然抬眼望着她。
“郡主姐姐，你先实话告诉我，”她抽噎着道，“子桑君是如何伤成那样？金乌河到底怎么了？”
金乌河夜色愈昏茫，云端之上，雪原一切全看不清明。安泽长剑擦过宫啸颈侧时候，被旁来的血溅了一身，他分一线神思去看，只见临初的剑浸透深红，正从蓝楚腹间抽出来。
画戟同时亦穿透他肩膀。临初白衣染血，却觉不出痛一般，仍持剑朝她而去，眉眼间溢出狠厉，哪还有半分平日温润的影子。
他一路已杀了不知多少人，此时与蓝楚对峙，神色冷极，声却平静，“公主，我不与你打，烦请将魔君，”他顿了顿，似是连讲话都艰难，“交出来。”
盛衷早自蓝楚身旁冲入阵中，将受了伤的长公主护在后面。他面有杀意，与临初交起手来，闻言又笑，“凭你如今？也……”
且不论就要取此人的命，真与君上对上，任谁都是送死。然他话未落地，却忽听蓝楚一声低喝，“退兵！”
他下意识听从蓝楚之令，手中兵刃将将收了力，足下腾云，护着蓝楚一同后退几十丈。与此同时，正见安泽的剑迸出刺目金光，将天地照如白昼，光辉所至，魔族兵将尽皆死伤。
盛衷浑身被冷汗湿透，蓝楚神情凝重，横出画戟，亦是一道紫色光刃横空而出，与金光相撞。雷霆声响几将山川劈断，轰入脑海当中，蓝楚身子一晃，被盛衷伸手扶住。
金光至少没再蔓延，魔族迅速退入金乌河北岸、衡天山之下，又立起一片结界来。安泽立于云端，身侧是刚从九重天回来的那两名天将，他们随涂山野将白慕尘送了去，又带了佑德的手令来。
安泽收剑在手，沉声道。
“陛下有令：全力前攻，不计死伤。”
夜至初更，临初亦被安泽遣人送至厌晖海南暂歇。他重整兵将，确认金乌河南三梵之界已无甚可忧，便直往北芜原硬攻。依他行事与规划，天亮之前，无论如何也要打到槃木之下。
大雪已停，空中唯余巨浪与风声。安泽伫立原处，长剑化为千万，道道击向北芜原结界，激出沉闷而刺耳的声响。不过半晌，却听得一阵悠长凤鸣，随西方渐被照亮的天际一同涌来。
眨眼之间，九楦已落于他身边。安泽神色一滞，施礼道，“九楦上神。”
“昨日之事，我都知道了。”九楦面色竟平淡无波，“眼下你战你的。我先安置金乌河，至于三梵的仇，北芜原自有果报。”
比他能做的，还要多得多。
便如只是告知他一句，未等他应声，九楦身影又消失不见。北芜原结界已破，神魔两方又是乱战，安泽提剑而入，踏在云头，望着远方槃木千丈粗重的枝干，探出气息寻蓝楚与蓝秦的所在。
神族之界寸寸往前推进，魔族残余兵将慢慢浮上衡天山、向槃木之根聚拢。安泽剑尖一指，弧光摇动，厉甚兵刃，槃木南侧一根枝条应而断裂，连同其上几间屋舍皆摔落在地，激起冲天雪雾与尘土。
战场静止一瞬，魔兵大举溃散，亦全力守在槃木左右。他眸光冷硬，轻轻一挥手，仍是往前攻。
便在此刻，他身后金乌河与厌晖海上，忽然燃起冲天烈火。安泽急回头看时候，只见一只巨大的凤凰正浮于河上，翅膀展开，几乎盖过百里水面，所过之处，水中与雪原皆烧起七彩变幻的火光。九楦轻盈滑过千里河道，尾羽拂遍三梵界中、战后遗留的尸骨血肉。
安泽一时怔住。他能认出来，这是陵光神女所传的，涅槃净化神火……
此火之下，生灵褪孽，伤者得净，死者涅槃，去向光明往生。
12.
蓝楚和盛衷到得槃木北侧时，蓝秦仍在此地调息。宫啸比他两人更快一步，已在他身周布了结界。蓝楚再没有阵前那副稳重情状，甚连自己腹部的伤也顾不得，几步冲上前去，握住蓝秦的手腕。
他随即睁开眼，看见蓝楚，格外阴沉神色便瞬息消散，转而露出个笑，“姐姐。”
蓝楚却眼神极冷，她松了手，紧紧盯着他。
“阿秦，我说过。”她一字字道，“伤你自己的法子，都不准再用。幻境禁术是如此，我不知神蛊之效，你便也装作不知了吗？”
种于玉蘅魂魄中的蛊种既被白慕尘业火焚尽，以自己心力对其施以控制的蓝秦自然也受到极大反噬——神蛊与中蛊之人融合愈深，反噬愈重，也因此才不能再战。
蓝秦却知道，姐姐虽确是最关心他的安危，可于另一事也是在意的，自半年以前、他从天魔殿回来时候便在意：她不赞同他的所为，也不明白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将三梵神官长、子桑君，乃至天魔殿和神魔两界，逼至如此情形。
“姐姐……”他垂下眼，轻轻舒出一口气，里面满含无奈，蓝楚甚而听出一点难过。
然而蓝秦并未应言，而只是猛地站起身来，反握住她的手。
“姐姐。”他轻声道，“是谁伤的你啊。”
蓝秦语气这样平静，从来代表他最是生气。然而现下来不及容他计较这些，蓝楚皱着眉，道，“神族已快要打到槃木下来了。必得赶紧回中心城，以灵脉开启结界，护住……”
话音一顿，方想起灵脉魔力亦因战事切断，自顾且不暇，更无余力开启族地结界。蓝秦又是这样情状，看来，她确无别的路可走。
“宫啸，你到山北去，暂且稳住情况。”她强硬拽起蓝秦手臂，踏空而起，“盛衷随我回中心城，护着魔君，亦为我护法。”
这回是只有以她之力，才能护住槃木了。
以中心城灵脉禁地为心，北芜原与东西北两荒、槃木所覆之处，迎着东方启明，渐被青蓝光芒笼罩。
安泽的剑亦被阻拦于外，他眼见宫啸率魔族残兵退入结界、修复槃木，眉头拧起个结。
灵脉岌岌可危、蓝秦反噬重伤，蓝楚竟还冒险开启族地结界……她果真和她弟弟一样，是个疯子。
覆于槃木的族地结界，是魔族最后一道屏障。于大战之时、灭世之兆中，以上古醇正魔力护全族平安，保族中根本。但代价也不可谓不大，蓝楚走这一遭，魔力大抵耗费殆尽，恐怕得再要上万年，方能修炼回从前模样。
这些倒与他无关。只是若从他私心来讲，恨不得打进中心城，将蓝秦手刃。眼下既无法达成，必得退军休战，他自然要赶紧回长明宫去看蓝可儿。
昭应失踪之事，他亦已听说，如今又不知究竟怎样了。
神族边界拓至衡天山中、槃木边缘，且遣天族兵将常相驻守，由日曜神君使于三梵，长久统领。天帝下此令书，司廷再无异议，毕竟金乌河彻夜一战，天魔殿险破、灭世将近；两族死伤无数、子桑君重伤、三梵神官长神魂俱灭，更有神蛊现世，八荒皆知。
然第二日即有军报传来，道金乌河一役当晚、魔族槃木结界开启之后，中心城忽而爆发宫变，原统领东北荒的青之魔君领兵反叛，直攻入魔宫之中，甚至魔君蓝秦洞宫门口。幸有长公主蓝楚奋力平叛，青魔君最终战败身死，然蓝楚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其麾下亲信将领盛衷亦于战中被杀。
三梵则传来消息：九楦上神助三长老临初应对战后诸事，未出变乱。玉府神君已连夜赶去，与日曜星君所部全力寻找少主昭应几日，却仍不见任何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