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依照三梵与玉府神君意思,玉蘅尸身被安置于西山祭殿底层冰棺当中,待新任神官长故安归来后再行决断。在此之前,由三梵诸位长□□行管辖族地职责。玉府神君也暂且留下,处置家事。

    涂山野已将冥界情形上报,冥将神荼亦递了文书,告自己失职之罪。然事已至此,正如神荼所言,别无他法,唯有子桑君可解困局。

    佑德放下文书,神情沉肃。他抬手施了个化相,自凌霄殿后悄然出门,往药王府去了。

    自涂山野将白慕尘送回九重天,至今已有十日。十日之间,药王府用尽了仙丹妙药,将将使他心口伤处显出愈合之象。只是仍旧昏迷不醒,用药王的话说,这八荒间除却子桑君本人,大抵无人再有办法了。

    且方寸既碎,恐终究难以好全。

    佑德是知白慕尘有一身医术的,从前救了安泽,这回却不能救他自己,未免悲凉而荒唐。

    他已又下一道令书,命安泽长驻三梵,两族边界之处但有变故,强攻勿论,便算是宣战。

    “子桑君伤情危及神魂,小仙束手无策。当下唯有个等字,以仙力灵气温养,待殿下醒来之后,再做打算。”

    “那他何时能醒?”

    “这……”

    佑德坐在一边,到底默然不发一言。他挥挥手,药王便知趣退出殿内——天帝陛下从来同龙祖一般,有多宠爱这位幼弟,是八荒皆知的事,此次真是……

    白慕尘横躺在灵床上,早换了一身干净白衣,身上的血也擦净。他脸色却比衣袍更淡,右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雾蒙扇放在一旁,佑德拾起扇子,捏个诀,将上面血色褪去,展开又合上。

    这扇子是子桑自己做的,从三梵带来,之后一直带在身边。佑德想。怪不得那么像他,他又那么喜欢。

    佑德始终觉得,父君和母后,再搭上自己,都是于子桑有些亏欠的。

    第一次神魔大战爆发时候,他已经五万余岁,是能独当一面的年纪,长兄随父君母后征战,他便留在苍龙族地整治族中事务,待到洪荒十一万年、听见幼弟降生于三梵的消息时,大战又已近尾声。

    而后便知,父君把幼弟留在了三梵,自此一直到洪荒十四万年、白慕尘回到族地,他一面也没与幼弟相见。

    他与已经战死的长兄,自始至终都不知父君与母后的用意。在那三万年间,父君母后重建族地,使其兴盛,除却母后时常会往三梵写信、送些东西,父君甚而没提起过幼弟的名字。

    佑德是从母后口中和三梵简短的回信中,知道幼弟改了自己的名,又不认父君,因而为自己加了姓氏,叫做白慕尘。

    挺叛逆,他想。但这名字也挺好听。

    长兄不在,他作为唯一的哥哥,或许该担起些父君缺失的职责。

    他便也往三梵写信,送许多天材地宝,觉得于弟弟能有用处。他在心里想过白慕尘模样,觉得该是个阴沉寡言,眼里竖满刺的小孩。即便母后说小尘长得极漂亮,也该是个极漂亮的沉寂小孩。

    大约正是因此误解,白慕尘回了族地以后,着实使他大吃一惊,许久都难以接受——自己幻想中的小可怜弟弟,竟是这副模样。

    但总比,他想。总比他先前想的那样要好。

    ……真的好吗?

    屋中响起敲门声。

    佑德道一声“进”,便见两扇门间开了个缝,一个小姑娘探头进来,却是和祈。

    “……爷爷。”她问到,话中颇有几分心虚,“我能进来吗?”

    佑德揉揉额角,还是点头。和祈便推门而入,身后却还跟了个人。

    佑德觉得头更痛了。

    “安知小殿下怎么也来了?”这回连板起脸吓唬人都不能了。他站起身,往前几步,挡在两人与白慕尘之间,开口问。

    “小知姐姐是从明界来的,说是长洵帝后有话带给爷爷。”和祈规规矩矩地道,“但上凌霄殿没找到爷爷,问了几个星君和侍卫也不知是去了哪儿。我猜爷爷在这儿,就带她来了。”

    也是因她父君不在九重天,从来少有管束,才能听见子桑重伤、养在药王府之事。佑德闭了闭眼,还是决定把此事揭过,“好。下次不要乱跑了,我会叫你母妃多看着你些。帝后是有何言嘱咐?”

    话虽如此,却没叫和祈回避,她便缩在一角,尽力使爷爷忘记自己。安知偏头去看天帝背后的子桑,低声道,“娘亲说,她亦听知金乌河上之事。明界有最宜将养的重明塔,请子桑叔叔去那儿,或许能好得快些。”

    佑德确没想到是这回事。他沉默半晌,道,“多谢帝后挂心,本君即遣人去办。”

    安知也不再多说,甚而有些匆忙地拉着和祈出门去。两人推门而出时候,和祈却忽然转过头,朝佑德喊道。

    “爷爷,”她怯生生的,话声极缓慢,“三爷爷他……不会有事的吧?”

    她还记得,那还是她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堂兄陌城自明界回来,也是这样。可堂兄最终还是醒了,虽然与从前万般不同,但……醒来就好。

    然而佑德却没有回答她。

    02.

    既要长驻,安泽与蓝可儿便也在长明宫中择了一处楼阁院落。因至少更相熟些,归容叫拾陆来帮两位贵客安顿。三梵几番变故之下,拾陆心中虽仍沉笃,但还是提起精神,将院落布置妥当。

    归容伤及根本,正闭关静养,临初常相在侧;玉府神君仍在玉蘅棺椁之前,要么便是同其余几位长老去找昭应;温渝则整日被临初拽在身边,显然是怕他做出什么傻事来。

    蓝可儿看出她心绪,却也无言能够宽慰。最终只在她回长明殿时候,轻声说出一句,“昭应少主不会有事的。”

    拾陆眼睛陡然亮起来,抬头看着她。她知面前这位郡主姐姐说话的分量,有此一言,也至少是个定心丸。

    “谢谢。”她说,两手慢慢握紧了,一步步走出院门。

    蓝可儿看着小姑娘的背影离去,安泽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拢住她的手,一阵暖意霎时裹挟她有些滞涩的血脉。

    “可儿,”他叹道,“你还是太……”

    蓝可儿偏头,笑着看他,先转了话头,“是紫微神尊,还是九楦上神回信来了?”

    安泽顿了顿,“是九楦。”

    他前几日给紫微写了封信,道九楦上神得了陵光神女传承一事,想着或许能于断蛊锁有助力——玉蘅已因神蛊而死,便是一番警示。神蛊之源一日仍在蓝秦手中,一日便可为八荒大难。若说先前尚且是只因预言而为,现下便格外紧迫了。

    然而此番回复,却不是好结果。

    “九楦说还是不成。”他苦笑道,“看来,还是须得神女本人,或是元极之力了。”

    安泽将信拿给蓝可儿看,“除此之外,九楦倒还说了些我不大明白的话……或许师父明白,或许与此事有关,但现下师父既仍不回信,也无从得知了。”

    “陵光神女既为凤祖,凤凰一族遂与神女灵魄相连。吾冒昧半生,知其死,知其生……”

    蓝可儿缓缓念出这一句,望向西面长明殿与三梵红莲方向,皱起了眉头。

    归容既伤,二长老仍在司廷,三梵诸事即由临初为首主持,温渝与拾陆各自相助。安泽虽名为九重天之使,亦只顾北防,不会插手三梵内部之事。他又性情冷僻,因此少与临初之外的人有所交游。

    但即便如此,他与蓝可儿也都看出,温渝情状有异。

    封存了玉蘅遗言的传讯螺,是在玉府神君赶到三梵当晚,在长明殿中打开的。

    留给归容的那番话里藏着天魔殿结界心法,为免生事,她听过之后即已消弭,这晚也没有再来。临初从怀里将传讯螺拿出时候,见温渝灼热而又凄然的眼光几乎将他刺穿。

    他低头看了它一会儿,道,“还是玉府神君先吧。”

    神君未有推辞,亦未发一言,只伸手接过,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才放到耳边。不过半日,他俊逸面容已憔悴得将近认不出——或许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连玉蘅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半晌,他垂下手,哑声道,“多谢长老,我先告辞。”

    说罢,逃也似地将传讯螺放回临初手中,快步离开长明殿了。

    拾陆恰在这时迈进门槛,携着夜中寒风和积雪。她手中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壶热茶和几个碟子。她将东西搁在桌案上,望着临初和温渝,两眼仍泛着红,却道,“师叔,阿渝哥,你们打了一天一宿了,先喝口水……”

    温渝的话便是此刻冲进她耳朵。她从未见过温渝这般模样,什么冷静沉稳都半点不见,重重煞气与颓然掩在玄衣之下,衣袍上甚还染着血。

    “师父。”他声音微弱,却有些颤抖,“阿蘅……神官长她,是有话留给我的吧?”

    仿佛临初的答话将成为对他的审判。临初看了看拾陆,随后望着他的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有。”临初道,“但是,小鱼儿。不仅是她,我也希望你能听。”

    温渝便明白,他早该知道,以她的聪慧,是也明白一切的。

    明白他生根发芽以后,便再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明白深深扎进他魂魄的恨,明白在她消散于世之后、他被那恨彻底灌满的血肉。

    她说,如今已是她自己选出的体面结局。说她半生如此,便无遗憾;说教他去寻一番他自己的去路,即使是与三梵无关。

    他听见了,听了千千万万遍,可他不能相信。不信她如此枉死,怎么会没有遗憾;不信他此生还能与她、与三梵无关。

    新纪元四万余年时候,神蛊之战灼于三梵。温霜镇主温南夫妇双双战死,留遗孤温渝于镇中,后被长明宫三长老临初收养为徒。

    玉蘅彼时三万来岁,仍是个活泼张扬的小姑娘。

    既做神官长继承人,自然该修炼精良、成熟稳重,这是温渝从来便有的印象。然而来长明宫以后,玉蘅最常做的却是在临初啰啰嗦嗦、唠唠叨叨时候,拿各种理由把他拯救走。

    美其名曰:怕他也成了像师父那样的事无巨细体贴人,她以后还要受二茬罪。

    她没想到的是,他抱着儿时护卫三梵的心结,学了这样那样的本事和规矩,虽没学成临初,却成了三梵最刻板正经的族学先生。

    倒也的确不会注意他。温渝后来想。毕竟那时她已随修崖神官长上过九重天,见了玉府神君,有了心上人。

    神君凤目法相,清俊正直,坦荡真诚。是比沉默寡言、整日一身黑衣的他要更能使她开心。

    或许是因他那时还太小。两万来岁的小少年,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要如何讨她欢愉。

    后来他发觉,玉蘅很喜欢花。

    是啊。没有哪个明艳的姑娘会不喜欢花,不喜欢春天。可三梵的长冬积雪、松柏素色,似是万万年以来无法改变的劫。

    他想,若他能在雪原上开出一片花海,必定是能表明心迹了。

    他瞒着临初,悄悄在藏书阁里学了许久。又于修炼之外,耗费许多灵力,在温霜镇里、他自己的家旁边,划出一片广袤无人的土地来。

    冻土难生草木,他已忘了自己是过了多少年,才使第一棵花树长出第一朵花。

    花开的第二日,他回长明宫去,遂见了殿中坐在一起的玉蘅与玉府神君。

    她牵着俊朗神君的手,露出他最喜欢的张扬笑容。

    那棵花树自此便开着温霜镇的唯一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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