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江沐不敢追问,怕一问了,姐姐就说算了,而后又与他回到昨日那疏离情状,称他“世子”云云,实在是不能忍受。照此一看,这“白”字由来,也不那么紧要。

    且他是真心觉着很可爱。从故安口中轻柔叫出来时候,他心间一动,一股携着酸涩的暖意倒流而入,翻涌出片起伏心潮,几如将生的火苗。

    他记起自己初见故安那一面,记起自己在旁人看来十分荒唐的行事,可既至如今,到底不后悔。

    银面玉骨,冰肌仙质。他病愈以来,重读书识字,仍是过目不忘、下笔千言。然或是他学得还太少,或称是贫瘠——他所能想起的一切字眼,都不足与她相配。彼时桃花风过,他心火骤燃,记住了那副与他魂灵相契的面容。

    他瞬息之间、恍惚明白,她与他命脉相连;他的命甚而握在她手里,无需来历,无需缘由。

    他得找到她,即便她总有一日会离开。

    “我很喜欢。”江沐笑道,“只是姐姐若因我常穿白衣才想出这名字,我以后常换一换,给姐姐看些新鲜也好。”

    故安便梗住。她忘了自己胡应一句什么,唯觉自己此世,虽已修至比白慕尘情史道行还深的境界,却仍抵不过他少年无心之言。

    白也好看。是他姓氏,亦使她记起金乌河上那条银白神龙。

    可这名字。她想。属于他,而又不属于他。或许是满怀着她方才那刻的私心、踌躇和奢望:私心能以此法回他命格、断他念想、护他周全;踌躇这么做,大抵会使少年十足难过,连带这名字也染上些阴霾;奢望在这没有神魔交战、天地劫数的平静凡世,她或真能不顾注定,与他相守几十年,如今便先用它留下些挽回余地——因她再忍不住魂魄中翻涌情思了。

    毕竟,是她曾发过誓念,真切地想求个两全。

    江沐到底还是留下来吃午膳。

    故安自觉在王府里白吃白喝,心有几分愧疚,于是拿了菜料在小厨房亲自烹饪,又坚决把世子拦在外面。江沐原本不是什么重口腹之欲的人,然而闻着了窗缝传来的香气,还是几乎忘了礼仪,在椅子上坐不住。最后只得把小侍卫叫来,“阿谦,去帮姐姐端些菜吧?”

    阿谦点头。来回几趟,端出四菜一汤,最后道,“世子,故安姑娘像是还蒸着什么东西,不让我瞧,其余的都在这儿了。”

    他话音刚落,故安便踏进房门,却两手空空,看得江沐心痒痒。

    “姐姐,”他从不藏话,开口便笑,“姐姐辛苦了,刚听阿谦说还有一道没做好,不知是什么?”

    故安坐在他对面,江沐不知是否自己错觉,竟见她面上一点玩味。

    “小白,”她似是还不大适应这称呼,叫得一板一眼,“你爱吃点心么?”

    江沐几乎是毫无犹疑便点头。故安抬眼,见阿谦面上一直雕塑似的神情有些裂开。

    随后明白,江沐以前多半是不爱点心,也不爱甜食的。

    她道,“我蒸了一笼点心,待到用罢午膳,大约也就做好了。到时给你端来。”

    江沐一双眼睛顿时亮起来,故安忽觉一阵极轻的暖风掠过额发,下意识偏头望窗外,竟见院中花树瞬间长起些零星的嫩芽花苞。

    她面上失笑,心底无奈地叹口气。阿谦则眉目陡然变冷,低声提醒道,“世子……”

    江沐也察觉自己失态,两人微动施法,草木便恢复如初了。江沐心虚地夹了两口菜,先道,“父王已准了,告诉姐姐也不要紧。月前城中那场草木生,确是我的缘故。我病愈也不是十来日前,而是一月前。平日凡不注意,便有这样怪事发生。不过之后……”他认真道,“之后不会了。”

    未成想故安竟毫无诧异神色,反倒使他意外。转念一想,姐姐连他命格都能看穿,这点奇事多半也不算什么。

    “是该小心为上。”故安道,“我见你现下已是筑基修为?但恐怕连元婴乃至化神,都没这样本事吧。”

    “确是如此。”江沐答道,“不过我初见姐姐时,还以为姐姐境界该是极高。”

    若他没看错,那不是凡胎肉身,而是……元神。

    世间已有两百年没出过修炼至化神境界之人,因此也就无人见过元神,大多都是从书中习得。但他没将此事告知旁人,除却父亲以外——不然或是桩麻烦。

    “我不能修炼。”故安笑道,“昨日便已同王爷交了底。之后若遇见什么危难,可是半点帮不上你的忙。”

    她说这话自是故意,然江沐摇摇头,“我从未是想求姐姐帮什么忙。真有那时,自当是我护着姐姐。”

    故安机械地夹了几口菜。

    “只是说笑。王爷位高权重,府中家仆侍卫森严,哪会有什么危难。”

    这话便是骗江沐,也是骗她自己了。

    “这样森严,搭上阵法、结界护府,不还是被姐姐闯了进来。”

    故安话又噎在嘴里,她忽然有点儿想念那个舌绽莲花、不会将人堵至死胡同里的子桑君了。

    至少她是真拿眼前这记仇的倔小孩儿没招。

    “或许,也于王府是个警示。”故安端正道,“该叫家仆勤加修炼,或添个什么法宝来,使府邸更安全些。”

    江沐趁她方才发呆,吃得正香。眼下细嚼慢咽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笑却几乎溢满话声,“我听姐姐说话,总觉姐姐像是从前一直在什么仙府宝境闭关。不知世中事,尤对修炼,是……”

    故安闭了闭眼。

    她游历三年不错,九州皆是既有世家修士、也有凡人平民不错。可她大多时也只能同凡人打交道,对于他们如何修炼……能摸到个皮毛,明明已经是不小成就。

    “那就劳烦世子,”那两字加重了些,“教导我一番了。”

    江沐一听此言,立即搁下筷子,眼巴巴望着她。

    “姐姐。”他低声道,“我说错话了,你可别再这样叫我。我喜欢……喜欢那个名字。”

    故安终究认输。

    把筷子塞回世子手里,教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好好吃饭,又叫了他一声“小白”,少年才眨眨眼,一句句将细枝末节道来。

    故安将所谓“修炼提升”“结界秘宝”说得轻巧,实则做起来都要难上加难。如她已经知晓的那样,修士虽能够修炼法术,禀赋上却有天差地别。能修至突破筑基,才算是有了些前途。世家之中,常分嫡系与旁支,后者中能修炼至筑基大圆满之人,甚能被收入嫡脉,享受族中最好的修炼资源,可见这境界之重要。

    皇城两大军卫,羽林卫和御龙卫亦是在筑基修士中选优,两军各三百人;十将督抚恰如其名,共率十军。除排行第十的文师将军领五万凡人军队外,其余九将各领一百修士为军,这些人修为同样在筑基初期与金丹中期之间不等。

    再搭上朝中文官,修士精英十中有九都聚集在此了。各世家家仆侍卫等等之中,能有几个突破筑基之人便已不错。其余皆停滞于炼气,乃至是凡人。

    修炼一途漫漫,真气、灵气与心法,自然是大道正途,可灵丹仙草、秘籍妙法,甚能盖过许多人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努力。丹药分有品相,多用于疗愈灵力创伤,唯修士能够使用。九州仙草则极稀少,多由皇家占有,世家中则争夺激烈,普通修士更是连见也见不着。

    最后是秘宝。他江家王府当中,还真有个结界秘宝。

    然而宝物所能发挥的效力,从来由使用之人的修为决定,最多不过有一个大阶的加成,那样便是珍贵宝贝了,合该好好看护传家,例如江王府的结界秘宝。它自身是元婴级别,世间便少有人能破它结界,然需要诸多灵力长相维持,因此非紧要时候,不会取用。

    然万物皆有世外。秘宝也是一样。

    如是有诸多限制的秘宝,大多是修士所造。可史籍上载,九州当中,还有两个天降秘宝,称为仙器,得者可破万军、可悟道登仙。

    江沐说到这儿,话却停了。故安则微微弯起唇角,对这“仙器”的叫法失笑。

    真不知是何等宝物,能叫世人如此重视。总不会真是上界留下的什么东西……

    她未及开口,却听见敲门声。原是阿谦不知何时竟已出了屋子,此时在外求见江沐,问他用好午膳没有,王爷有急事要见他。

    江沐走时神色冷静,行止却不算干净利落,往故安面前桌子上和小厨房看两眼,显然是惦记着那一笼点心。她只好答应,等他回来定让他吃上新鲜的。

    怎么能让小世子吃剩点心。他这一去,多半又要是明儿再来。点心从下晌放到明儿,就算没坏,口味也不能忍受。照子桑从前在九重天挑食模样,定是看也不会看一眼的——虽然她还没试过把放了一天的点心盘子端到他面前。

    时时打探着,明日早起再做就是了。不过。她想。是不是能试试做那个……

    然而第二天一早,她还谋算着要去买用料时候,一位侍女却敲了院门,送进一张纸笺来。上头字迹清俊秀逸,末处署着“小白”。

    “父王急召我去,是因要进宫,大抵得要几日才能回返。失了姐姐的约,得同姐姐讨个饶。不知姐姐能否待我回来,再做一回点心?”

    12.

    故安指尖将那纸条抚平,摩挲上面纹路,止不住地流出笑意。她轻声道一句,“好。”又知无人能听见,便只关上门,回房中去了。

    初春凛风将她吹得清醒了些。原不必去买那些的……也不必做出来。这一盘点心,原该伴着她的冷、伴着斩断世子心思的话。

    江祁随江沐一同进宫,是为了面见皇上,谢先前帮着江沐治病、还愿的这那样恩典。宫中恰又办了春日宴,江沐还得以世子身份,陪着皇子公主们一块儿赏玩比试几日。

    太子因着年岁,大多时候已不参加这样盛事,只同晋阳帝一样,露个面即结束。然这回江王既至,他算是太子半个老师,两人情谊亲厚,因此封甫也陪着弟妹闹了几回,给江沐送了许多东西来。

    这是故安头回真真正正触碰朝堂之内情势。从前在外可从没听说过,江王竟是“太子党”。许是因晋阳帝虽年逾百岁,但修为深厚,元婴境界修士寿数有五百,他算是正值盛年,皇子间争夺,便也摆不上台面。

    除去太子外另一个不速之客,便是六皇子封柯。

    他先前行迹浪荡,常找各样借口缺席宫宴。因早有了府邸,更是自在无拘,受过许多弹劾。此次竟规规矩矩地进了宫,一日不落地将斗文比武走了一通,据说还得了晋阳帝夸奖。

    因此在朝中引起不小波澜,已有许多人议论,六皇子是否要重拾正业,为自己谋求点好处了。

    不过,单论宴会之上,各家还是对江王世子注目最多。见他天赋不减、修为反倒略增。皆有失望之意,尤以雍王世子季涟为首。

    “父王怕是又讨了许多人不痛快。”

    江沐只将这些事极平常地讲出口,半点没有要避讳故安的意思,甚而听不出什么担忧,“还有两月,便要开会试了。父王暗同文阁主道了一句,‘今年勿再帮他们布棋’。文阁主脸色极差,应也没应,便走了。”

    “王爷是好心。他不领情,也碍不着什么。”

    “我倒情愿父王不施这好心。”江沐眸光一闪,飘向小厨房那儿,时不时又看看故安,“现下已有许多人觉着,这些年科举内情是父王外传。今年本就有人设了套,到时他们不听劝、真出了压不住的民情,又要……”

    余下半句,他不说故安也能想清。她只是摇摇头,一言未发。

    “谨慎是好事,王爷大抵也有对策。”她着意冷淡道,“但为小心见,你本也不该同我说这些。”

    江沐默然望着她,像是看穿她心中所想。然他竟极快地学会了躲避话头那一招,转而道,“不知姐姐用我院里的厨房顺不顺手?再等多久能吃上点心啊?”

    故安闭上眼,心中长叹一口气。

    “一刻钟便好。”她终究答道,“早上原本做了,但没料到你这么晚才回。放了一会儿的,不能给你吃……”

    江沐抬眼看她,居然显得有些可怜。

    “姐姐没扔罢?还有吗?”

    “小白。”故安严肃道,指节敲敲桌子,“说不能就是不能。”

    天色已黑了,江沐说那点心就是他的晚膳,又派阿谦将院门看紧了,不教故安走。她没指望溺爱独子至荒谬程度的王爷王妃,能以礼仪之由救她于水火,便只能仰头望天,实实在在生出茫然之感。

    明明点心留着就好,她人是没必要在这儿。可江沐照常耍赖,赖到时刻足了,故安无语,还是走进小厨房亲手端出来。

    刚蒸好的皮与馅都冒着滚烫气。江沐匆匆吹了吹,维持着世子最后的体面,咬下第一口,恨不得从头到脚放光。

    “姐姐平日里究竟把我口味想的多么刁钻。”他边小口咬着点心,边笑着答,“姐姐做得这样好吃,就算是放久了的也不碍事。我恨不得天天都能尝到。”

    故安望着他亮晶晶的眼,又抬头,看看夜空里漫天星子。

    她心尖一动。

    “刚说好了,再留一刻我就走。”

    “也说好了明儿还有新种类的点心能吃。”江沐不甘示弱。

    她垂下眉眼,里面沉波翻涌。

    “小白,”她道,“你吃过……”

    在江沐眼里,她仿佛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磕磕绊绊地说出个他从未听过的点心名字来。

    “你吃过藕粉绿豆糕吗?”

    他老老实实地答,“吃过藕粉,也吃过绿豆糕。但没……”

    王府的厨子,尤是安排给世子的,自然是顶尖的,可竟连这样点心都没做出过,江沐心觉十分挫败。

    他像是想要给自己挽回些颜面,补上半句,“听起来很甜。”

    故安点头,“是很甜。没事,我明儿就给你做。”

    “是姐姐家乡,浙州那儿独有的东西?”

    故安却摇头。

    “不是什么特有的……”她轻声道,话至一半,又顿住,转向别的,“我喜欢下厨,喜欢做点心,从小就做点心给我的姐姐吃,好求她为我闯的祸收收尾。”

    这话她已是第二回讲,也是第二回讲给白慕尘听。而他眨眨眼,又道。

    “原来姐姐小时也闯祸。”

    故安便笑。

    “总之,我做了那么多年的点心,听见这做法时候,也觉得挺荒唐:最易生甜的两样东西放到一块儿,得腻成什么样啊。”

    “可不知为什么,有人偏偏想吃。我知道他口味便嗜甜,因此也不怕麻烦,一面想捉弄他,放了不少糖进去,让他知道自己发明出来的是什么糟糕东西;一面又来来回回试好吃的味,从黄昏试到……”

    她在回忆,望着院中生出绿芽的那棵桃花树,教江沐也顺着望去,怔怔愣神。

    “试到天亮。第二日,先把那盘甜得粘牙的端给他。”

    “他怎么说?”江沐问,声音便像桃树枝上那点脆弱的芽。

    故安觉得自己眼眶有些发酸。她手指无意间碰到江沐衣袖,又被火焰烫着一般缩回来。

    “他当早膳,吃了有半盘子,笑着跟我说,特别好吃。”

    她闭上眼。

    “后来他也学着做了,只给我做。我和他正相反,口味极淡,于是他在里面只放了一点,清香桃花。”

    江沐便久久不语。故安不知他在想什么,也克制自己不去深思。或许过了半刻,一炷香,或一个时辰,她不知道,而后听见他问。

    “他……那个人,是姐姐的好友吗?”

    故安指尖一动。她眼前恍然现出九重天的变幻天光,云海水榭、万千桃花。

    她摇了摇头。

    江沐又有多久没说话,她已经不太清楚,大抵早超过了一刻钟。她有些困了,打了哈欠,想要回自己院子里去早早睡觉。在这处凡世过了三年漂泊无依的日子,甫一在王府安顿,便迅速懒怠下来。

    将将要起身时,却听他开口。

    “姐姐,桃花是甜的么?”

    把故安问住了。没等她答,他又问。

    “姐姐很喜欢桃花么?”

    江沐偏头,认真看着她。故安始终没有看向他的眼睛。夜风忽过,交织的花枝簌簌作响。

    良久,她点头,话声几不可闻。

    “是。是甜的,我也很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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