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雍王府季氏之败,必在三代之内,现已生根。”

    晋阳帝封慈于五月初五端午那日突破元婴后期,高高占据大宛朝中最强修士之位,亦是自开国皇帝以来,九州最接近化神修为之人。

    皇帝随即出关,重握大权。至此,太子失了圣宠一事,几在朝中人尽皆知,封甫似是并不在意,他亦宣称闭关,拘于东宫,不问朝事。

    然晋阳帝过内阁、以文序之手下的第一道旨意,竟是要改科举之制。

    “这奏疏,是季彦三月那回呈上的。”

    江祁的脸在烛影之下,显出几分憔悴来。近来江王妃感了热病,经脉不畅,正在房中休养,因而江祁已不同她多谈朝事,只有江沐与故安在桌旁。

    “皇上是那时便打定主意了。”故安对此毫不意外,“而拖延两月才施行,又是因……”

    “一是因父王这两月间,动用朝中人脉,暗中肃清了贡院中最后几股修士势力。”江沐道,“二是因皇上境界突破,自此更能一言九鼎了。”

    江祁看上去也已不大在意江沐言语僭越,他轻笑一声,“只要我还一日掌院,便不会教他们卷土重来。阿沐,你看那改制奏议了没有?”

    “改了座师规章,还有任命官员条序。说是要免凡俗世家中亦官位垄断,实则祸心,昭然若揭。”

    “任官之事,明渊仍做吏部堂官,他不会坐视不理。至于座师——”

    “是只能王爷去争?”

    故安冷不丁问出一句来,她早注意江祁方才话中刻意略过的一段,然那又太过关键,不容她不点破。

    江祁便果真愣住了。

    江沐毕竟心性年轻些,尚不明就里,脱口便出,“父王不能去,现下境况,不是……”

    话至一半,却也反应过来。

    江祁叹一口气,望向故安的眼神愈加复杂。

    “我确是不会去,也不能去了。”他道,“然缘由是,三月那日、季彦上奏疏时候,我已经争过了。”

    晋阳帝看过以后,一言未发,亦拿给他读。江祁当即出言反对,与季彦在御前争执起来。

    那时那刻,再没什么迂回必要,得将一切利害都摆明在皇帝眼前,再等他做出抉择。江祁承认,自己确是有赌的成分,赌封慈心中还存着一分理智、一分良知,勿将祖宗基业做大厦之倾。

    可他忘了,眼前天子,是个弑父以登位,而喜怒不形于色、视臣子为木偶、一心只求登仙的疯子。

    江沐与故安回至院中时候,夜色已深。故安走在江沐身边,轻轻勾着他的手。他眉眼微沉,望向亭旁那棵桃花树。

    “姐姐。”他开口,声里有些迷茫,“我父王,真能解这困局吗?”

    故安久久没应声。

    江沐便知道答案了。他不再说什么,任凭故安慢慢牵紧他的手,一步步往屋里走。不知为何,她甚而有些过于用力了,像要将他的骨头也捏碎。

    “我为你做武器吧。”故安说,“那把剑,还是不大趁手。”

    越来越像了。她想。

    这几月来,她着意留心了些——不仅那双眼,不仅笑容性情、举手投足——江沐同子桑,原本是全然不同骨相,这两年间,竟已变至有一两分相似了。

    许仍是那元神之故。那残缺封印没能抵住的元神之力,比她预料中更强,竟随时日流逝,一点点重塑这凡胎肉身。他现下年岁还轻,因此看不清明,但她得想些法子将这瞒下,容貌大变毕竟太过惹眼,后面会致什么祸事,无人能知。

    “我明儿找些旁的来,长枪、鞭子、画戟一类,弓箭什么的也行……”故安闭了闭眼,又抬眸望天,江沐指尖悄悄划着她的手背。

    她深吸一口气。

    “你想试试扇子吗?”她问。

    “扇子?”

    江沐话音听上去很惊奇,“我没见过谁用扇子做武器……能杀人吗?”

    故安便艰难流出一丝笑,“怎么把杀人挂在嘴边。”

    “姐姐嫌我心狠了?”江沐道,“我又并没真杀过人……只是父王说过,武器多为自保,可人来杀你,你不杀他,就要死。”

    “王爷还说过这样话?”故安也惊奇,念叨一句,“他若真能明白这道理,便好了。”

    没教江沐听见,他还在想扇子,故安见他眼睛在檐角灯笼下头渐亮起来。

    “我想是很喜欢。”他道,“但大抵得要灵力极强,才能使出威力。”

    故安定定望着他。

    “我给你做一把。”她道,“你一定可以。”

    江祁既歇了朝政,除却照顾王妃以外,便整日闭关苦修。据王妃话说,王爷已许多年都没这样努力过了,教江沐与故安两人皆哑然。王妃病势不重,只身子不大舒坦,养到夏末都没什么起色。她安慰江沐,说只是懒得再掺和进近来勾心斗角事里。

    “我也帮不上王爷什么忙。”

    王妃话落,江沐便皱起眉,并不认同,“照我看,教父王一人决断,才是冒险之举。”

    却见王妃摇头。

    她眼中眸色极深,故安恍然觉得,只有自己能懂她。

    “世子,”她道,“你还是不了解王爷。”

    江沐便讲不出话。只攥住她的手,低声唤了一句“母妃”。

    故安默然起身。她知自己或该避开这时这景,于是出了卧房门,直往院落去。

    江祁这庭院极大,但比江沐那处开阔些,便显得没有那样幽深宁邃,里头种了许多草木,高低排布,中见用心,多是松竹一类,彰些庄重翠意,几棵桃树点缀其间,还有一丛高大花树,紧挨在一块儿,那树下便是一座漂亮凉亭。

    故安从前听过,这花是王妃喜欢的花,凉亭则是夏日里,江祁一家人常共乘凉之所。江沐小时也是用剑练武,会站在凉亭之外、桃花之畔,甩出漂亮的剑花。

    她摸了摸手腕,红莲火已许久没显形过了。

    “故安姑娘。”

    是江祁的贴身侍卫,自院门匆匆而入。他脸上带着薄汗,仍不忘行礼,而后道,“东宫来了人,急宣王爷入宫面圣,朝廷里出大事了。”

    今日上晌,南州督抚发御风八百里急报:乘云宗修士因一村佃户与南州州府中藩王纠纷,与府衙之前与藩王护卫以法术相搏。藩王本人惨死,王府护卫死伤十之八九,逆贼一行与涉事百姓,却皆踏云而去、不知所踪。

    此变自南州往北,传遍九州,九州自此皆知乘云宗之名,更有甚者,竟拍手称快,称早看不惯世家修士仗法仗势、欺压百姓。然大多亦是惧而观望——朝廷遭此挑衅,必不会与从前放过小打小闹时一样,再善罢甘休。

    京中当日便放出消息,皇上龙颜大怒,落手雷霆,竟将羽林卫三百精英修士尽遣出京,由雍王世子季涟领兵,追查乘云宗踪迹,凡谋逆修士,不必等待皇令,当即杀无赦;宗门为首称掌门者,着令押解回京,待皇帝亲自发落。

    这几月来常被冷遇的江王爷江祁,则全程安然立在大殿之上。晋阳帝亦未有半句苛责,只在季涟毛遂自荐,自请出兵肃清逆贼之后,问了一声。

    “江王境界,在我大宛九州亦少有人及,更比雍王世子要高上一个大阶。”

    封慈不紧不慢道。

    “不知江王,可愿与世子一同前往啊?”

    江祁低头,躬身行了一礼,又掀起衣袍,跪伏在地。

    “臣心系陛下与百姓安危、心系国势安稳。然近来修炼凝滞,几次甚有走火入魔之兆;内子亦在病中,实难成行。”

    “望皇上恕罪。”

    28.

    江沐手里捧着故安递给他的精致面具,神情仍然有几分踌躇。

    他耳边响着江祁方才语重心长说的话,“阿沐,你十三岁大病之后,命格有变。故安已同我讲清了,记忆、性情,都能够转圜,唯有相貌……”

    就连他话里,终于也现出犹疑,“相貌,变化若大,晚了便难再遮掩。我与你母妃原也注意此事,但总以为,是因你长大,自然生出不同。”

    他叹一口气。

    “你自己决定便是。若戴上这面具,便称是被我修炼时失了神智,伤了容貌。我自会用府中秘宝施法,不会教旁人看出端倪。若实在不想,也无妨。”

    两年之间,江沐早已看惯故安那张面具了。那张他父王与母妃、连带几个见过她的街巷凡人,皆说“不是凡物”的面具,可他亦看不出那是什么秘宝。姐姐曾对他坦然,面具之下,没有伤疤、没有秘密,与右侧面容是一样,可她不能摘。

    而今这话,也是她对父王所提。

    她身上有太多秘密了。来路归途、修为命格、如神般心性与所知。可他从未因此生过动摇,即便太想知道真相。

    他的面具也是银质,上面刻的是云水连纹,不同的是自额头往下,将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故安能看出,他确是在为难。

    “如果实在不喜欢,”她将新做好的点心推过去,“就不戴了。”

    江沐几乎是立时摇了摇头。

    “我看出来,这是姐姐做的,”他柔声道,许是怕故安不信,“姐姐不也正给我做扇子?我已熟悉姐姐手笔了。”

    “……喜欢与情愿戴是两码事。”故安无奈道,“小白,我不愿你太过勉强。”

    她似是陷入回忆之中,“我小时候,连这只有一半的面具都不愿戴,别扭好久才与我娘亲和解。更毋论你这年轻……”

    她住了口,咳嗽一声已掩饰自己方才险些没抑制住的话头。

    那时她已几千岁,虽模样是小姑娘,也比江沐如今这真不到十六岁的小少年要强些。

    她甚至有些后悔,是不是与江祁提这事情时,还是有些莽撞了。

    江沐果然笑起来。

    “姐姐只比我大了七岁,修仙人中,这几年全不放在眼里。”他十分严肃地强调,“我年后十六,已能提亲了,姐姐不要把我当小孩。”

    这回是故安理亏,立即认错,知错就改,“是我失言,再不会啦。”

    实则不大公平。故安走神。白慕尘在三梵时候,明明一直将她做小姑娘看,总使些花哨手段逗她。

    随后耳边一声轻响,再抬眼时,却见江沐已将那面具稳稳戴在了脸上,只露出一双薄唇,与眼眸隐约的影子。那点心盘子竟不知何时被他吃空了,一个素白盘子默默推回她面前来,显得单纯无辜。

    “姐姐,”江沐话声与笑都清越,“我虽不大在意容貌,但现下想,即便戴它也是好看的,姐姐会喜欢。”

    见故安愣着不答,又急匆匆追问,“是不是。”

    故安轻声应下,“喜欢。”

    重复道,“但不是因好看才喜欢。”

    江沐眼睛便亮如星辰,闪了片刻,又恢复沉涌。唯一能见的发丝被穿堂微风吹拂起落,他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那我今日,便为姐姐做一回点心当做谢礼吧。”

    似是怕故安听不出其中另一层心思,干脆自己点破,“姐姐那位旧识都做过,我练了许久,才自认勉强合格,不能落后。”

    自朝堂那通天一变、季涟出京追查以后,江王府独在南城,确堪称一句处境凄凉。京中即便是凡人百姓,也听了几句传闻:说江王爷惹了皇上不快,怕是难有作为了;亦有人说得头头是道,说根本没什么修炼凝滞事,皇上本想试探,江王与乘云宗是否真有牵连,若坦坦荡荡,自当随雍王世子前去,可江王还偏就入了套。

    当即有人反驳:江王爷又不是你这样傻子,他难道不知,推辞不去会惹皇上怀疑?照我看,这样才是坦荡。

    除这“明智”揣测外,另有惊闻打了前人的脸:江王修炼之中,真有一夜失了神智,伤了自己独子的脸,将世子一副天人般容貌毁了。

    北城与东城世家,虽皆因乘云宗一案,对江王府仍持戒备态度,有意冷待,听得此事,看望实是不必了,但还是得送去些慰帖礼物。除此之外,年下过中秋,乃至直到腊月,王府门前街巷都冷落空旷,唯有东宫照常走动结交,依众人私下里说法,不知太子是真仁厚,还是不大想要这储君之位了。

    晋阳帝既出关,除夕夜以旧例办,应有宫宴。出乎众人意料,江祁与王妃,连带世子三人,赫然皆在接帖赴宴之列。

    王妃病已尽愈,自然到场。故安则并没跟去,宫中人多眼杂,她不想横生枝节,便留在府中继续为江沐做那把扇子。凡间与上界诸相各事,亦皆从心中胡乱涌来。

    还有……二十七年。

    眼下江王府困境,究竟会做何解。她半于局外,几能笃定,若江祁不狠下心去、抽身朝外,必然不能得善终。

    她忽然记起,这话在去年此时,江沐便已说过。

    即便放弃一切,爵位、权势、责任与修为,江祁也已无法全身而退了。

    由阿谦与几位家仆侍女护送,江沐与王妃在夜中一更回了府中,然江祁却被留在了宫里。

    “宫宴上出事了。”

    江沐将他母妃扶入卧房休息,待她安歇,才与故安一同回他自己院落。王妃什么也没提,想必是知他性子,也无甚可以商议。故安点头,意为教他详谈,江沐却看一眼桌上她做了一半的扇子,微微蹙眉。

    “姐姐吃过年夜饭没有?”

    故安语塞。她觉着说出“你不在家,我也不大需要吃饭”这样的话,实在有些不大习惯。可她今夜确是没什么胃口——同先前三年、独自游历时是一样。在三梵时,从来是与玉蘅、归容众人一块儿,到了凡间后来也有江沐,至于今夜……

    江沐看她眼色,便知答案。他揉了揉额角,手中下意识想转点儿什么东西,却没寻到合适的。故安瞥瞥他手腕,当即认输。

    “小厨房还有些吃食,我热热端来。你也先歇歇。”

    “这么晚了,姐姐应当也累了。”江沐道,“要么我明日再……”

    “小白。”

    故安作假嗔已十分熟练,“你又不着急了?”

    江沐便垂下眉眼,摇摇头。他叫阿谦去寻了个值夜的侍女,替故安弄些吃的,自己则终于开口。

    “雍王府王爷与郡主也赴了宴。只不巧的是,南州督抚的加急军报,恰在宴酒过三巡时送来了。皇上原本要与太子殿下、六殿下密加御览,然……此涉雍王府家事,便只能叫雍王与郡主也知晓。”

    “郡主听罢,当即跪在大殿,求皇上定要寻到她兄长、屠尽乘云宗,为季涟讨个公道。”

    故安呼吸一滞。她记起季上眉那张艳丽面容,此时那面容覆上赤色暗影,令她几生心悸。

    “不会是……”

    江沐却摇头。

    “季涟与羽林卫三百人,五日前忽然于南州与虹州交界群山处失踪,至今仍未找到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父王在宴后被皇上身边侍从唤去,大体又是秘密面圣了。”

    29.

    天色拂晓,然却阴沉欲坠,可见一场大雪将至。故安一夜未眠,她猜江沐也是如此。既睡不着,躺在床上也徒增头疼,她干脆收拾起身,到院□□园里去吹了会儿风。

    她几步跃至檐上,算着究竟何时会落雪。寒风过耳,簌簌生苍凉之意。里头混着些窸窣响动,故安往府后一望,见了江祁车驾——他竟此时方回来。

    故安心中一沉,甫要步下墙头,却听得自己院中敲门声。

    是江祁贴身侍卫在外说话,问故安姑娘是否起了,此时可方便与王爷面谈,有要事相商。

    江祁极少来她与江沐院中,此次在她记忆里,甚还是头一回。他裹一身厚重斗篷,踏入门槛,坐定在正屋,随即抬手。故安认得,这是在布隔绝结界。

    “我已遣人去告诉阿谦,王妃想见世子,阿沐起后,会直接去他母妃那儿。”江祁长长吐一口气,“还请勿要见怪,下头这些话,我也该讲给阿沐听,然不是现在。”

    故安颔首。

    “谢王爷信任。”她道,“王爷请讲吧。”

    江祁对她平稳心性已见怪不怪,或说他心中早有了别的猜测,因此尚能倒一杯茶,“头一件,是阿沐的面具。宫宴上并未露出破绽,旁人或也顾着面子,以为这是他与我的痛处,不会提及,连皇上也是一样。”

    故安点点头。

    “因而要再谢一句,谢姑娘对阿沐用心。”他道,“我以为,只有我与王妃这样亲生父母,方能察觉这一两分变化。”

    “我有时真想问,你究竟是何人。”

    故安但默然不答,江祁也并未指望她说出什么,便只自顾言语,“两年前你所说,我如今依然相信是真,只是大抵有事瞒着我们——也瞒了阿沐。你不愿说,我不会强求,各人有各人命数,你愿帮阿沐这两年,于我江家已是恩德。”他顿了顿,“也是因此,我方如此信你。距阿沐十六岁生辰,还有两个来月。今日我是想将他……我是说……”

    江祁握着茶杯的手终于发紧。

    “若有一日,江家真遭大难,但求姑娘自保之余,也能保下阿沐,然不必再多虑我与王妃死活。她从前曾立誓,偏要与我同生共死……若真倒在一处,也是归宿。此番恩情,我们夫妻唯有来世报偿。”

    “我不必王爷报偿。”

    故安道。

    她声音有些沙哑,眼在初日耀光下灼灼发亮。江祁忽一阵恍惚,方才发问时那种缥缈感觉又涌上心头——故安不属于宛朝九州、不属于这世界。她奇诡的体质经脉,看透命格与江沐的那双眼睛,与江沐之外、俗务诸事的若即若离。她虽寄住王府,同江沐有婚姻誓约,却浮于世间、沉于九州,仿若世外过客。

    “此中诸事,一开始便是我的错,是我对王爷、对世子不住……也本就是我所求。”

    她知江王不会明白这话究竟何意,但也实在不重要。

    江祁默然半晌。

    “既如此,我不再多言。小沐便……托付给你了。”他道,“你们,平安就好。”

    为人父母,所盼不过如此。故安知道,他大抵还盼望江沐能够长命百岁,余生平安喜乐。可不论是那个因病早夭、再也回不来的少年,还是魂灵寄此的子桑君,都注定无此机缘了。

    她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件事,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从前曾提过一句。是与江家自开国来,世代相传的那件仙器有关。”

    “记得。”那仙器有骤促修为,飞升境界之能,然亦有不知是何疏漏,使其不能为人所用。

    “我今日得知,半年以前,季涟寻到了另一件仙器,也就是那把神剑踪迹。然他没能得手,只因此物现在乘云宗中,他只得将此事密奏皇上。”

    “因此皇上遣他出征,亦有秘密寻剑之意?”

    “正是如此。”江祁道,“但他与羽林卫尽皆失踪,剿灭乘云宗,或寻得神剑,都已无望。”

    故安心头涌上些薄凉预感。

    “皇上……”

    “皇上留我在宫中,是为同我讨要江家那本秘籍。”

    故安自听闻那本秘籍以来,实则一直有个疑问——照凡间王朝中帝王脾性,绝无可能对这样秘籍毫无垂涎之心。可江家竟能一直守到现在,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我最想知道,”她道,“所谓疏漏,究竟为何?”

    “仍是那话,此世灵气,不足为修士达极高境界,更毋论飞升。”江祁下意识抬手,又固一回结界,而后一字字道。

    “因而此法根本,在于折损精元寿数,以求修为陡进,远超常人。 ”

    故安眼神一动,面色却无甚变化,仿佛这早在她所想之中。

    “若只是这样,”她道,“也不必瞒着,谁愿担这后果,任他自己修行便罢了。”

    江祁摇头。

    “毋论常人,大宛开国以来,至今是第五任君主,除开国太祖以外,其余帝王亦连这根本也不知晓。因这一句真相,又与其后禁术相连。而那决不能为人所知。”

    “折损精元之后,修为高者可以低者为滋养,甚而以精元为联结,入侵其心智、驱使其为己所用。长此以往,世间必成相互残杀、吞噬之阎罗惨狱……”

    他话尚未落地,却见故安的脸刹那发白,连血色都褪尽。她放在桌上的手攥紧了,又似实在忍不住,死死掐住心口。

    “故安姑娘?”

    他甫要叫人,却见故安濒死一样,喘了两口粗气,忽而开口。

    “无碍,王爷,我……”

    心口元神剧痛,于她已不陌生,只是不想会在此时发作。她闭了闭眼,半晌方缓过来,又端坐如常。

    她仍忍不住地想起神蛊,藏书阁里那片她忘不掉的黏稠血雾,虽已毁了,但仍成一道魇。这痛楚只因如此?然此凡世没有魔物,亦无驱蛊之说,难道真是巧合?

    “请王爷恕我失态。”她哑声道,“只是,还有话需问王爷,如此为祸之物,江家先祖为何不毁了?”

    “这秘籍,是大宛开国皇帝与江家先祖一同发现,而后定下约定,秘籍世代藏匿于江家,所藏地点,亦密传于各任家主。务必死守,不得为用。因着传说已经散播开来,无法再肃清,太祖亦为皇室立下祖训,决不可向江家讨要,违者,朝野可共诛之。”

    “江家是因担了这份挑着江山安稳的,极沉重的担子,方得了能监察皇室与修士的权力,可如今看,这权力亦是祸端。”

    “至于你方才所问。太祖与先祖得了它时候,便已要毁,但——”

    “毁不掉?”

    话脱口而出,故安才反应过来,一股冷意自心底冻结。

    一为神剑,一为蛊书……

    总不会连这些,也是命道注定。

    却见江祁望着她,沉沉点了头。

    大宛立朝三百载,可子桑来此,不过三年。时空错叠、命数盘根。

    身为凡人,身在凡世,便真逆不了神明一动,改不了命格一言吗?

    30.

    江祁似是早有谋算,动作十分迅疾,不过两月,便已安排好教江沐与故安离京诸事。这些自然仍瞒着江沐,只暗中进行。然就在二月末时候、江沐过了十六岁生辰的第二日,太子殿下竟忽然微服驾临南城江王府。

    既是微服,便只带了贴身侍从、只见了江祁。师生二人叙了好一会儿的话,封甫甚还带了给江沐的生辰贺礼。

    要知昨日,除却明府与文府照旧送了与往年一般重的礼以外,其余诸家几可称敷衍了。

    封甫神情如常,像真只是私访路过,来讨一杯好茶,再寻求恩师指点,半句不提朝事。

    “我知王爷与父皇,或有些分歧,然不足为虑。”他道,“父皇虽因传言,确对王爷有些疑虑,但也觉将那宗门安在王爷头上太过荒谬。且父皇一心公正,从无私图……”

    江祁听至此处,终于有些怔愣,仍点点头,道,“臣谢皇上与太子殿下信任。皇上圣明,更是幸事。”

    封甫便微微笑起来。他直直盯着江祁的眼,似推断,又似暗示,“王爷真要做,也不会用这样手段。且父皇最为忌惮的,实则是那乘云宗的修士修为。能教季涟与三百羽林卫死无音信,恐境界不在……”

    余下便不必再说。或是江祁所知,或是封甫不该知。太子喝了两杯冷茶,放下礼物,甚未待到午膳时候,便拱手告辞。

    他与侍从前脚刚出王府街巷,江祁便紧闭府门,急召故安与江沐皆至他院中议事。

    王妃暂同故安待在前堂,他则唤江沐直往里走,关了书房门。

    “故安姑娘。”

    王妃坐在故安对面,笑着轻唤一声。故安觉着这场景有些熟悉,事实也的确如此——王妃终究还是提起那件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已经埋藏两年的旧事。

    “我已知晓王爷计划。”她道,“想来祁哥也同你说了,我定是要与他在一块儿。也只有我们在这儿,你与世子才走得成。”

    “王妃……”

    她变了称呼,故安察觉了。或许是因在这时刻,她已经没什么需要拘束惧怕,因此便跟随本心。故安开口唤她一声,却没了下文。她觉着王妃应当明白她想说什么——“江沐”已不是江沐,她知道的,可为何还要这样做。

    “只要是他。”王妃道,“我便想他好好活。”

    故安心中一震。

    她知自己与江祁、与王妃都不同。江沐此时必定在同他父王激烈争论。即使江祁修为在九州少有人能匹敌,朝中更是除晋阳帝与文师外,无人能够一战。然晋阳帝手中毕竟还有整个王朝,这两年利用乘云宗行动,一套翻覆手段便能使江祁孤立无援,取他性命与权柄,也只是早晚的事。

    只不知,他这回又会用何招式了。

    江沐决不会不会抛下父母,自己保全。可正如他自己的谶言:无全身而退之路,无保得性命之法。尤是在今日封甫登门之后,江祁便知,一场黑夜几已成定局,再无回寰。既要留存火种,总要一面赴死,一面求生。

    而她不同。她一切所愿,唯有护他平安度过命数,按命格之轨行走。江沐不能死在今年今日,因此,她只是照江祁自己的决定来做。若江沐拗过他父亲,那便留下,以她全力,哪怕反噬,护他平安。总归保他寿数无虞,不该算作违背命格吧?

    她坐在那儿,耳边响起涂山野的话。

    他众叛亲离、家破人亡,他失了至亲、泣血哀啸、跌落云端。为官一生正直的江祁,温和聪敏、与他鹣鲽情深的王妃,将遭祸于她眼前。

    而她无能为力,也只得无能为力。

    故安额角发痛,酸涩的疼渐蔓延到眼眶、经脉,乃至心口。她终于明白涂山野所说真义。有什么厚重东西像正从她脏腑中剥离,从与之缝合的魂魄中硬生生撕开。就在这恍惚之间,她听见了王妃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有机会,求你帮我告诉他,谢谢他。再告诉他……娘亲很想他。”

    离一更夜还有半炷香时候,故安带着江沐,踏进了藏有秘籍的那间密室。

    密室与故安想象相差甚远。他们从江沐院落后的园子出去,沿弯曲小径走了好一会儿,两侧都是缠绕的枯木。然愈往里走,夜色愈深,再反应过来时,脚下已是石道了。

    这中间应当是有什么术法。江祁雷厉风行,叫他两人今日便走,因此并未多加解释——封甫虽是暗中前来,也必定会打草惊蛇,不过看晋阳帝反应需要几日罢了。然无论几日,无论他们何时离京,结局不会有什么不同。

    室中极狭小,四周皆点了灯,明亮如昼,那本能握千万人性命的“仙器”秘籍,就放在一张极朴素的木桌上,在灯影下散着淡淡金光。桌子之后,竖着一扇并没上锁的门。

    阿谦并未再跟着江沐,然连故安也不知缘由。他与江沐告别时候只说,是向王爷自请,去做“更重要的事”。至于保护世子,只能暂且拜托故安姑娘了。

    “待在下完成此事,必将回到世子处继续当差。”

    “我护不了他。”故安道,“我头一日便说了,往后从来靠他护着我……”

    “因此你定要好好地来。”

    江沐接话道。他话音极平,合着脸上银白的面具,竟像个木偶人,后头却还有半句。

    “同我父王母妃一起。”

    阿谦垂头,照旧面无表情,却没再同从前一样,立时应下他的令了。

    江祁同江沐说的,大抵有些“保护仙器”“掩人耳目”“分而离之”云云的话,江沐虽有预感,但因不知封甫那日来意,又被江祁使出半生花言巧语功力忽悠一通,搭上江祁被盯得甚紧,确走不开的实情,熬到傍晚,总算是愿意按时动身。教另三人全松了口气。

    毕竟江沐虽看着温润柔和,笑意常挂脸上,倔起来又是什么样,他们全心知肚明。

    然他此刻收了秘籍在怀,打开那扇古旧木门,随故安踏入另一条密道时,却忽然停了脚步。

    “姐姐。”

    故安身子一顿,见他转过头,微弱廊灯下,他两眼中泛着点红血丝,声音在狭窄逼仄的暗道中,显得极低。

    “父王骗了我。我……”

    他话音未落,便被接连不断的巨响吞没。故安下意识将他护在身后,却恰被抱了满怀。江沐目光锋利如刃,往石室之外、王府之中望去,尖锐的刀兵之声如有实体,刺入他们耳朵。

    对面空旷而昏暗的走道尽头,仿佛能见五色法力交缠血斗,使得地面都震颤。故安抓住他的手腕,低声念一句,“快走!”

    江沐僵立一刹,偏头看她,那眼神中血色恰似昆仑雪山上赤红的夕日,几使故安一惊。只这瞬息之间,江沐陡然伸出手,将秘籍塞进她怀里,又把她往密道出口方向一推,自己则回返石室,指间结印,便欲在两人之间设下隔绝结界。

    他只见一道红光闪过,甚没看清故安动作——她不知用何法子,轻易越过他全力设下的结界,反手掐住他手腕,手掌为刃,劈在他颈间。

    江沐从没想到,他头一回见她动用修为身法。竟是在此时此地,此番境况。浑身气力刹那抽离,他骨血骤冷,昏了过去。

    故安最后往石室来处、王府院落中望了一眼,密室与密道震动得更厉害,她几能透过层层术法障壁,听见人的喊叫。

    她从袖中取出江祁早嘱咐过的秘宝,念了法诀,而后用尽全力,往动乱来处扔了过去。

    江沐伏在她背上,少年眉头紧皱,似在神念中历着什么痛楚。故安闭了闭眼,足尖一点,化作一道银光,融入夜空里无月相绕的千万星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在她身后响起,方才石室与密道地方,就此燃起冲天烈火。

    当夜里,京城下了这冬来的头一场大雪。

    “你说,事至如今,这江祁,是该杀不该杀?”

    “我朝可杀王公之罪,唯有谋逆。江王虽违拗父皇心意,但不过履其本职,是为稳大宛江山、为辅佐父皇……”

    “你说,江祁是该杀不该杀?”

    “父皇!江王在民间仍有声名,杀他是……”

    “你说,该杀不该杀。”

    “……”

    “你从前不掺于修士与凡人相斗之中,往后记好,仍要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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