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王府世子院落里,第二日便开了一树桃花,花开满枝,经久不凋。

    那院落在府中极深处,又少有人去,因此就连江祁,也是过了些日子才知此事。想训斥一番儿子骂他不惜命,又因爱妻的枕边风和自己心软迟迟开不了口。

    毕竟江沐跪在他面前请罪,说绝不会教外人瞧见生疑,绝不会将父母性命置于危难之中——但这棵树,是他一点私心。

    江沐生长在世,至今十四年,从没教他夫妻两人失望。一场大病后亦然,江王府在京中能艰险立足、平稳渡难,是他父子二人合力之果。他心里更明白,这十四年间,只因这身份处境,江沐过得又是怎样辛苦。

    何况比起什么声名外物,他与王妃在意的,不过是一家人安危。

    江祁伸手把儿子拉起来,絮絮叨叨地拉到椅子上歇着,到底没再说什么。

    江沐没对故安提起一个字,只照常请她到他院中来,说今日他的好友,明府二公子明沧要来拜访。

    故安制着自己不往那树艳艳桃花上看,可江沐穿了一身红衣,眉眼带笑、意气风流,他与桃花,都似要刺入她骨髓当中。

    怎么能……她想。他在上界时候,也是如此吗?可能比她要好过些,自不是因为她还会觉他薄情,而是因……没有这样相像。

    “小白,”她轻轻叹气,“我不方便见明公子。且……”她抬眼望那棵树,“我不久便要走。你不必做到这样。”

    他大抵早料到她会这样说,笑便未减半分,眼中却还是闪过点失落,“无妨,即便姐姐要走,能教姐姐欢喜一日也是好的。但请姐姐一块儿见明沧,却是不得已:是因我失忆,怕单独相见,在他面前露了破绽。”

    故安心说你这一袭红衣就是最大的破绽,嘴上顿了顿,“好吧,最后一次。”

    当是谢你这树桃花。

    明沧年近弱冠,修为已破筑基,与江沐相当。在京师之中,也是屈指可数的少年天才了。不过据江沐所言,明沧最擅之事,还是在读书上。

    他今日一身青衫,手握一柄纸扇,身后未带随从,由阿谦领着踏入江沐院门。古之公子,温润明礼。这话拿来讲明沧,实是再恰当不过。他与江沐差了五六岁,交游却从来投机,江沐担忧,并非无端。

    果不出故安所料。明沧甫转过影壁、踏进内门,见了坐在东北角小亭子里的江沐,脸上春风样的微笑和手里展了一半的纸扇,便都顿住了。

    他倒并不会真正介意,只是觉得诧异、或说有趣。不论谁人,大病一场、历过生死之后变换性情,也十分合情理。何况江沐变得尚不算离谱——他几步上前,拱手行一礼,“我拜访来迟,还望世子莫要见怪。”

    “父王也是刚刚开府门见客,”江沐笑道,“明兄可别同我生分了。”

    “这位是?”

    明沧偏头看向故安,眼神十足有分寸,她看江沐一眼,便自开口,“问明公子安。我是王爷府中新招致的幕僚,平日……同阿谦一样,随侍世子之侧。”

    明沧点头,十分雅致地笑笑,凤眼微眯,道,“那我该贺世子难后遇福,得此高人。”

    他也同初时的江祁是一样想法,探不出故安修为底细,只暗自为她强大气息心惊。江沐笑眼弯弯,“遇着姐姐,确是我的福分。不过姐姐不愿旁人称她什么‘高人’。今日同明兄见面,也是破例。”

    故安甫听罢头一句,便端起刚倒满的茶杯,一口气喝了半杯茶水。

    话便点到为止,明沧自然明白。他脸色有一刹那凝滞,显然还是不大习惯好友现下脾性,但还是点点头,笑意更深,“谢世子与姑娘信任。”目光又扫向亭子南面那灿如烟霞的一树桃花。

    “明兄今儿既是来探我的病,我们便聊些闲话,休要绷得那么紧。”江沐也啜一口茶,将桌上精致瓷盘往明沧那儿推了推,“我院里厨房做的点心,明兄尝尝合不合口味。”

    “半月前都进过宫了,再称病可就不合适。”明沧叹气道,拈起一块糕点,“世子从前可不爱吃甜食。宫中也有人察觉:宴上你面前点心盘子空了,连太子殿下都提了一句。”

    “殿下算是看着我长大的嘛,自然多关心些。”江沐话中流出几分亲昵,“我病后一直嗜甜,不算什么坏习惯吧?”

    “这叫什么坏习惯。”明沧笑,“这豆沙糕挺好吃,只是于我还是味道重些,你自己留着吧。”

    江沐欣然接受。两人又重道些宫中事,全是什么这家嫡子新突破了筑基,那家得了什么秘宝,五皇子过些日子要娶亲,皇上又催促太子殿下成家、太子不堪其扰,竟找江沐这么个小少年解围之类的家长里短。

    故安倒是一面喝茶,一面吃点心,听得津津有味。她原以为这两人见面,多半谈些修炼心得、彼此督促,或是密议朝事,着眼朝堂纠葛云云。毕竟京中会试将近,明阁主明渊是名义上的主考,江祁则多年以来都是实际办事的掌院,朝中又因乘云宗、舞弊谣言等波澜而不太平……

    不过,他两人也实在太年轻。

    “……苦恼的该是我长兄。”她走了会儿神,便听明沧道,“京中传言不虚,雍王世子的确曾来我家向阿淳提亲。”

    江沐端着茶盏的手僵了片刻,才将它放回桌上,“若我记得不错,明小姐年方豆蔻,正是好年华,季涟却已……”他病后重听,记得不牢靠,想了一会儿方接上,“已年近而立,同太子殿下是差不多……”

    明淳是明渊长女,生来便做闺阁千金小姐养着,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理家女红无一不晓,据传修炼根骨也极佳,只因是女子,境界名声少为外闻——总之,是京城里各世家争相求取的良配。

    “正是如此。”明沧叹气道,“虽说世子血脉高贵,天赋优越,年纪轻轻已修至筑基圆满,可长兄仍觉不大合适。且阿淳她早已说了,三十岁以前,是不愿嫁人的。”

    “明兄此言,也就在我院中说说。”江沐笑道,然他也知,明沧向来不是那样圆滑的性子,“雍王府虽势大,却也不能压过明府一头。明阁主要拒亲,不是难事。”

    “拒亲是自然。可雍王平日行事,看着嚣张跋扈,实则城府深厚、步步为营。雍王府是以外戚爵位起家,历代王爷皆以侍奉皇上为本,于朝中各方势力,多均衡交好以求两全。我明府与江王府世代交好,是众所周知。江王爷又受太子殿下半师之礼。雍王陡出此招,背后定有用意。”

    故安往他眼中瞥了瞥,知这才要议到正题。江沐沉默半刻,忽道,“明兄是想说,雍王知与我父王间关系已不可弥合,便想借与明大人结交来攀附太子?”

    明沧点头,“这猜测不是毫无根由。”

    “若是如此,他何不径直将郡主嫁至东宫为妃?皇上可一直对郡主青眼有加。”江沐轻笑,“照我看,雍王恐怕是看中了与明大人关系更直接的……什么别家势力呢。”

    太子一说便断,雍王自己便是修仙世家领袖,绝看不上凡俗世家,仅剩的还有谁,不言自明。

    明沧看着少年漂亮的眼——那双眼睛与他记忆中不尽相同,连带整个人,实则都使他感觉有些陌生。

    更多的是捉摸不透。

    他嘴角仍弯着,叹了口气。

    “宫宴那日,太子殿下与六殿下一同列席那刻,已是预兆了。”他轻声道,“皇上虽是盛年,可……夺嫡是早晚的事。”

    夺嫡。这两字从他口中说出时候,故安眼见江沐放在茶盏上的手微微一抖。他所言是实情,就算离继位一事久远,太子之位也不是个虚名。于皇室之中,修炼资源才是最实打实的东西。皇室于权力垄断,靠的正是这些。

    江沐心惊,恐不止为这一意料中的争斗,还为些预见:江王府与明府,或总有一日要分道扬镳。

    明沧没有明言,许是明府还在观望,可也生出了根苗。六皇子混迹民间,少事修炼,若要寻背后势力,确是明家最为可能。

    “雍王动作,除却他自己的谋算,也有天子急于把握皇子情势,使他探路之由。”

    江沐不会逼他太紧,适时转开话头,“还有其余情势……科举将近,今年正是应对近年民间于舞弊质疑的关键时候,若弄不好,会出大乱子。”

    “科举谣言,还拿不出证据,暂能搁下。还有一事,世子多半还不知晓。”

    明沧似是松了口气,他忽然抬头,看了这半晌一直仿若透明人的故安一眼,她倒是不避,直直看回去,江沐则笑道,“姐姐足可信任,明兄但说无妨。”

    故安偏头,看了江沐一眼,一句什么话哽在喉咙,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

    “宫宴之后,季涟即秘密离京,去暗中调查那乘云宗了。”

    明沧低声道,却听江沐答,“既是秘密,明兄如何得知,又如何告诉我?”

    “这背后不过显示皇上态度。”明沧放慢话声,“皇上着意要使朝中重臣知晓,既查乘云宗,圣意于科举舞弊、于平民修炼,便显然是,一纵一杀。”

    14.

    “此时论‘杀’,未免武断了些。”

    院中寂然一会儿,却是故安先开口。她微微抬首,直望向明沧的眼,竟使他目光有一刻闪躲,“据我所知,不过是乘云宗修士已成规模,在九州各处,皆有为平民冲撞官府和藩王之事发生。如今乘云宗无迹可寻,皇上要下杀手,也不在此时。”

    明沧下意识看向江沐,见小世子正专心看着故安,眼中半点旁人都无,唇角甚染着笑。他心中生出几分无语,只得自己开口接道,“姑娘见解有理,不过,世子与姑娘大抵也赞同,于此事上不能松懈。毕竟若到了要动兵地步,皇城形势必有剧变。”

    江沐点头,“是这样道理。”

    明沧便终于舒一口气。

    夜色渐近,今日已无甚可议,他既无留在府中用晚膳的意思,便慢慢起身,即要告辞,将转身出亭子时候,又想起些什么。

    他声音压得极低,对江沐道。

    “还有一事,几关生死,是我长兄偶然得知,因他多有不便亲访王府之处,才教我此来提醒世子一回。”

    江沐微微皱起眉头,“明兄只说便是。”

    “皇上近年修炼停滞,此一年来,已多方求取进阶之法。多半是……想登化神。”明沧声几近耳语,“或有关心王爷家传那仙器的意思,还请王爷与世子,多加留意。”

    江沐沉声道,“我明白。多谢明兄提醒。”

    明沧额上已渗出几滴汗珠,他重又站至亭下,收了纸扇别进腰间,成那副翩翩君子模样,冲江沐与故安一拱手。

    “明沧告辞。听闻世子两日后要办生辰,不巧我那日恰有事在身,不能自来道贺了,但会遣人送礼物上门。世子放心,自当是精心准备的。”

    “那我可拭目以待。期待明兄厚礼,也当做是你不能来的赔礼了。”

    若是从前,江沐定会恭谨道一句,区区小事,我怎么会同明兄计较。如今话语口吻仍与从前一般亲密,但明沧蓦然明白,到底是有些不同了。

    故安是又被江沐留下来一块儿用晚膳时候才知道,他生辰原本在暮冬时节,比之如今早了一月。先前亦是因病,没有操办,这回算是补办,也是他们一家人想好好吃一顿喜乐平安饭。

    因江王府世子不喜应酬,办生辰从来少请外客,这是京城世家周知的事,因此大多只送一份礼来便当祝贺。明沧算是个例外,如今故安也要成这例外了。

    “你该早些同我说,我好也备一分礼。”

    故安沉默片刻,看着江沐比星辰更亮的一双眼,终究开口。

    “现在也来得及呀。”他笑道,“若来不及——姐姐陪我过生辰,便是最好的礼了。”

    “你为什么……”

    她话至一半,又说不出口。

    为什么生出这样突然、这样深沉的眷恋,教她原本便动摇的魂灵更难以招架,为什么明明只与她见了一面……

    回想起来,甚而在三梵时候,也是他先来招惹她。她确是从未知晓,浪荡飘游了二十万年的风流神君,究竟是哪里来的殊意情丝。

    可她也从未问过他。

    此夜这追问,便仍硬生生弃了,转成别的,“世子。我是愿你断了这念头的,愿你将我视作无关紧要人物。毕竟我,也是如此。”

    那四个字如刻如凿,夜空之下,她看不清江沐神色,也不愿看清。

    不知多久,只听他极浅地笑了一声,道,“姐姐先吃饭吧。那日我晌午陪父王母妃一块儿,晚上回院里,姐姐可是答应了要来。”

    既答应了,她便定是会来。

    江沐回至院中时候,夜已入更了。这日起似是倒春寒,夜中冷风愈凛。故安是依着和他说好的,吃过晚饭便等在里头,拿他书架上的诸多典籍解闷。

    屋门随着一阵寒风开了,江沐裹着斗篷,浑身散着热气站在门口。见了故安,眉梢眼角便生出比院中桃花更盛的笑。

    “我与父王母妃多待了一会儿,教姐姐等久了。”

    “无妨,点心才刚等了一炷香。”

    故安指指桌上的盘子,上头藕粉绿豆糕摆成朵花形。盘子旁放着一个锦盒,江沐站在那儿,左右看看,似是连先拿哪个都想不好。

    “小白,生辰快乐。”故安声音抑不住地柔和下来,“不用纠结,都是你的。”

    又看看他冻得有点儿发红的脸,“下回还该多穿些,今儿天气这样冷。”

    “姐姐忘了,我也是修炼之人。”他眨眨眼,手轻轻拂在故安衣袖上,见她没动静,才又小心牵上一点,教她眼睫一颤,“而且,马上便是春日了。”

    春日。这词句使她怔愣一瞬,便被江沐捉了时机,得寸进尺道,“姐姐陪我去院里走走,说说话吧?”

    江沐又不着急打开那盒子了,只教阿谦端着,连同一壶烫酒,一块儿放到亭子里小桌上。他们顺着小径,走到江沐院落深处、那棵桃花树下头。满树的花教檐灯照着,望去是一片白。

    故安伸出手,将一枝桃花折下枝头。

    “小白,”她道,“先开盒子看看吧。”

    江沐自然应下。盒里是一方绢帕,菡萏颜色,同她常穿的衣裙一样,一角里绣的却不是桃花,而是一朵银纹红莲。

    他久久凝视那朵红莲,直至又听她低声道一句。

    “小白。”她声竟有些缥缈,“生辰快乐。”

    夜风清凉,将薄云吹散。此世之中,竟是同三梵一般的月明星朗。

    “你……冷吗?”

    她望着江沐身上的斗篷,忽然问道。少年正如她意料之中,不明所以地摇头,且将那绢帕小心折好了,放进怀里。

    “不冷。”他笑笑,“姐姐的手帕,我喜欢得很。我也有点惊喜,要给姐姐看。”

    他挽起衣袖,两手从斗篷里钻出来,紧紧握着。故安不明他意,唯觉自己手与心口都滚烫。那桃花被她拈在手中,不觉间亦攥得死紧,甚而扎破皮肉,流出点血。

    江沐慢慢张开手,一朵红莲样的火苗,慢慢从他指间盛开。

    故安浑身骨血都随风声一同僵冷了,经脉甚而冻结,又被那火烧得干净,连带江沐的声音已在耳边模糊不清——说什么他生来原本是水系灵力,只这回病后头一回修炼,发现自己竟也能使火灵云云……

    此事也尚且瞒着,唯有父王母妃知晓。

    姐姐,你喜欢吗?

    故安望着他的眼睛,听见自己干涸的声音。

    “喜欢,我很喜欢。”

    那火苗倏地灭了,想来他还无法运用自如。或该说此间火系灵力,与火神之能到底不同。

    桃花枝浸透了神血,开得愈发妖冶了些。

    “姐姐手怎么伤了。”

    江沐皱起眉头,大胆地捧起她的手,使一点灵力教那小伤口愈合,又十分珍视地接过那枝桃花,牵着她的衣袖回到亭子里、坐在那张小桌旁。

    他看上去很开心,拿了一块绿豆糕咬在嘴里,托着下颌看她。

    故安像是刚察觉手指破开又愈合的刺痛,她颤抖一下,晃了晃神,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他笑道,故安却觉那笑里有不属于十四岁少年的苦,“只是记起来,我原也想学姐姐那个会用桃花做点心的……旧识,给姐姐做藕粉绿豆糕吃。可如今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故安话便梗在喉咙,又听他问,“姐姐也陪他过了生辰吗?”

    故安下意识点头,沉重心绪漫上唇舌,又被九重天的云海花座弥散开来。她忽然有一点想笑。

    等回了上界,她想。要把这事讲给子桑听。

    “我只给他过了一次生辰。”她说,“做的是耳坠。我们那里风俗,与这儿不一样,因此他平日常戴一双耳坠。”

    少年时的子桑,也会有这样患得患失、十分计较的时候吗?他大约永远不会怀疑自己比不过旁人。

    然而面前江沐没再答话,只久久出起神来。

    这几乎在她所料之中,可她看着少年也攥紧花枝、凸起青筋的手,终于开口道。

    “……小白。”

    她想说点什么来宽慰。比如这不大紧要,比如更会使他痛心的——她天亮之前就会离开……

    “姐姐。”

    江沐忽然抬眼,眸似桃花,在檐灯下,恍惚间像和着点泪光。

    “你是……”他小心地问。

    “你是,很喜欢那个人吧?”

    那个你为他学了藕粉绿豆糕、问了生辰、雕了耳坠的人。你眼里心里,大抵只能装下他了吧?

    15.

    故安觉着,自己许是早已想过江沐会这样问,可他真将这话一字字说出口来时,她满口满心像是被寒风刺了个遍,血口发着尖锐的痛,教她什么也答不出来。

    是你。小白。始终都是你。我在九重天烛沧境之中,字字说了我喜欢你。我在度朔崖千万凡世之下,想为你求一个两全。

    可现在不行。现在……

    她站起身来,笼在他面前,挡住吹进亭中的凛冽寒风。

    现在,我连拥抱你一下,都做不到。

    许是她眼中烈火太过灼然,甚将他扎得瑟缩。江沐抬起眼来,微微退后望着她,唇角竟露出一点笑。

    “姐姐,我没在意。我只是、只是为自己……”他指尖冒出点暖意,下定决心似的,握住她的手。故安却没垂头去看,亦没有挣开。

    “告别。姐姐,明日晨光初生时候,我便见不到你了。我这心念,恐怕终究断不成。只盼你今后若情愿,能回来看看我。”

    “姐姐,同我讲一句‘再会’吧?”

    院落与府邸皆静寂下来,却又刮起烈风。故安自不怕冷,捞着桌上那壶没人碰、已经冷了的酒,坐上自己院子的房檐,怔怔往夜空里望。

    酒开了封,香气四溢。故安眯着眼、对着壶嘴喝了一口,只觉今晚一切都像是场极恍惚的梦。

    她揉了揉眼。

    只一口,不至于喝醉吧?

    若没喝醉,青丘储君涂山殿下怎会在这儿?

    涂山野坐在檐角、故安身边,抢了她那壶酒喝。他身上仍是叮叮当当金光闪耀,酒倒在个不知从哪来的杯里,抿了几口,满足地眯了眯眼,“子桑兄在凡间,总算有点品味。就他在上界喝的那些玩意儿,哪配叫酒:酒不像酒,果汁不似果汁。”

    故安仍愣着。这也难怪,照她记忆来看,她已有多少年没见过上界中人了——子桑不算数。

    她惦念了那么久的三梵情势、上界风云,如今就在眼前,她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涂山野似看穿她心思,他仍端着那个银壶,眼神飘向天际,道,“此非我本意,但……上界一切之事,事关子桑兄来此之由,帝姬还是别现下问我。”

    故安闭了闭眼,半晌才道,“好。”

    很不情愿。

    子桑受她嘱托,大半时日约莫都在三梵,若是连他都受了这样重的伤,玉蘅她们……

    她不敢再往下想。强将这几桩事推出心念。

    涂山野手背凸起青筋。他有些想逃离这地方了,又记起来意,于是迫使自己不去想三梵与长明宫血色。

    “但我今日冒险来与帝姬攀谈,也是受司命星君之托,为了你与子桑兄的命数。”他偏头道,眼中炙热到底还是被夜色压下,“说到这儿,还得为我冒昧行事、看了你两人在凡间情状道个歉。先前那阵风,不知帝姬还记不记得——是我放出来的。”

    那阵在她刚提了命格两字后,吹进窗里的狂风。

    故安点头又摇头,“无碍。有何指引,还请涂山殿下明言。”

    涂山野定定看着她,忽单刀直入,“帝姬法力虽仍被忘之池所封,但大抵仍能以神识探出子桑兄命格。”

    故安沉默,听涂山野继续道,“因此定然也知,他命中有祸事,更无长寿。”

    他声色十分平静,可故安生生从里面看出点不同寻常来——不单指在她印象里,涂山殿下从不是这么稳重的人;还有别的,就像、像他早已见过比那灾祸更可怕的事,发生在白慕尘身上。

    她强镇住心底慌张,应道,“是。但我明了法则,不会妄加干……”

    “帝姬。”

    涂山野曲着腿,手支着头,竟笑着看她。

    “你真能吗?”

    现下你能不情不愿的演一点戏,将小世子推开。可到那时候,若看着他众叛亲离、家破人亡、性命不保,你真能吗?

    ……他不会死的,他能活到四十岁……

    他若失了至亲,泣血哀啸时候呢?他此世,可难得有一双慈爱父母。在你面前、问你能不能救救他,能不能——

    你别说了。

    别说了。

    “他就在你眼前,这些模样,都在你眼前。”涂山野道。

    他望着她,往日常媚的一双凤目里,溢着难以名状的哀伤。

    “从前你历劫时候,他尚隔着两界、隔着千万凡世,都要忍不住,都要人拼死去拦,要他自己以元神之痛重回理智。你呢?”

    话声轻盈地从他口中滑出来。

    “你也不能。”

    故安回过神时候,发觉自己正紧握着那银壶,里面的酒早洒了一多半出去,连带这檐缕之间皆是桃花香。她再一晃眼,又看见了江沐院落中那棵桃树。

    树上残着些旧雪,白雪凡尘,纠缠相融。

    “是啊。”她轻轻笑道,“我不过骗自己罢了。演那点戏,都演不完全,连一走了之、撂些狠毒话语,都舍不得。”

    是她有那样跨越两世、过于深重纷繁的情意,说什么六世三百年情缘了悟,甫到他这儿,便全成空走一趟了。

    涂山野笑得便愈苦。故安从他眉眼中看出“果不其然”几个字来,却仍是半知半解,他则显然不愿深谈,得过了约莫半炷香,才又开口。

    “帝姬身在局中,便为局所惑了。我此来也是为告知帝姬一句,既不施法力,帝姬在此凡世,便仍是历练。司命星君处也是因帝姬已搅进这世间因果,才未再换凡世轮回。”

    院中风渐渐停了,酒的香味也散尽,故安却觉自己呼吸愈烫。

    “帝姬既已来了京师、进了王府、得了情分,便顺遂本心吧。除要不惜一切,遵循他那寿数外,其余事情唯不使法力即可——元神力量也一样。现下情状,要强行逆转,反倒不妙。”

    故安不知是否错觉,涂山野念这话时,格外艰涩些,“命轨随变,大难无可避,但以帝姬之能,多少能助他少走些苦路、能减你几分痛楚。”

    “你是说。”

    她声音比一场大醉后更漂泊无垠,更断续嘶哑,字字从唇齿中吐出来,像一首悲壮的谣。

    “我可以帮他,可以……爱他,我们在这里,也能……”

    启明星渐映在晦暗天光当中,府邸四围响起窸窣声。

    “以你不施神力之能。”涂山野道,“亦无需……以他自己蒙骗他。”

    因此世一过,恐怕你再无机会了。

    我已看清了,神界凡间、此情之上,我终究都不如他。

    他站起身来,指尖凝诀,甚而不敢看故安最后一眼。

    我该走了,帝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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