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雍王府世子季涟暴病而死的消息传到辽丹镇时候,故安正为江沐过二十岁的生辰。辽丹地界,冬夏长、春秋短,值二月十八,冬末倒寒甚重,落着小雪,院中草木也凋零,仍与江王府一样,唯有内院的一树桃花灿烈开着。因江沐怕冷,屋里烧了好几个炉子,腾起使人困倦的热气来。

    “季涟死了。”

    故安不觉这话说出口显晦气,实际上,反倒确能令江沐开心些。他正难得进了厨房,为自己和故安准备午后的点心——也是难得不修炼。故安见他笑,“这时才死,却出乎我意料。”

    顿了顿,暗下声来,“且也是可惜。”

    三年以前,听闻晋阳帝派明沧前去修整江王府邸时,故安又悄悄回了京城一趟。

    王府虽成废墟,还是有许多宝物能于江沐有助力,与其便宜晋阳帝的内库,不如拿回来。她信江沐已不会感物伤情过头。确使伤情的,不过是江祁与王妃的遗物。

    然而除了些秘宝灵草外,她还真有些旁的收获。

    季涟重伤回府,长相休养的事已经传遍京师,故安一听便知,必然是那晚与江祁交战所致。江祁怎么也是金丹圆满修为,比起至多不过金丹中期的季涟,法力与经验都要雄厚不知多少,因而更拉了三百羽林卫陪葬。

    且依皇室行事,外传话虽如此,季涟情形恐怕更糟。

    不出所料,故安只稍加打听,便从世家子弟口中听得真相:季涟一身修为是废了,最为紧要的是,今后恐怕再难修仙了。

    还有,她想。阿谦用命护住的假“仙器”秘籍,多半也已被季涟送到了晋阳帝手中,不知皇帝该有怎样雷霆之怒。总之,季涟被季彦视作弃子,几乎已是定局。之后无药无医、被晋阳帝与季彦迁怒,更活不长久。

    毕竟季彦,确是那样唯利是图、目无亲情之人。

    她还带了一块令牌,回与江沐在辽丹镇的家。

    如若说头次回王府时,故安还对明渊心存些隔阂,那得了这令牌以后,她与江沐便只余更深疑惑了:照明渊细心程度,搜府时候,不该看不见这令牌,可却将它留在原处。是打了江沐必会回府的主意,还是……

    说到底,此物但凡教外人看见,于皇室是哗然丑闻,于明府则就是祸事了。扫不干净尾巴,是要同季涟一样,被龙威熬死的。

    令牌主人正是季涟,上镌帝王亲笔“羽林”两字,是统领羽林卫的令牌,而此时此刻,已被江祁深深拓上一道飞溅的血印。

    锈红色血迹,赫然撕开一个“江”字,只消以气息一探,便能知是江祁血肉。

    “虽是好事,但还是不多提,免得脏了姐姐的耳朵。且姐姐可不能就把这作生辰礼了。”

    “知道你盼着,我哪回教你失望了?”

    江沐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为故安添了新从窖里拿出来的桃花酒,而后方坐在她对面。他或将这当做她无心调侃之言,她却知道,里头含着她一时一刻难以辨清的心意。

    三年时日,他已长成高挑消瘦的青年,至少同上界一样,已比故安高出五六寸去,然而她已经养成摸他头发的坏习惯,这时候他便极自然地蹲下,装作只是顺应她意,实则悄悄蹭在她怀里。

    他皮肉骨相,甚是习惯性情,皆愈来愈像子桑了。

    只是更偏激、仍少年,故安许多时都极力使自己遗忘他修炼那秘法之事,因无可挽回、因他执意如此,她便只能更早更快地助他成全心愿,而后至少能安稳过些流年。

    即便只至四十岁。

    他心里许是已有筹划,但仍未尽告于她。故安也并不着急,事情已到这一步,江沐不可能甩掉她,再独自一人。

    “姐姐可别忘了。”

    故安再回神时,江沐已往她盘子里堆满菜了,看样子是怕打扰她,一直没敢开口,眼下看菜快凉了,担心她吃不好,才敲敲茶杯——故安喝桃花酒,他仍是喝茶。

    “打明儿起,人前我便叫做‘顾江’了。”他眨眨眼睛,话音却沉静,甚有几分哑,“或说,我就是顾江,与旁的身份都再无联系。不过,自然还想听姐姐叫我小白。”

    故安听见他自己唤出那名字时,心脏险些停滞半刻,怔愣一瞬,心绪也又凝重起来。朝廷如今在发布告,满九州地找他,名义上是保护江王遗孤,实则自是追杀。此时倒还要庆幸于他元神重塑肉身、变了容貌一事了。

    更庆幸她这些年藏得好,与江沐是两人搬至镇上,没引得人往孤身逃亡的世子那儿想。江沐出门又极少,除却隔壁大娘还有些印象外,镇上人全然不知她的小郎君究竟长什么模样。

    “我记住了。”她道,“顾江,生辰在九月初六,辽丹镇后山里头藏了十几年的散修,蒙州顾家旁支,数年前救了从东边逃来的江王世子,世子为报恩,更为传承,送了你那秘法,之后重伤不治,死了。”

    她尾音轻飘飘的,道出那个“死”字。江沐编出的这套说辞,虽极简易,却也无甚致命漏洞。季涟已死,无人能对质世子是否重伤;顾家已绝,无人能查他族谱。且在秘法诱惑面前,他的身份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晋阳帝眼里,结局多半都也是个死,然他自然不会叫他得手的。

    故安已见了这秘法的厉害。季涟十年都未能突破的金丹阶,江沐、或说顾江,仅用三年,便已从筑基后期越阶突破。结了金丹,便能够入定、能够长久辟谷,因此他闭关时日也愈长,有时故安连着几月也见不着他一面。

    一面顾念他静心修炼、用法又险,不能叨扰;一面又忧心会否同她将他抓个正着那夜一样,出什么岔子,致使神思不宁。故安踌躇一年以后,终于还是捡着机会与他约定:闭门久不要紧,每月须得为她报个平安。若他没报,她就要使符纸打开外面结界了。

    ——她仍是没有法力,为免意外,他学了父亲,不怕劳神,往符纸注入灵力,一口气给她画了有几百张,之后足足歇了半月没有修炼,才勉强缓过来。

    江祁从前为江沐铸的剑,现下收在他自己卧房里,使层层法术封了,当是好好珍藏着。而故安答应好的扇子,则足足做了三年多的扇子,直至这年正月时才收了尾。

    用的是从江王府、京城乃至黑市收来的材料,样样捡最好的。扇缘至扇骨,皆是银白,唯有展开后的中轴刺出一道鲜红,恰似烈火。

    故安动手时便知道,她做不出雾蒙扇,也不能做。那是四海八荒唯一一把,唯有在白慕尘手中,才能唤作雾蒙扇。

    世间再无其二,即便是白慕尘本人。

    饱暖生困意。故安不得不承认,顾江做点心的手艺已炉火纯青,甚而教她生出回到上界以后,子桑君仍能记得这技艺的期盼:只记得这便好了,记得些她与他、与江王府诸人,都难得坦诚舒怀的时日,至于其他……

    两人一同收拾了残席,闭门开窗、落下窗帷。故安靠在床里,顾江则坐在她身边,她望着床头挂着的、他时刻不离身的扇子,发了会儿呆,又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抚摸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这或许,她想。真是她与他求不得、又过于虚幻的平静时日了。

    顾江偏过头,正与她目光撞上,故安手一僵,见他沉吟半刻,道。

    “姐姐,我知我与从前容貌不像了。”

    故安的手落了下去。

    “不过也好,这样,我便更是顾江。也能免得姐姐总辛苦——能常去京城打探消息。”

    “你可省省吧。”故安无奈,也知他是岔开一句,随手拾起他一缕长发绕着玩,“你现下修为是不错了,可眉眼还是有个五六分与小时一样。”她见他皱起眉头,“扑哧”一笑,“好,我说错话了。总之,我不辛苦,权当是去京城锻炼一圈,免得连身法也退了步。”

    说到身法,她初来这凡世时候,还真闹出过不少笑话:忘了自己没了法力,抬手就要设结界、运神力调息;遇着生人,元神一提、脚下一点,便要御风,险些神体分离。

    这事虽没教外人知道,想起也未免尴尬。故安干咳一声,装作困了,缓下呼吸,又阖上眼。

    顾江在她身边,将被子给她盖得更紧了些。

    “……我不怕冷,小白。”

    她反扯回去,“你盖着,要么就别敞窗通风了。”

    “还是通一通吧。”他道,“烧暖炉使屋里发闷,我……有点儿头疼。”

    “头疼?”故安翻身便要坐起来,被他慌忙按回去,“怎么回事?是吹了风还是——”

    “姐姐又忘了。”顾江话虽这么说,还是听话盖好了锦被,“修炼之人,无惧冷暖,炭炉不过为些舒适。”

    故安像是没听见,“早知不该听你的主意,把床架在窗户边……”

    话音未落,却忽闻一阵清香钻入鼻喉,像团棉花,将她余下因困倦而生的絮叨都轻轻压下。

    “姐姐。”

    顾江笑道,一面握她的手,亦闲闲倚着窗边,伸手迎风,去接院中覆了花木的雪,眼却灼灼望着她。

    “雪落桃花,确是好看。难怪你那样喜欢。”

    09.

    明淳觉着自己生人至此二十来年,还未见过这样场面。

    雍王府上晌送了张拜帖到明府。这本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六皇子虽近两年失了圣宠,明家却仍正如日中天,未受其连累,季彦一直上赶着结交。新鲜的是,这帖子末,署的是世子季涟的名。

    季涟三年前受了重伤,修为尽废,早已经是京城里过时的逸闻。从前各世家争抢的如意郎君,成了唯恐避之不及的忌讳:毕竟是王府世子,无人敢当面嘲笑,可这名声终究是不好听。季彦也渐当自己是没有这个儿子了。

    更新鲜的是,帖子里要邀请拜会的不是旁人,正是他曾求娶不成的明家大小姐明淳。

    明渊与明沧对着这帖子,相顾无言一整日,也没想出个除了季涟被折磨疯了以外的解释。

    四日以后,是个暮冬难得晴好天气,明沧带着明淳,终究还是登了雍王府的门。

    “季彦及时断腕,为了权势,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舍弃。皇上看中他这点,也会再用他几年。”明渊论断道,“不过,他既真中了我们的套,也就离死期不远了。”

    “现下还不能同他撕破脸,但也不必真带着阿淳……”

    “阿淳已过了十八岁了。”

    明渊叹道。

    “虽说她早将三十岁以前不嫁人的话放了出去,依旧难防旧俗。且这年纪了,也该落落大方。”

    明沧摇头。

    “兄长,我是说,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道,“兄长对季彦结交之意一直不冷不热,但那事儿在他心里,经不起耽搁。尤其是季涟废了三年……”

    他着急了。

    “明二公子今日与明大小姐一同应犬子拜帖而至,实是惊喜。”

    季彦此时便不掩喜色,多半是自己也知,其中心思瞒不过明沧。他随手往内室一指,“公子许也知道,犬子自三年前受了伤,身子一直不大好,只得卧床,难以在外见客,今日也是支撑至此。虽知冒昧,但因邀了大小姐,还是极想一见。”

    “这……”明沧为难道,“阿淳终究还未出阁,世子也尚未婚配。世风虽渐开,女子名节,还是重要,只请王爷与世子谅解。”

    季彦却摆摆手。

    “公子若不放心,尽管教随从侍女跟去就是了。”他压低声音,“除犬子之外,本王也实在有些事,想当面向公子请教。”

    明沧至此心领神会。他望向明淳,见她点头,便出声应下。如季彦所说,他身后两个随从,与明淳的两个侍女,都一块儿进了季涟的房门。

    “请教不敢当。”明沧笑道,仍同盛名一般,温润如玉,谦谦谨和。季彦心底暗骂一声,斜一眼房门外,见结界也已暗立,方开口道。

    “明大人与公子皆博览典籍、学富五车。”

    思及下头等了有半年、终于能问出口的秘辛,季彦手心竟出了点汗。

    “先前本王听闻,公子于史籍所记、本王先祖修仙之道,有所深研?”

    明沧不慌不忙,只轻轻点头,“王爷过誉,不算什么‘深研’,只是与兄长聊起修炼之法时候,兄长记起曾于祖父口中听过那么一两句,与史籍上似不大相合。”

    又作出惊讶模样,“怎么,王爷于自己祖先修炼之道,总不会没我这么个外家人了解。”

    这话便将季彦堵了个结结实实。然他还是低估了后者决心。

    “本王敢问,”季彦声音已难听至极,“公子是否方便,将本王这‘自家事’透露一言半语?”

    明沧半分没犹豫,便摇头。

    “且不言祖父当时年高,许记得出了错,”他笑道,“单凭那言语是从先皇口中听来,我也不敢乱与人说,即便是王爷。还请王爷……见谅。”

    在季彦心底种实这钉子,便已足够。以他贪欲,他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更不会主动同晋阳帝提起——就算提起,他明家也谨遵皇嘱,没漏把柄给人。

    但他总要给王爷留条路——季彦会从别的地方,慢慢知道这秘密究竟是什么的。

    这便是明府在皇上面前再立功的好机会。哪怕晋阳帝慧眼能识,这是为扳倒季彦作出的局,又如何呢?左右于皇室铁腕并无影响,换掉一颗已不大好用的棋子,早就在皇帝的谋划之中了。

    季涟的屋子比明淳所想更要明亮宽敞。

    房中搁着些绿木花植,甚有丝丝芳香。然多半是新近摆进去的。她一眼便见雍王世子坐在窗边、房东软椅之上。季涟许是听见外间说话声,始终盯着门口,恰与她对上目光。

    他与四年前斗春会上、意气骄矜时候,已是半点都不同了。身形消瘦、几近嶙峋,原本俊朗面容也憔悴不已。明淳闭了闭眼,记起父亲所说。

    就是面前这人,领着三百羽林卫,将江王府灭了门。

    “问世子安。”她道,“不知世子身体近来有无起色。明淳冒昧,为免节外生枝,带了侍从,扰了世子清静。”

    季涟望着她,却没答话,许久,哑声道一句,“无碍。”

    又道,“多谢明小姐还愿来看我。”

    不过四年。他想。她在他面前,已经不是肆意狡黠的小姑娘、已是这副冷漠模样。想来——想来定是从明渊那儿知道了什么。

    但他的确要谢她。谢她还愿意来。这三年之中,他在王府几算自生自灭,除去阿眉,从父王至家仆,都已当他是死人。

    坊间议论,他更是从来也不愿听了。

    此次是他猜着父王心思,知他要寻机会密见明沧,又缺个由头,才……

    他知自己恐怕撑不到年后,除去没能见阿眉自立,逃脱这王府之外,能再见她一面,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屋中虽有花木,却无炭炉,于了无修为之人来说,该冷得厉害。

    明淳见他从袖中掏出一个梨花木盒。

    “这件秘宝,是我突破筑基时母妃所赠。”季涟轻声道,他说话开始有些断续,像是压抑着什么,“是元婴级秘宝,与我灵力五行相同……是属金系……”

    那日斗春会,我见明小姐亦是金系灵力。

    另一件土属赠了阿眉,这一件,还望明小姐能收下。

    我已是将死之人,这物件于我,更谈不上珍不珍贵,放在可用之人处,才是最好。

    其余诸言、逾矩之语,他甚半句也未多说。明淳伫立原处良久,凝视季涟逐渐冻得僵硬的手,终于还是接了盒子,指尖掠过一道白光,将它收进袖里。

    她款款行礼。

    “多谢世子厚礼相赠,明淳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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