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时值四月,草木繁生,东荒浮尧山百里青丘之境,不觉又至暮春。

    涂山幸几日前便收到青玄鸟报信,说她那在外头游荡了不知多少年的便宜哥哥,终于记起来要回家看一眼了。

    放在以前,她怎么也得把涂山野按在家里,往他脑袋上扔一堆文书让他好好清醒清醒,明白自己还是个储君,然而这回,想想此前诸事,到底还是决定放他一马。

    自十年前三梵金乌河那场震动八荒的大战之后,四海氛围已许久都是沉寂。三梵神官长身陨、诸长老亦受重创,眼下只临初长老与其弟子主事;九重天则伤了子桑君,据传他休养至今,仍不能出关,引得天帝降雷霆之怒,终对北芜原宣战。

    魔族也没讨到什么便宜——一场内乱,使得长公主重伤、魔君失了左膀右臂,不得不靠族地结界抵挡天族攻击。

    战神安泽君回归上界,驻兵于金乌河北岸,时刻虎视衡天山,筹划进攻,亦不忘敲打槃木结界。魔君蓝秦起初似还有什么谋算,悄悄自族地中溜出来几回、欲往昆仑雪山中去,无一不被安泽抓个正着,险些打下半条命去,最后只得再回到中心城里。

    金乌河下秘境亦被安泽与天族几位长老联手再度封印,虽难以长久支撑,却也足够使魔族灵脉滋养之源断绝,眼下,只看蓝秦能再硬撑多久了。

    这番动静,堪称是天帝与安泽君两相报怨之举:安泽是因爱妻蓝可儿在战中为压制神蛊动用魂力、伤了根本,从而迁怒;天帝则更不必说,蓝秦几次三番打了神族的脸面、伤及上神性命,又威胁八荒安稳,他不能再同从前一样静观其变了。

    然涂山幸至少知道得更多些——知道子桑君情形,并不如外间所传是在九重天休养,而是与故安帝姬一样,下得凡间去,经一趟修补历练了。

    还知道她的好哥哥涂山野,这十年游荡不是放肆花丛,而是因“为情所伤”。

    十几年前,天族四殿下成婚时候,涂山幸从九重天看过宴席回来,实则想了许久——想涂山野究竟是为何会钟情上三梵朱雀家的姑娘。

    虽与故安只打过一回照面,以她识人慧眼,也已将小帝姬澄明心性与沉静骨相看透个七七八八。依她向来所想,能制住她兄长的,应得是个如她自己一样、或逊色两分也成,总之,是个泼辣妖艳的美人。

    不是这样清清冷冷,神性写在眉眼上的小姑娘。

    可涂山野不是一时兴起,不是为与子桑的胜负相斗,他的的确确陷了进去,与他几万年的好友、同做风流君子挨八荒诟病的白慕尘,爱上了同一个女子。

    子桑君确然爱她。

    涂山幸自认与他相识相斗多年,情意真假深浅,从那双举世无匹的桃花眼中一窥便见。她心意坦然,便能做旁观者将情势写清:几年以前,涂山野曾来过信,寥寥几句,道他已帮了白慕尘一次,便当将她两万年前欠下的人情债还清。

    她回信道,多管闲事。

    除这之外。她想。兄长指定是在小帝姬那儿又受了什么挫折。不过照理说,故安帝姬此时正应是第七世下凡才对啊……

    涂山野歪歪扭扭撞进洞府时候,浑身还蒙着一层桃花酒气,被涂山幸十分嫌弃地踹了一脚,摆在石榻上坐了,方才清醒些许。

    “阿幸。”涂山野笑眯眯的,语带讨好,“哥哥这么久没回来,也不见你好生迎接一下。”

    “我倒也好奇。”涂山幸不动声色,拍了拍手边石桌上几摞文书,教涂山野无端颤了颤,皮笑肉不笑道,“大哥怎么还记起回家了?”

    几年以前那封莫名其妙的信,又是怎么回事?你帮了子桑什么忙?除却他受了重伤下凡、三梵祸事以外,又受什么刺激了?

    如若仅是这样就教你魂不守舍、一改脾性,这青丘储君真不如教我……

    “阿幸说得对啊!”涂山野一拍手,“这储君早就该你当,来来来,同我商议商议何时办个传位仪……”

    “涂!山!野!”

    涂山幸起身,揪住她大哥忽而冒出来的狐狸耳朵,无视储君的哀嚎,“再接着酒劲儿东西打岔,不谈正事,我就目无兄长,把你耳朵拽下来,再把你跟这堆文书关在一块儿。”

    “好啦。”

    涂山野好容易逃脱她钳制,垂头丧气,“我错啦,阿幸。但……”他顿了顿,“但你方才问的那些,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从头说起。左右你我兄妹是待在家里,除去你的坐骑侍从青玄,跟我的侍从花延以外,没谁会来打扰。”

    且他俩如今,也只是烧灶。

    涂山野又长叹一口气,他冲涂山幸伸出手,后者心领神会,翻了几个白眼,终究还是递给他一壶洞府里搁着的酒。

    “想不清。”涂山幸道,“子桑君虽劣迹种种,却滴酒不沾。大哥你这嗜酒如命,是怎么同他喝到一块儿去——”

    “你没喝过子桑兄酿的酒?”

    涂山野一挑眉,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也对,他第一回酿酒是几百年前,那时候你们早就分道扬镳了。”

    涂山幸凤眸一凛,涂山野便知趣地住了嘴。

    “好啦。”他道,声音便渐沉下去,“不闹了。你要问的那桩事,还得从金乌河一战那日叹说起。”

    魔君暗害,致使故安帝姬于度朔崖间迷失;子桑分出元神去护她,因而三年以后,亦能以元神去寻。

    几年前那封信,则是他受司命星君之托,前往那处凡世点醒故安心结,助他两人顺利历劫。之后他偶窥凡世,见数年间,一切果如司命簿中所写,崎岖向前。

    “我不单是来得晚了……我不如他。”

    我心魄魂灵中念着爱,可她危难时候,我做不到与他一样。自始至终,只能望着她背影,只能做些无用功。

    酒壶中清液摇晃,映出他颈间繁复花纹的影子。涂山幸沉默半晌,却摇了摇头。

    “大哥。”她道,“你不该这么想。”

    更不该以此颓然。

    “度朔门前,你救过她一命;此次凡世,若无你谶语,她亦不敢透露心意、不能与子桑君有这一回相守。”

    “但这些也非关窍,最为紧要之事——你不该将为她做过什么,看作衡量比较的筹码。”

    她似是想到什么,眼神也渐缥缈不定,而后径自拿过个酒樽,给自己也倒杯酒喝。

    “所谓情意,何时是以付出相衡了?不该依照本心真性?你若真伤心,是该为她一心心悦子桑君,而你多半没了机会伤心。”

    涂山野甫从她话中得了些感悟,听了后半,又生出点谋杀亲妹的冲动。他长吸一口气,方才的深沉心绪是半点都没了。

    “这我早就知道。”他干巴巴地说,“三百年前、金乌河六日役时,我便看见了。”

    涂山幸摆了摆手。

    “若你说的是曾告诉过我的,见他两人烛沧境互诉心意。”她将樽中酒一口饮尽,“可就错了。至少那时,小帝姬仍没生出那样深的执念,至少不如你在凡世见着她时——已笃定心意、通透真情。或该说……”

    她眨了眨眼。

    “大哥,我向来想问,你究竟为何喜欢她?”

    “你竟问我这话。”

    涂山野笑了一声,然格外僵硬,见涂山幸不答,才道,“情之一事,本就生发自然心中,不需缘由。你今日是要同我醉论道法?”

    “你喜欢她。”

    涂山幸只作未闻,接续道,“因从何来?欲从何生?情念总应相衡,或是有因果。”

    涂山野便久久不语。

    “我是沉溺色相,放纵欲念。”他道,“而她……我初见她时,便被勾心夺魄。但……”

    “惊鸿一瞥,若无关因果,便只为色相。而色相千面,皆为枯骨。大哥,以你道心,不该参不透彻。”

    涂山幸话音沉静至极,仿若这些字句,是她早在心中辗转千回。涂山野木愣一瞬,心头忽痛,眼前诸般旧景,飞掠而过。

    “她,”他似是有些恍惚,“我自新纪以来,混沌至今,不求参悟,不求道途。只望肆图欢乐,至亲永安。”

    而她与三梵,皆如雪原清域,初见之时,相逢一瞬,便看透他心中懦弱污浊,便能使他神归安宁。哪怕未闻一语,哪怕仍未相识。

    “我想得到她,我生为神身,亦想神明为我驻足,我求不得……”

    “大哥。”涂山幸轻声道,“阿爹与娘亲,早同你说过。为神唯有自渡,甚不需渡人。”

    而她渡不了你。你该知道。亦不必求不得。

    07.

    “你近来修炼,长进不少。”

    “先生难得夸我。”

    昭应说着,便露出一点笑。他已在雪山深处住得习惯,房舍也布置齐整,大多时是闭门苦修,温渝偶尔前来,为他送些寻常用度。

    昆仑雪山脉常年冷冬酷寒,寸物成冰。群山深处,更多有风雪呼啸,譬如现下,窗外亦能听见凛冽声响,几要将山中一切生灵,尽皆淹没。

    而他一心修炼,要为母报仇。

    魔君蓝秦自是罪魁祸首,该当手刃。而九重天上光风霁月的神君,手上亦沾了他娘亲的血。若非安泽与子桑,玉蘅或许本不必……

    “我从前听先生讲九重天,颇为不屑,还不以为然。”

    昭应垂下眼睛,他仍是少年模样,一双杏眼尚没长出棱角,“现下也看清他们面目,知他们不过将我娘亲、将三梵,都看作无关紧要的牺牲罢了。”

    温渝拍了拍他的肩,神情难得温和下来。

    “你知道便好。”他道,“平日安心修炼,少想这些,以免乱了道心,功亏一篑就不好了。再者,”他眼色闪了闪,“北芜原魔族也遭了些难,在你看来,这大约能算因果报应吧?”

    昭应茫然抬起头,望着他。

    “什么?”他问,话中甚有些急迫,“什么难?有谁死了吗?那魔君……”

    “别担心,魔君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温渝话声阴沉,手中力道却轻柔。

    “金乌河一战后,青魔君趁魔君与长公主重伤之机,率之前积攒起来的势力掀起内乱,从东北荒一路打到了中心城,还埋伏了蓝楚身边的大将盛衷。”

    “彼时蓝秦已经因驱使神蛊而力竭,只要在那儿杀了蓝楚,他就是新的魔界之主。可惜……”

    可惜盛衷以命护主,死无全尸,元神消散,保得蓝楚性命。使蓝楚能够将青魔君一部,拦在魔宫内门之前,好等待赤魔君等增援前来。

    青魔君是个疯子,他想同归于尽,竟攻击灵脉与槃木族地结界。好在赤魔君与宫啸领残军援部赶到,才免得一场大难。

    “啊……”

    昭应低声道,“可惜。”

    若魔族真就此灭族,半分不留,神族也充一回他手里的刀、替他报了仇,倒也尚合他意。

    他出一回神,便未注意温渝愈暗的眼色,而听他撇开话头,道,“神官长临终之前,似将天魔殿结界之法传了下去。”

    昭应默然半晌,方才点头,“这是必然,那心法自我外婆传下来,只为护天魔殿无恙,否则整个三梵,首先便受殃及。”

    “我记得这心法只传与将继位神官长之人,”温渝道,“不过那时情形紧急,也来不及再去寻你。”

    “无妨。继位之人本就该是我小姨,比起我,传与临初爷爷他们,许更有用处,先生你也是一样。”昭应道,“且那日赴战以前,娘亲似有所感,”他声音愈哑,“已将那心法,也教与我一遍了。”

    他不知自己是否错觉,此言甫落,温渝空荡的左臂衣袖便剧烈颤抖了一下。

    “你说什么?”

    温渝问道,语气重归宁静,他脸色却愈苍白,只有眼中泛起红。

    “意思是,你也能进天魔殿?”

    昭应望着他的眼,踯躅一刹,点了点头。

    温渝脸上掠过转瞬即逝的疯狂,他似是挣扎于什么极要紧的决定,使得室中都生出些更深寒意。

    “昭应。”

    他叫他的名字,语极柔和,甚带着些蛊惑意味。

    “你是真心,想为神官长报仇吗?”

    昭应瞳孔微缩。

    “是。”

    他答道,声音消散在屋外的莽莽寒风。

    “是,先生。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不论用什么办法,哪怕我死。”

    他道。

    “哪怕要有人陪葬。”

    “那么,我便能告诉你这个秘密了。”

    温渝竟露出一丝微笑。

    “死守天魔殿结界、困天魔于其中,本就是一场骗局。”

    不需三梵族民与天兵付出性命,不需一场场大战血拼,不需生灵涂炭、神力耗尽。只是那个能用以困死天魔的破局之法,万万年间,都只被天族用以压制魔界,回过头来,再以三梵众人的血肉之躯填补封印。

    这怎么不算骗局。

    凌霄殿上九日朝会甫散,八荒各神族使者散去,唯留天帝佑德与司廷首席长老肃止在空旷大殿之中。

    “陛下。”肃止往前几步,拱手道,“近来安泽神君送来奏报愈多,虽都是些小动静,是否也该往金乌河多添些兵力。”

    “不必。”佑德道,“本君自与安泽君有筹划,只是现下,尚且不能声张。北芜原灵脉情状如何了?”

    “情状不妙。”肃止应道,“自金乌河战失利、三十六魔将折损不少,且青魔君又掀起一场内乱后,北芜原许多魔族族民便对蓝秦颇有微词。秘境中魔力注入已断十年,近些日子,灵脉衰退愈发明显,衡天山南缘与东北、西北两荒的槃木旁枝,已显出些枯败迹象,更教怨声渐起,言不应与三梵贸然开战,更不该……”

    肃止抬头望了佑德一眼,又低下头去,板正道,“总之,司廷与三梵皆待陛下决断。另有一事,无关大局,是臣一点私心。”

    “你讲吧。”

    “子桑君战后重伤昏迷,又至明界长相休养,少有音信,不知殿下伤势如何了?”

    佑德沉默半晌,终究叹一口气。

    “仍不能离重明塔。若在九重天,或他族探问起来,便说你也不知就是了。”

    肃止便再不多言,直出凌霄殿。而佑德几乎是同时便起身,往后殿内室而去。方才话里谈及的安泽,赫然便等在那里。

    “见过陛下。”安泽拱手行礼,两人坐定,并不赘言,直奔要题。

    “今日烦你前来,便是要议先前那桩事。”佑德沉声道,“子桑下界前日,与本君议论已定,又将此事托付,依他心迹,只是为给三梵神官长与帝姬报仇。”

    安泽似也已料到这一层,他点头,“照现下情势看,正是最好时机。若能兵不血刃,使槃木族地结界打开最好,即便做不到这一步,能逼下蓝秦,也是成功。”

    “从前死求道义,只守不攻,使子桑与三梵皆陷入被动境地,是本君过错。”

    佑德闭上眼,安泽却知,他这话仍有一半压在心底——神蛊之战时候,神族是先手出棋,却也酿成惨烈伤亡。如今再来,即便尊为天帝,亦难免铭记教训、举棋过慎了。

    “与陛下无关。”

    安泽道。“一切命轨,终因天道,陛下不必过于自责。眼下紧要之事,是动手运作中心城中势力。这消息虽是个一旦放出、北芜原必起动乱的杀手锏,但蓝秦手段仍在,因而仍得小心行事。”

    “听闻蓝楚也已休养恢复,正与蓝秦一同支撑灵脉。”佑德道,“此行确是趁人之危,但自这日起,神魔皆赴劫难,如洪荒时候一般,我神族也无需如是虚名了。”

    寒秋渐近,北芜原短暂温暖亦飞快消逝,仿若正为接应萧瑟景象,衡天山槃木北缘原本零散的细弱枝条,一日日增了枯干之数,致使附近族民被迫南迁。

    自金乌河战后,灵脉一直是魔君与长公主共同勉力维持。北芜原中人虽对开战一事态度纷乱,却也大多在青魔君内乱被镇压之后平息。然这两年间,槃木衰退愈速,不论是魔宫还是魔众之间,已容不得再粉饰太平了。

    且近来时日,更有股流言在中心城里甚嚣尘上。

    其言三百年前金乌河六日役中,魔君不仅盗得神蛊残种,用于十年前厌晖海一战,魔尊内法被毁,也是个只拿来糊弄神族的谎言。

    那内法实则就在魔君囊中,然蓝秦暗中修炼、欲得魔尊之力,却不愿以其中所载秘法,挽救魔族灵脉。

    换言之,灵脉衰退、北芜原式微,是蓝秦为一己之私,刻意所致之结果。

    待蓝秦打开洞宫大门、见了难得满面焦急的宫啸时候,流言已进展到不得不以兵力镇压的地步了。

    他这些日子一直闭关,以秘法为蓝楚疗伤,亦是增进修为、回复魔力。于他来说,除此之外,其余事情,实则都并不大紧要。

    姐姐对他却有些疏离了,许是因那一战缘故,姐姐原本便劝他,勿再打天魔殿主意,也并不赞同出兵,然还是领着部下帮了他。可他无能,最后关头,功亏一篑,还害了姐姐、害了盛衷。

    他从来明晓盛衷对姐姐心意,原本想着,若他哪日计有疏漏,丢了命,仍能有人护着姐姐也好,但如今……

    青魔君一部已被他尽皆焚魂削骨、剔肉剥皮,余下促成这结局的,便只有安泽与白慕尘还该死了。

    不过,他心中已有谋划,不急此时,更不……

    “说本君不顾灵脉、不顾魔界死活?”

    蓝秦杏目弯弯,微笑道。他今日一身玄金衣袍,几使宫啸不敢抬眼,然下句却道,“本君即要去灵脉禁地处,并无空闲给他们。一切听长公主命令。若有趁机闹事、要动武的,你与赤君带人杀了便是。若说些旁的,例如诟病本君……”

    他耸耸肩,像个恶作剧的少年,“便告诉他们,本君也不爱坐这君位了,若姐姐还愿接下,便请姐姐来当,她在北芜原名声,似乎一向比我好得多。若姐姐也不想要,就扔给赤君。至于魔尊内法。”

    “这是本君的东西,谁也别想打这儿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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