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日夜流转,生灵复归,厌晖海重现碧水金芒,三梵又是春日。

    距天魔殿之乱已是三年,魔族未再生事,九重天却仍驻兵。战时损伤将将抚平,如今长明宫最为关心之事,无非是故安帝姬的下落。

    冥界三年之间亦不断搜寻三千亿凡世,但无异于大海捞针,即使临初也并未抱什么希望——他已从涂山野那知晓,哪怕他再不愿,帝姬回返,竟是还要指望子桑君。

    “临初长老。”

    时下已近傍晚,他正要离开长明殿,却见安泽携一封信匆匆跨入门槛。他心间一动,提起神思,“星君行色匆忙,是衡天山有什么……”

    安泽摇头。

    “是玉府神君来信,比天帝陛下的甚还快一分。”他沉声道,“子桑君醒了。”

    玉府神君是三年前离开三梵。他亲手将玉蘅葬入冰晶棺,割下她一缕头发,绑在自己鬓边,之后便再未踏入红莲结界一步。

    三年之间,亦没能找到昭应踪迹。八荒茫茫,有蓝可儿之言,他大抵无性命之忧,但究竟也无人知道,他是去往何处了。

    向温渝与拾陆嘱托一番,临初随即与安泽一同赶往明界,然两人半途才知,子桑因得知帝姬之事,一刻也不愿多歇,竟已由安知送着去九重天了。

    “我冒昧多问一句,”临初沉吟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陛下与玉府神君是否提及,子桑君伤势如何?”

    安泽神色一滞,临初见状,心底渐沉。

    “体伤已愈,但元神与神力仍是残损,与先前相比,并无起色。”

    若不是问了安泽那样一句,见到白慕尘时候,连临初也要被他哄过去。两人受叶寒神官通报、踏入子桑殿正殿时,子桑君本人一身白衣翩翩,靠坐在软榻里,正边喝茶边同青丘储君说话。除却消瘦些外,几与从前无半分差别。

    临初是头一回踏进这一十六天瑶池桃林地界,在雪原待久了,甫一逢暖,五感都有些发晕。再反应过来时,又有点明白为何故安会喜欢了。

    “临初长老前来,恕我不能远迎。”白慕尘抬眼笑笑,“我知长老来意,现下正等二哥过来,待他点了头,就到冥界去寻故安帝姬。”

    他叫法挺疏离,或说是礼貌。临初想。许是也顾及玉蘅的事。但听见故安名字,临初还是迟疑几分,道,“多谢子桑君。我虽确是为帝姬来,但……”

    但小安之事,已拖了三年,她既多半无恙,便也不急在一时。何况以白慕尘如今情状,他怎么可能催促出口。

    “我身体无碍。”白慕尘面不改色地撒着殿中几人都不信的谎,“且不言去这一趟,也是帮我自己。更要紧的是,我也心急。”

    教她等了三年,是我的不对。

    临初话便梗在喉咙,安泽拉着他坐在涂山野旁边,那两人皆未出一言,想也是知道白慕尘主意不能改变。然未等他坐稳,又听殿门外叶寒通传“天帝陛下到了”。

    佑德向来在这样时候没有架子,但今日神色却格外严肃,几人行礼又得令归座之后,临初仍有些喘不过气来。唯有白慕尘还笑吟吟的,坐在榻上,抬头看他面有怒意的兄长,“我猜二哥又是瞒着肃止长老他们,从凌霄殿里偷溜出来的?”

    佑德却不接他的玩笑话,坐在榻边,看看几位似是一时半会儿不打算出声的客人,又转向他,“我听藏睦说了你的打算。”话声生硬,“我没太明白,你再说一遍。”

    白慕尘不信自己做天帝许多年的兄长,会听不明白凌霄殿得力星君清清楚楚转告的几句话,更毋论这席话一点儿也不复杂。

    “好,”他弯起眼睛,“我再说一遍。”

    既须得用我的元神去找小安,我的伤又这副模样,不如顺道去凡间历练吧。既能修炼入境,又能恢复元神,多好的主意。

    只要司命不书是哪处凡世,任我元神先去寻她,寻到以后,就在那儿投了凡胎入了轮回,他再补上一笔,不就成了吗?反正入忘之池后,不过一眨眼的事。

    二哥,那么久之前,那么多回你都催我去凡间历那一趟劫。现下我想去了,怎么你还犹豫了。

    殿中死寂。不提已经知情、且在里头有些情意纠葛的涂山野,安泽和临初亦终于能明白,为何天帝陛下身周散出使人动弹不得的凉气。

    且不言神族这趟下凡历练所择凡世,从来要令司命星君仔细斟酌,好维护元神、免生意外;就冲子桑君这一碰就碎的伤势,即使打了历劫能够修复精元的期望,也像是把自己的命在度朔崖里扔着玩。

    他能这么早醒来,原还是靠着重明塔之力。

    佑德闭着眼,长久地沉默。

    白慕尘坐直了,神情也肃然起来,他伸出手,冰凉的,轻轻覆在兄长手上。

    “二哥。”

    只是这么一句。极平淡的,不同于他平日柔和轻佻,甚而带着些哑。佑德却无端从里面听出点委屈。错觉一样,也能看见那双桃花眼中含着难得的祈求。

    他皱紧眉头,迅而又闭上眼,心中流出后悔,半晌,长叹一声。

    “听你的罢。”

    子桑从来想要的,都是依他自己心意行事。且就算为了故安帝姬,他也不会让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

    再不济,他遣人时时看护就是了,务必保他元神安好。

    白慕尘便真切地笑笑,仍只道,“多谢二哥。”

    涂山野坐在一边,见此情状,似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没开口。安泽与临初则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目光里看到不同的心绪涌动。

    天帝陛下仿佛没法再在自己幼弟这儿多待一刻,他从榻侧站起身,道一句“还得遣人去安排,你踏实歇着”便往外走,不及安泽几人出言相送,又转头问道。

    “哪日?”

    临初竟觉得那话中也有慌乱,甚是些期盼。

    “明日。”

    白慕尘指尖转着他的扇子,扬起唇角,“若司命和相千那儿也无甚变数,我便定是等不得了。”

    04.

    既是殊情,又有天帝之令,司命处自然无有不从。且这于他也并非难事,子桑君前去凡世历劫洗炼,原是数万年前就该走的一遭,而眼下只是改作先入轮回、再补书八苦三毒、生死命格。

    恐怕关窍,还是在相千元君那儿。

    白慕尘踏入接引殿时候,看着遥遥水波与其上飘荡的火莲,有瞬息的恍惚。或许这便是她眼中所见。他想。然随即又明白,此地大抵随心而变,千人千见。

    再行几步,相千便站在他面前。

    “子桑君,”她微微笑着,伸出手来,掌心里赫然是一朵赤色桃花,“为使司命星君能知你所入凡世,也为教忘之池迟滞些封印你元神,我须施一道咒法。”

    所谓“迟滞”,便是待他找到那处凡世、入轮回之时,再封印元神法力,蒙入凡胎。白慕尘轻声道,“有劳元君。”

    相千未再多言,手心一翻,那桃花便印在他胸口,渐渐往内相融。一股凉意流至四肢百骸,他轻轻点头,遂朝远处平湖而去,却听她在身后,又唤了他一声。

    “子桑君。”

    白慕尘停了步子,但未转头。只听她道,“此次相助,是谢你从前助我历劫。今日之后,便无甚亏欠。”

    我很喜欢帝姬,愿殿下与帝姬,平安归劫。

    他身影落于碧水之中时,接引殿中忽有漫天桃花翩然而落。相千刹那惘然,伸手接过一片花瓣,看它消逝于掌心,心绪渐回平静。

    白慕尘未过濯寰之路,而直至度朔崖中。他眼见脚下万千漩涡,色彩斑斓,个个都似要将他吞噬裹挟。

    这回,总算是她所见了吧。

    然而他却难过起来——她从这儿一跃而下时候,该是在想什么?或许有些怕,或许如释重负。可他明白,那些复杂心绪里面,却不会有一丝一毫是怪他。

    又正是这些,使他更加难过。

    耳坠早被他重又戴上了,只是莹白念冰玉里渗入了几丝洗不净的血红。他终于安然闭上眼,任凭自己由元神指引,坠入漩涡之中。

    九重天上,写着子桑君名姓的那卷命簿霎时亮起来,司命默念法诀,右手执笔,飞快在那命簿之上写了几个字。

    这不过半刻,他便已一身冷汗——多半是因天帝陛下与青丘储君等人都在旁死死盯着看。见他落笔,说一句“找到了”,几位尊神才都松下一口气。

    “请神荼搜寻一番,”佑德道,“看看子桑投胎何处,亦确定故安帝姬是否在里面。”

    天帝所虑自是从来沉稳,涂山野即应声,“神荼早守在度朔门边,此时该已有答案。”

    “故安帝姬确在子桑君所入凡世之中,已于其间游荡三年。然不知是何缘由,子桑君元神未被全然封印,且恰遇一凡人身死、魂魄离体,竟即入此凡胎,致其复生,根骨亦变……另有故安帝姬历劫之事,须请天帝陛下之命,是否将帝姬请离此处,重入轮回。”

    佑德看了文书,又扔到司命桌案上,任凭涂山野与安泽看了个遍,久久不语。

    “子桑君此遇,大抵是因元神不全,欲与缺失之分相合所致,不知福祸。但事已至此,小仙只能将命簿补全。陛下是……”

    司命小心翼翼地出了第一声,却见天帝毫无反应,许久,送来文书的藏睦星君许是同情他,低声道,“陛下是应了,快写罢。”

    然而他刚落下最后一笔,又听天帝问道。

    “帝姬之事,又如何处置?”

    司命闭了闭眼。

    “因先前意外,小仙起初所书第七世命簿已废。帝姬入此世三年,则已搅入凡世因果。小仙窃以为,只能是听任帝姬在此处历练一番了。”

    佑德起身,朝殿外而去,话声轻飘飘的,传入屋中众人耳朵。

    “那便这么办吧。”

    虽早已是份职责,白慕尘临别之前,还是郑重将三梵天魔殿托付给安泽。

    “这本是我的责任。”白慕尘歉然笑笑,“起初请你回上界,本也以为不过打一仗,从未想到又生出这么多事端。若说什么救命之恩,你帮我这么多回,早便还清了。现在又是我亏欠你们夫妻。”

    未待安泽回答,他又轻声道,“我活这二十万年,亏欠了许多人,能不能还、该怎样还,都是桩正经事。”

    安泽沉默一会儿,“若照我行事,救命之恩从来不可量,因此子桑君不必同我论这些。且如今……”他神色冷淡下来,“我与那位魔君,也有些私怨了。”

    三梵便被他守得密不透风。归容与临初安抚之下,雪山长河皆归宁静,嘉晏八镇也渐起繁华。雪原寒风如旧,四时凛冽,草木轮生。

    昭应三年以来,常避于昆仑雪山当中。红莲结界不及山脉,是因其中险恶,彻骨生寒不说,更难辨方向,且雪山净力极强,寻常魔气不扰。

    他原本亦不知自己能撑这么久。

    他自小做三梵少主,养在长明宫与九重天之间,最大烦恼无非族学中事,称得上一句养尊处优。陡受此饥寒之苦,游荡三年,实算奇迹。

    自三百年前金乌河一役,他其实便已明白些什么了。

    明白娘亲与先生从不提起的战事,明白三梵命途,也因此才会积攒起那样沉闷的心绪,直至变乱前那一夜,直至出走。

    那夜他看着玉蘅时候,有些隐约的预感——若他随父君走了,会永远、永远地失去什么。

    或许三梵之中、玉蘅叛言以前,只有他一人这样想。

    若小姨在这儿,大抵才会同他一样。

    是后来他才知道,他是不想亲眼看见娘亲的尸身。不愿接受,不愿告别。

    只要不见,便永不是离别。

    他看见远处有个人朝他走来。

    一袭黑衣,踏着贫瘠雪原,步步沉稳。昭应下意识开始颤抖,他额头冒汗,往后退去,倏地转身,变作狂奔。

    不能被找到。他想。

    他不会离开三梵,可也不能回长明宫。

    是恐惧还是什么别的,他早已分不清了。然而那人却轻而易举追上他,拽住他的衣角,在他挣扎之下低声唤了一句,“少主。”

    正是温渝。

    昭应瞪大了眼。

    “先生。”他哑声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但凡此人不是温渝,是临初,或是归容、拾陆,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挣脱跑远,无论如何,也不会说一句话。

    可温渝不同。他从小到大跟从的、稳重板正的先生,在他心底,与父君一样而又不同。

    温渝却答非所问。

    “你想回去吗?”他问。

    昭应狠狠摇头。

    “永远、永远也不想。”

    “好。”温渝说,“那我们便不回去。但你一人在这儿不行,我帮你寻个安置之所。”

    他们默契一般,绝口不提三梵中事。昭应眼眶便湿了。他到底还是少年。

    “先生。”他忽然道,“你的手……”

    黑衣掩映难识,他方才看清,温渝断了左臂,衣袖空荡荡的,雪山刺目的白之下,更显他面容阴沉。

    “没事。”温渝笑笑,似是宽慰,“战时伤的,现下已无碍了。”

    昭应便不再出声,山中刮起狂风,温渝牵着他的手,领着他往雪山深处走去。

    姐姐是第一回说出什么“预言”,就同从前那家族里的人一样。

    我不知那是真的,还是她只为拦我,在九死一生之时、绝处逢生之后,要断了我的念想。

    可她怎么还不明白呀。她既受了伤、既被害成那样,我就更要如此。

    即便她说北芜原将有大祸,说我会不得好死……

    可那些又与我何干。

    毕竟就连姐姐小时留在我左手上的那朵花,都已经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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