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仔细瞧世子院落,亦非堂皇宽敞之流,而是巧思幽静之构。再进待客的正屋,又不同于寻常的两把太师椅、对排檀木座安置,仅围了一张书案、四面木架,上头摆着许多书画异宝,简朴素雅,可见世子确不是玩物丧志之流。

    至于茶香与药香交织味道,便能显出主人是在养病了。

    故安在不顾一切、动用元神力夺路而逃与认命跟他回来、把这意外彻底解决之间,还是选了后者。因而此时才会与世子对坐在书案两边,相视无言。

    少年世子似是察觉她心思,也不像真要盘问什么,而是微微笑着看她,道,“在下江沐,江王府世子,在客栈门口唐突姑娘,确是我莽撞,可……”

    故安听着这话,却有些走神,心觉子桑君若在上界,怕是几千几万年都说不出句这样谨慎有礼的话。不过,也不能排除他少年时的确也如此乖巧的可能。

    她自然知道江沐要讲什么,却因生此思绪,而起了些逗弄他的心思。她摸摸自己下颌处的珠银面具,抬眼道,“可……什么?”

    少年原本因病苍白的脸色便真泛上点红,像是没料到故安看着清冷坦荡,竟有点无赖,但也只能接下,“可那日是姑娘先闯入王府。江沐实在好奇,姑娘来此又匆匆而去,究竟是为何?”

    更好奇,她能入守卫森严、结界牢固的王府如无人之境,又是为何?初见时便有意探她修为,然以他如今筑基实力,竟连看都看不穿。

    故安不答。她不能、也确是无法回答,转而道,“世子豪掷千金,甚惊动皇上,只为寻我,实在出乎意料。”

    却见江沐低着头笑。

    少年人心思从来写明在眉眼之间。故安心里一紧,刻意忽视那双多情柔软的桃花眼,避着他目光,左右看看,端起桌上空着的茶杯。

    千万别是……总不会……

    又听见他笑道,“来得匆忙,没叫人沏茶,姑娘若渴了,还请稍等片刻吧?”

    他看样子是不再追问了。故安心却愈来愈沉:恐怕她真得在这王府,多纠缠些时日了。

    至少也要将他这刚刚燃起的、不论是何念想斩断,使一切回到正轨之上。

    可他……

    故安忍不住,又抬起头看了一眼,见他眸光竟从未移开,比起在上界,更多几分少年赤诚。

    这些都教她有些怔愣。故安手仍握着茶杯,她眨了眨眼,忽觉脸颊胸中皆发出滚烫。

    她仿佛是刚反应过来:自己面前,已是白慕尘本人,不是先前遥遥一眼、只能匆匆一望,不是几百年两界相隔——那些早被压抑得麻木、似是尘封在千里万里雪原当中的缱绻思念,合该也终能喷薄而出。

    她脸上便生出将烫意刺痛的湿凉。

    手松了茶杯,又紧攥成拳,她微垂下眼掩饰,又渴望能一直看着他,将从前数百年都弥补过来——

    “世子……”她颤抖着声音道,“是要追究我擅闯之罪?若非如此,是要我如何?”

    江沐方才是默然半响,见她出言,立时摇头。

    “姑娘大抵并无敌意,我就是知道。”他轻声道,“费此周章,只是因惊鸿一面,不甘错过,再难忘怀。”

    穿堂风随门动而入,故安仍埋在震惊无措之中、复杂心绪之间,一时没对踏入门槛的中年男子做出什么反应。江沐则从书案后起身,笑着唤一句“父王”。

    来人正是江王江祁。他点点头,步至江沐身边坐下,抬眼打量刚刚起身行礼的故安。

    她倒不是怕,只是不知方才与江沐对话,这位王爷听去了多少。以这等权贵王室的脾气,心觉独子被她蛊惑,要使手段处理掉才是正常,若是那样,她便只能先跑为上……

    “阿沐,你先到你母妃那待一会儿。”江祁笑道,形容十分温柔,“我同这位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江沐看了看父亲,终于还是应下,披了斗篷转身出门。踏出门槛时候,正有个小侍卫进来添了一壶热茶水,而后随他一同离开了。

    江祁沉默半刻,先开口道,“姑娘请坐吧。若姑娘不介意,还请报上姓名,也方便些。”

    这王爷与她先前所想不大相同,确像是能养出江沐这样少年的。故安道,“谢王爷礼待。草民并无姓氏,单名故安。‘缘故’之‘故’,‘平安’之‘安’。”

    江祁便道,“是好名字。”顿了顿,“本王与阿沐意思,故安姑娘也能想到。方才本王确是在外听去几句话,在此要致些歉意。姑娘虽躲过阿沐去,本王却还是要问,姑娘那日,为何闯入王府?为何在阿沐院中停看一会儿,又匆匆离去?”

    故安脑海思绪飞速流转:王爷对她如此客气,或也是顾忌着她一身看不透的修为,她若想安然留在王府将此事了结,还得半真半假地答了才行。

    “实不相瞒。”故安道,“我原是从浙州来京师游历,进城以后,听了南城百姓于世子病愈一事的议论,颇觉新鲜,便想亲自一探究竟。从前我一直独自游荡九州,醉心各样异闻怪事,以求登仙之道,故此莽撞,冲撞了世子,王爷合该怪罪。”

    江祁久久看了她一会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江祁进门前实则已经明白,他没法拿这姑娘怎么样了。

    虽话未点明,也算是呼之欲出。阿沐今年十四岁,正是少年意动的年纪。那姑娘他冷眼瞧了,且不论修为深不可测,相貌气质也皆不似凡俗中人,又不知在此时此地,于江王府是福是祸。

    不过他这两日暗中查探,确是没发现她与京中权贵有何联系,而真是个刚刚入城没几日的浙州人。

    且以她那修为。他想。若要无声无息取他府中诸人性命,怕也是十分轻松的事吧?

    故安纠结一会儿,还是决定说出几分真话来——以此界中人实力,难伤及她性命,若真教他千防万防,才更难办。

    “王爷,”她试探道,“恐对我修为有几分误解。”

    果见江祁神情一滞,虽极短暂,也教她读出是没料到她会主动提起这一意思来,“……此话怎讲?”

    “王爷多半看我修为深厚,摸不透是金丹、元婴,甚是化神。”她轻描淡写,说出这几层高深境界,“我实则只是天生体质如此,除去身法好些、不易受伤以外,是半点法术都使不出来。王爷若不信,可同我对阵一局,但下死手,我绝不以法力相对。”

    至于元神,还是暂瞒下为妙,左右也只有江沐能看出来。

    江祁眉头皱得更深了。

    “姑娘未曾修炼?”他追问道,“可这面具也不似凡品……”

    故安摇头。

    “面具是生来所带之物。”她道,“且我确是无法修炼。”无法以此界中法修炼。朱雀神体,经脉脏腑,自然都与肉身凡胎不同。

    江祁又是沉默,端起茶壶,给两人各倒了半杯滚烫茶水,香气四溢,腾起朦胧热雾。

    “不必试了,”他淡淡道,“本王信姑娘所说。姑娘如此坦然,在本王揣测之外。既如此,本王也说几句诚恳之言。”

    “京师形势波诡云谲,王府处政场之中,必得步步小心谨慎,何况姑娘擅闯之行,实在危险。这回本王并不计较,但望姑娘勿再为之。”

    故安点头,“我谨遵王爷之命。”

    “而后,便是有关犬子……”江祁话中一时生出几分迟疑,“姑娘既说,是为他病愈之事的传闻而来。本王也想问问,姑娘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10.

    故安刚将茶杯送到唇边的手顿时僵住。她知自己怎么也说不出,世子体内已换了魂魄、寄了上界神仙元神这样的话。踯躅半晌,终究道一句,“天机不可露,依我愚见,只能看出,世子是……变了命格。”

    她话音甫落,便有一阵狂风自院中而来,卷断几截枯枝,砸入窗中。江祁下意识转头,起身上前,将窗重又关严。

    他脸色更沉,道,“本王明白了。”又问,“阿沐方才心意,姑娘也听见了。不知姑娘,是何打算?”

    自是得断了他这心念再离开的打算。命格已变,她更不能雪上加霜。

    “世子年纪尚轻,”她道,“一时意动,也是有的。我……”

    “姑娘不必顾虑本王意愿。”

    江祁却忽然打断她,故安一怔,听他道。

    “本王与王妃,向来听凭阿沐心意行事,也信他所做不会有什么差错。姑娘若也对他有意,照本王看,是喜事,再过几年,便能顺遂成婚——年纪什么,都不要紧;姑娘若始终无意,就此离开,或多留些日子断他念想,听凭姑娘选择。只要不伤了他,本王绝不干涉。”

    虽早听闻江王爷对独子宠爱至极,听此一席话,故安还是十分震动。她咽下一口温热的水,嗓音却仍发哑,缓缓道,“我此刻便能立誓,绝不会有一分一毫伤及世子,但……”

    但就算依她模样上的二十余岁看,也大了江沐七八岁;她更不是什么京中权贵,既无修为,来历又不清不楚,即便不是江王府敌人,这王爷也太……

    “姑娘来历,本王自会再去查。”看穿她心中所想,江祁也明明白白道,“至于其他,比起阿沐心愿,都无足轻重。他死里逃生这一回,在本王夫妻眼中,是承上天恩泽,在此世间别无所求,只要他平安喜乐便好。”

    许久之后,故安再记起江祁这话,心中仍有十分百分酸涩。

    江祁将她安置在王府一座空闲院落当中,恰隔着一座小巧园子、与江沐住处相邻。那一场相谈结束时候,外面天色已全黑了,她再安顿下来,便已打了更——虽停驻多半不长久,也得将房屋整理一番。江沐许是也虑及这些,一晚都并未再登门。

    故安是以幕僚身份留在王府之中。依她请求,此事并无什么宣扬,仅王府中人知晓。江祁御下有道,便不需她再忧心。平日她出入王府都戴着斗笠面纱,装作平常侍女,教旁人看不出什么异样。

    第二日上晌用过早膳,江沐便十分欢喜地到她院中来了。

    他仍是一身白衣,显出少年消瘦身形来。许是因病,许是一直如此,看得故安有些出神。她忽而记起很多年前,白慕尘还在三梵折桐院里的时日。他与两位始神围炉夜谈那晚,也是极少见的一袭素衣——只是因起夜,没披上平日那件红袍。

    那回她便觉得,他虽穿什么都极漂亮,可白衣到底不适合他。

    现下也是一样。

    昨日江祁告诉她,江沐病愈初醒时候,情状确是有异,说是回春,实则更像死而复生。他亲眼看着爱子断了气、停了脉,正要喊人开棺送寿衣时候,江沐却又悠悠转醒了。

    而后一切病情,皆极快好转起来。及至如今,已养回八九分,除却心口留下一点常犯锥痛的病根,便只有……

    他醒来之后,不记得过往十三年一切前尘旧事,全由江祁与王妃一点点从头教来。虽仍颖敏绝伦、过目不忘,修炼之天赋根骨、世事悟性,甚比先前更上一层,却仍使江祁忧心忡忡。

    因他性情爱好,比之往日,可谓大变。

    身为王府世子,生来卷进政场漩涡之中,活在众多审视之下,江沐合该是个温柔恭谨、心思缜密、行事小心的翩翩少年郎。

    他从前也确是如此,与明府二公子明沧并为知交君子,也以此名满京城。

    如今……江祁沉吟道。如今,阿沐却肆意鲜活多了。本王与王妃想着,他或也是因历一番生死,有了什么感悟。看他这模样,竟还有些欣慰。他还这么年轻,原就不该一早背负起那样沉重的包袱,本王还是护得住他的。

    何况。故安轻声道。他只是寻回些本该有的鲜衣怒马。

    是少年世子江沐本该有的,也是……白慕尘本该有的。

    大雪在昨日夜里就停了。故安望着远处江沐院中点着绿的花枝,知江祁还是想法子瞒下了那满城花木之事。这也确是应当,毕竟如此奇兆,于江王来说可不是福气,万一被有心人利用,甚能成致死之由。

    她收回目光,看向面前江沐,无奈道,“不知世子寻我,是有何要事?”

    江沐笑吟吟的,专心望着她,开口道,“外头这样冷,姑娘先进屋吧?”

    他身后的小侍卫端着几个摞起来的盒子,神情严肃、一本正经。故安无话,随江沐踏入门槛,两人落座,江沐道,“阿谦,把东西放下吧。我自己开就是。”

    名唤阿谦的青年点点头,把盒子一个个放好,便转身出门了。

    故安能看出他结了金丹,修为恐是几十年修炼之果,人并不如面上那样年轻,大约也是因此才遣来贴身保护世子。江沐的声将她从刻意走思中拉回来,他道,“先要谢谢姑娘,愿意留在府中。”

    他打开最小的盒子,里面是个精巧的手炉,外面裹着一层赤红锦缎。

    “我妄自猜了一回,想姑娘该会喜欢赤色。”也与这鲜亮颜色相配。或说,他也是由衷喜欢,可母妃指着衣柜告诉过他,他以前最喜欢天水蓝。

    却见故安方才还有些冷淡的神情刹那动摇,她下意识接过手炉,鬼使神差答出一句,“……是很喜欢。”

    不等江沐露出喜色,她又道,“不过,我留在府中,是为了消世子之‘惊鸿’,好能忘怀。”

    他毕竟还是少年。故安想。又猜测若是小时候在三梵游荡的子桑,会不会真是这样反应:江沐只僵硬片刻,又换上笑容,话音甚有些无赖,“那是以后的事。来日方长,先不说这个嘛。”

    或许还是怕了什么,不给故安开口机会,又急急忙忙随着盒子打开的清脆声、说出第二份来意,“父王教过我,修炼中人,不必以爵位拘礼。姑娘年岁资历,都大我一些,今后不论相处多久,现下称呼都多有不便……”

    他有点语无伦次。故安觉得好笑,却忽有些不太妙的预感。

    “……江沐冒昧,今日起,可否唤姑娘一声‘姐姐’?”

    连同话声落下,一个手镯静静躺在打开的檀木盒子里,被放在故安眼前。她认得,那是江祁提过的出入王府的信物。她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江沐给自己送来。

    他眼眸明亮,里头含着许多期望,唤出这两个字。恰如白慕尘在秘境之中、三梵夜色之下递出的那枝烈火桃花。

    “姐姐。”

    故安接过镯子,有刹那恍然,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她回到了十几万年前,还是他们真的已经跨越了两世尘寰。

    她接了那枝桃花,却不该接下他此时的一句话。她一步步被推到这儿来,是为了挽回谬误、断他念想,而非……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将镯子戴在手腕,低声道。

    “好。”

    江沐便笑得格外灿烂。少年左一声“这镯子是我亲手所刻,上头有姐姐的名字”,右一声,“谢谢姐姐包容,要么我们一块儿用午膳吧?”,话音真诚,模样乖顺,教故安死活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恐怕他日后天天都要耍这么一回赖。可不论白慕尘,还是江沐。她总拿他没办法。

    这样下去可不行。

    故安揉了揉眉心,一点沉重念头忽飞掠而过,又转为酸甜交织的复杂心绪,教她忍不住弯起唇角,又仍在犹疑——

    “世子。”

    听她出声,江沐立时停了话,专心望着她。

    她甫开口,便生出些后悔了。可话至如此,已经回不了头。

    真要……真要用那法子吗?

    她的笑意还滞在脸上,教江沐看得出了神。她不知他能不能读出里面漫上又晕开的一点苦。

    “我是说,世子。”她正色道,“你既说了,不同我计较亲疏尊卑。那往后不在人前时候,我便叫你……”

    “什么?”江沐眼睛亮晶晶的。

    “叫你小白,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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