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初与拾陆带着故安的手书，带着被她弄作昏迷不醒的子桑君，一路上九重天南天门。临初亮了令牌，两人尚未登华墉大道，却见摇光正往这儿来。双方相对，皆是震惊。
摇光恰是为天帝做信使，要去三梵送手书给安泽，里头写的是于数日前天魔殿之变的回覆，顺道问了问子桑君状况，现下看来，她这一趟倒是不必走了。
摇光急回凌霄殿去报信，临初几人则听了她的建议，转道紫微宫。
三梵神官长遭神蛊之难，业火源有崩坏爆发之危，再搭上安泽前日里密报的灵脉危机，即便天魔殿封印暂告一段落，这桩桩件件也都教佑德头痛至极，且还不能向九重天其余神官泄露半分，否则恐引起大乱。
他早该知道，白慕尘此去会有意外，该知道不可能一切都照预想中来，然如此发展还是脱离了他的掌控——哪怕是于最糟糕情形的预想。
可子桑绝不会不救故安，他明白。
天魔殿事变第二日，佑德便与紫微一块儿读了安泽的呈报。呈报简短，只挑最要紧的说了，末尾称子桑君伤重，就留在三梵与故安神官长一同修养——却谁都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好在白慕尘的命在当时便被捡了回来，如今昏迷是因故安施法，不久便能醒来，到时再由他自己与青华一同制药，假以时日调养，也就罢了。几百年几千年，元神虽难蕴养，但总非无解，前提是他绝不能再动用业火源。
思及此处，他终于有些自私地觉着，故安将断蛊锁留在三梵，并不算坏事。
……那是他唯一的弟弟了。
可朱雀族牺牲已经够多，三梵不能无神官长，他得做出决断来。
佑德到紫微宫时，正见临初与拾陆离开，两人朝他施了礼，说陛下若有令，再发至三梵便是。故安那儿事态亦急，他们不得已先告辞。
他们还不知断蛊锁之事。他想。
若知道以后……
紫微已在殿中坐等。他神色凝重，佑德走到他面前这几步路，已见他把手里的空茶杯转了三转。空荡荡正殿里只他们二人，通往内殿的回廊紧紧闭着，佑德不由往那儿看了一眼。
“天帝陛下。”
“三梵诸事，我已都知道了。”
此时便无需客套了。佑德知自己脸色有些泛白，因紫微望着他，犹豫一会儿，终究开了口。
“蓝可儿郡主五日之内便能到三梵，故安神官长与温渝长老都需她探看，若笃定是神蛊，势必须动用断蛊锁。”
佑德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无权替子桑决定，是否动用元极之力，是否去……送命。”他道，“神尊也知道了，他已经试过，但竟没成功。”
“他那时刚刚弥补完天魔殿封印，本就是强弩之末，我没话说。”
紫微把茶杯磕在桌上，冷哼一声。
“早就明白，这小子跟长洵是一个脾气。”
佑德似是一下卸了力，揉着自己的额角。
“子桑不能再出事。我妄自揣测，故安神官长定要将他送回来，除去他二人间的情分，也有要保着业火源的缘由。”
他是强撑着精神，紫微能听出来。佑德像是在同他说话，亦像是自言自语，“只要子桑慢慢好起来，业火源也就保住了。我再替他想别的主意，使他摆脱元极之力……”
紫微道，“这是后事。”
神尊声音平静下来，仿佛刚才的情绪也不过是佑德的幻觉。他继续道，“你说得对，这回，我亲自帮你看着他。”
佑德一怔。
“现在，天帝陛下。”紫微轻轻提起桌上的茶壶，“还是谈谈断蛊锁与灵脉的事吧。”
“安泽定然有事没说。他写信向来如此，寥寥数言，一句不多。事变那日，恐怕还有更多情形不为我们所知。”
“我也心存疑虑。”佑德道，“照理说，蓝秦费劲心思下了神蛊，无论如何蛰伏，也该有所动作、有所图才是。迷惑温渝长老，是为了入红莲结界、想趁机入天魔殿。可神官长这儿……却教她自己先发现了。”
“这是他第三回想入天魔殿了。”
紫微却没接他的话，径自道，“第一次被玉蘅拦下，大约是他的意料之外，但我却觉着那一次他本也没指望能够成事；第二回险些要成功，却反被玉蘅重伤，这确是所谓意外；至于这第三回……我不知他是否有更大的野心。”
佑德微微变了脸色。
“神尊是说……元极之力？”
“此是绝密，除子桑与故安外，便只有安泽知晓。我不清楚他知不知道，又是如何知道。”紫微道，“但他必然是想让故安与子桑中一人没命。然照你所说，他甚而没能操纵故安作出什么行动，只是因神蛊使她变了心性，我想……可能连他也失算了。”
“若是这样，自然最好。我只是担忧他还有什么后手。”佑德沉声，“子桑已用罗元力重伤了他，照安泽说，甚下了死手。这应当便是他暂时不能操控神蛊的缘由，在他恢复之前，我们必然要想法子——”
他忽而记起什么似的，住了口。紫微笑笑，看着他。
“想什么法子呢？”紫微缓缓道，“陛下，你不愿你的亲弟弟死，故安神官长也不愿。因此，这回是她要去赌命了。”
05.
安泽被归容请来西山时，尚对事情前因后果一头雾水。他记忆还停留在故安把白慕尘“留在”三梵那一日，他彼时险些以为她中了蓝秦的什么招数，直至白慕尘冲他比了个“无事发生”的手势，甚是心甘情愿地随她回去了。
现下看来，真该是不信子桑君才好。
总之，他甫踏入西山内院屋门，便被故安放了个东西在手里。而归容在他身边坐下，只默默看着，似在想什么旁的事。
那东西是个拳头大小的檀木盒，此时夹缝间闪着银光，安泽神情一动。
“这是断蛊锁。”故安道，“请安泽君替我保管。时机合适时候，我会用它自我了断。我不知自己这样清醒模样能维持几时，因此还请安泽君谅我失了礼节。”
话毕，她未等两人开口，又看向归容，“我不知温渝当下如何，前几日神智不明，未来得及处置。若他也能明事，也请姑姑帮我问问，他是何打算。”
归容一愣，似刚从思绪中醒来，看着她清明的眼。
“我们先前都不知道断蛊锁的事，小鱼儿他……本想劳烦子桑君，将他也同当年一样……”
后面的话，她再说不出来了。故安闭了闭眼，半晌，答道，“我明白了。”
“再等等吧。”
安泽忽然开口，归容朝他看去，眼中闪着些光亮。
“可儿就快回来了，等她来看看，或有转机。”
故安与归容皆与他相识许久，这是头回看到他如此缺底气的一句话。然故安还是点点头，道，“实在辛苦郡主了。姑姑替我从西山与散真院中好好挑些东西，送到……”
“好。”归容应下，却是打断她的话。
“除此之外，小安，我也希望你再等等，好吗？”
故安有些诧异，归容却看向安泽，眼中有十足坚定的深意。
安泽抿了抿唇。
“好，神官长。冒险不急于一时，待可儿回来再议，若到时再有变化，随机而变不迟。”他神色庄重，“你知道，你也不能拿命去赌。”
故安哽了哽。
“既然如此，稍后还请安泽君先助我闭关，将这小院彻底封闭起来。”她道。
安泽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如今三梵之中，也只有他能压过身为上神的故安——她毕竟几乎与修过魔尊内法的蓝秦战了个平手，且这般考量更算严谨。
他们自然也要时时查探里面动向，避免意外再生。
“姑姑请暂留一会儿，安泽君，我有些话得同姑姑交代。”
“神官长请便。”安泽利落起身，先出门至院中。他替两人关上房门，站在小院外墙之下，按了按眉心。
天色暗了，三梵吹起第一阵萧瑟秋风。
这些时日以来，他已愈加笃定，纵使当年子桑君是真为了给三梵多添条活路，师父也定然是故意的。
故意请他答应子桑君，故意教他不得不留下，再记起那些如尘般前事，记起为战神之心性，记起他终究放不下这四海八荒安危——不论是因他与蓝可儿亦在苍生万千之中，或是其他。
此次事毕之后……
他垂下眼，从袖中取出一只纸鹤来，咬破指尖，在它背上滴了一滴血。
“可儿，这次回来后，便不要再走了吧？”他低声道，“我知你是不愿亲眼见预言中的事……但我也生了预感，就快要结束了。”
自八万年前，乃至更久以前的劫数轮回，都快要结束了。
“姑姑，我长话短说。”
故安起身坐在归容身边，像小时候一样，轻轻靠在她肩上。归容微微扬起头，将她揽在怀里。
“我听着呢。”她笑着道。
“三梵安宁许久，八镇皆平，交给姑姑和八位长老，我很放心。在天魔殿事变前，也只有两桩事放心不下。现下却是三桩了。
“第一桩，是昭应。我回来约有半年，从初春到如今初秋，找了仅有十数回，皆无功而返，我……无颜面对姐姐。”
归容攥着她的手。
“你已尽力了，小安儿。”归容哑声道，“我们找了几十年，找遍了四海八荒，也是毫无踪迹。唯一所知便是他还平安，也只有这一丝安慰。你放心，昭应还等着你去接他呢。”
故安也笑了一声，也哑得厉害。她没接话。
“第二桩，是天魔殿与魔族灵脉。天魔殿法阵我已修补好，封印之事也解决，想来应能保许久无虞。只怕北芜原或蓝秦借灵脉再度起事。”
“天道有恒，灵脉不会无解，也不可能只有那一条路，我们再慢慢寻来。”归容道。
“我知道。”故安轻轻应道，“如果……我说如果，姑姑。我不能从断蛊锁下留得生路，昭应又仍没找到，那么神官长之位，便请姑姑担承。”她顿了顿，“姑姑若不愿，即请拾陆来做，姑姑仍请在大长老之位，护三梵万年平安。”
归容身子一僵，倏地低头，故安却始终垂着眼，避开她目光。
“没有如果。”她一字字道。
故安没应声。
“……你问过阿陆了吗？”
“姑姑，我在问你。”
故安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神官长之位，总要有人来坐，总要有人带领族人，渡这一场场劫难。我算是无能，只走到……”
“不可能！”
归容陡然抬了声量，抱着她的手也用力几分，她字字落地，“我不会再让你出事，小安。”
她转头望着她。
“我答应你，真有‘如果’，族长之位我便承担。但在此之前，你要听我的。”
故安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好。”她应下。
“小安，那我也有三件事同你说。
“第一件，你是否能同我讲第三桩事？”
故安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抓紧了归容的衣袖，道。
“姑姑明白的。”她喘一口气，“还是、还是说‘若有那日’，请替我告诉他——告诉子桑、告诉白慕尘，好好活着，像我遇见他之前那样。
“在尘埃落定之前，我亦绝不见他。”
“好。”归容面色平静下来，道，“第二件，答应姑姑，不论可儿郡主回来后看出什么、说了什么，都要等我回来，再行用断蛊锁。在我回来前，谁的劝也不准听，就算是阿初来也不准听。”
故安默了半晌，仍是点头。
“最后一件。”归容站起身来，眼中似有灼灼焰火，却向她伸出手。
“小安，把你的面具摘下来，给我吧。”
除却子桑君元神之中，天魔殿里也燃烧着熊熊业火。可谁也不能、也不会用这力量冒哪怕一丝风险。
归容望着高耸的大殿檐角，临初站在她身边，轻轻握上她的小指。
“其实……其实或也不必这么做。”他话有些磕磕巴巴，“先前不是说，蕴养已大有进益，我们耗时费力数百年、数千年，距万年之功，仅一步之遥。如今这中又换了元极之力，想来是能……”
“阿初。”
归容没说什么旁的话，而只动了动指节，又唤他一句。
“阿初。”
你不知小安和阿渝为何宁走死路，都不愿用这力量打开断蛊锁么？
你怎么会——
风声渐寂，她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再回头时，却见临初眼中布满血丝。
她倒已许久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了。
“我不愿你出事。”
他的声音似撕裂开来的雪原，金乌河被肃杀秋风扬起巨浪，打在厌晖海碧玉样的水面上。
“小安也不行，小鱼儿也不行，谁也不准再——”
我从没同你说过。
没说过那年小蘅死时，我是如何与阿渝一样，动了杀意；没说过那年你做给我的簪子断了，你躺在我怀里时候，我是多么、多么地……
燃烧精元，疾助神女魂魄复苏的同时，也足使天魔殿力量不减反增——无论做多少努力，无论我忍下多少情绪，我跋涉八荒五千余年，还是改变不了……
你还是要走上师尊的旧路吗？
“你也说了，只差一步。”
归容转过身，埋首至他颈间，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养了这么久的精元，想来还是够耗啦。”
06.
故安闭关第二日，归容即前往天魔殿结界法阵之中，临初则相陪。两人得了天帝与紫微神尊的密令，将各自事务托付给拾陆和其余诸位长老，拾陆更是暂代归容位置。他们名为护阵，然究竟作何，甚连安泽也不知道。
这是安泽回至上界以来，紫微头一回有事瞒着他。
以他性情，于这类事端便并不好奇——总有一日他会知道。且另一桩要紧事也需他处置：蓝可儿三日后终于入三梵界，与他一同去看了故安和温渝。
但这番结果，却又在诸人预想之外。
“蓝秦断了操纵之术。”
蓝可儿收手，望着温渝身前的那些绀青花瓣渐次凋落，在地上没了踪影。她抬眼看看故安等人，见他们神情，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旁的，”故安慢慢道，“只是我的确未曾听闻，神蛊操纵联结，还能断绝。”
“这事也的确罕为人知。”蓝可儿道，“神蛊之战时候，鬼族与魔族许多人用的都不是正统的驱使之法，更学不会如何断绝。但蓝秦修炼的可是货真价实的魔尊内法，有……有前事为他的教训，这么做也并不奇怪。”
温渝与故安魂魄中的蛊种已被三梵探知，他将自己记得的经过都讲了个清楚，故安更是自我封闭，两人于蓝秦来说也就成了废棋。万一再有如当年事，他们偏要拿自己的命夺蓝秦的命，可就是得不偿失——蓝秦心底多半清楚，故安与温渝都是这样的人。
更何况他这两颗蛊种都错失了原本目标，算是白费力气。蓝秦从不做亏本生意。
“我只担心他打着别的算盘。”
“……这担心也不是全无道理。”
一直坐在旁边的安泽抬起头来，与蓝可儿对视一刹，即起身站在她身侧，拢住她单薄的肩。
“蓝秦此举与他一贯作风一样，即未达成目的，也是损人利己：就是断了操纵联系，神蛊仍存魂魄之中，便会大肆吞噬神魂。短则数月，长则一两年，魂魄即会消散，只留下一颗枯死的魔种。”
房内一时死寂。半晌，温渝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魔种，尚有危害么？”
“自不会有神蛊之害，但照例而言，送入业火中烧了最是安稳。”
蓝可儿闭上眼，拧了一把安泽腰侧，紧接道，“但只要开启断蛊锁成功，便都不是问题。”
故安见温渝笑了笑。
他忽然转向她，道，“那一定要成功。”
安泽面上现出几分错愕，蓝可儿则紧拽着他的衣袖。故安点点头。
“归容姑姑教我们等她。”故安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只有几个月……只到冬天。阿渝，我们要等她。”
温渝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摘下了面具，许是□□万年来头一次露出一张完整的脸。他恍惚间见她眉心有朱红闪烁，她眉眼比他记忆中锋利许多，即经历这些沧桑劫难，竟更泛出些凌空意气来。
“好。”他说，“我不愿你去赌，更不愿再欠子桑君的情，本就已还不清了。我还……”
他话在一半，却没再多说一个字。
这番，我也不知该如何去见她了。
她就躺在这座小院山后，曾托我好好照顾她唯一的妹妹。
可我不仅没能送她那朵花，连她最后希望我做的事，也没有做到。
故安仍打算用业火神力开启断蛊锁。在不知归容究竟是作何打算的情形下，总要有最后的一条路。因此在这段等待时日，她仍闭关自修便是：修炼总是有用。她静心修行数万年，方能平稳飞升，方能有在法阵下与蓝秦一搏之力——交手时她便知道，他许是找着了魔尊内法的精髓，真要硬熬下去，绝不是她拿命就能抵住的。
到时若真用得上……她便先试自己，若成事当然是好，她再替温渝施行的把握也更大些；若是失败，三梵托于归容、拾陆，暂无后顾之忧，温渝与断蛊锁，便只有都交与白慕尘了。
她不能失败。她想。
她不能替温渝舍弃生的机会，也不能看子桑重蹈覆辙。
……她不能失败。
他正在九重天，有天帝与紫微神尊看顾，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他会回去从前的模样，会褪去新新旧旧、总也层叠而消磨不尽的伤痕。
她还想看见。
——等等。
他那一分元神！
出乎拾陆等人意料：故安自初秋起闭关三月，既是修炼，也是压制噬魂。然直至初冬，子桑君一回也没来过三梵，只寄来几封信，故安看了，在信尾写个“安”字即回。
拾陆倒是知道，就算来了，故安也不会见。子桑君“诡计多端”，拿自己的命当儿戏，万一真从安泽神君手中把断蛊锁骗了去，再冒一回险，故安恐是要疯的。
说是初冬，三梵实则早就冷起来。归容和临初却没有丝毫要现身的意思，只能使其余众人干着急：没有天帝陛下或故安的手令，连安泽君也不能再入天魔殿结界，更毋论去问问情况进展。拾陆帮安泽一同守着天魔殿，除此之外，便是统领外防、日日遣人带着故安做的信物，继续去寻昭应。
白慕尘那日燃起罗元力生就的青坪早已不再，而被暮秋的雪盖作一片霜灰，至少在苍茫雪山与天际下是如此。
金乌河并不冻结，故安站在河畔，朱雀赤尾在她身后隐现，尾羽飘荡，缓缓浸入川流之中。
“小安姐姐。”
拾陆站在她身边，扬头看她，“这水现在好凉的。”
“我知道。”故安笑笑，“你知道哪儿不凉吗？”
拾陆没答她的话，只专注地望着她。
“小安姐姐，你摘了那面具以后，好漂亮。我有时都看不出……都不大敢认了。”又补充道，“戴着时候也漂亮，我没有偏心的意思。”
故安又笑。那尾羽轻轻一摇，半点不似湿透的样子。她收了真形，缓缓往东，迎着朝阳走去。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它？”
拾陆走在她身边，道，“那要看你喜不喜欢它。”
故安轻轻叹一口气，“都已经要将三梵都交给你了，怎么这时候又像小孩。”
“像小孩也很好，不像也很好。都很好。”
拾陆说。
“你说得对。”
故安话音落时，已至厌晖海旁。天幕阴沉，唯有东海东方闪着辰星一般的辉光。厌晖海上金红便与那薄薄一线相连，随水波涟漪断续，也断续地照进她眼中。
“你刚刚说，水里很冷。是有一点。”
故安突然道。
“可苍龙该在水里，或在翻涌云中。他不该觉得水中冷……不该觉得冷。”
他不该生在业火之中的。
那朵红莲火还不回去。
那朵寄托着他一分元神的红莲火，固执地停在她眉心深处，这么多、这么多年了，还是与他一样。
这样。她想。
那她不能死。
拾陆其实并没明白故安究竟在讲什么，只知道她大抵并不是为了讲给自己听，而只是讲给面前的厌晖海，给厌晖海中曾经降世的神明。
她便没答话。她握着故安的手，冰冷的，生硬的骨节硌在她掌心。
她们该回去了。她想。已经过去几个月了，神官长的情状……其实并不大好。
然拾陆未及开口，便见长明殿中今日值守的兵士匆匆朝她两人而来。兵士落地，拱手一施礼，喘着粗气道，“四长老遣在下来请神官长殿下与拾陆长老速回长明宫，温渝长老刚刚离世，众长老现都已……”
“走！”
他话没说完，故安已拽着拾陆飞身在空，一道红光闪过，二人即连影子都不见了。
温渝留下了绝笔。
他与故安一同在西山院闭关，许是等这日等了许久，等故安难得出关，等院中山中只余他一人，他能够再独自到祭殿之内，亦能不被任何劝解阻拦言语牵绊，如他所愿般离开。
他说，他已等不起了。他压制不住噬魂，他不愿这样死去，但更不愿教故安担上一分一毫风险：即使她最终要用业火神力豪赌，他也会拒绝。
他亲眼见白慕尘愧疚了那些日夜、痛苦了那些日夜，他亦是怨恨中一员。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故安再踏上这条路。
更何况，是他亲手害了她。
温渝是自断经脉，剑剜入心，伤重而亡。生机既止，神魂即散，只留下残余魔种，被温渝早已画好、以血开启的法阵封住，依他所说，故安现下便能顺利将其焚烧。
故安坐在长明殿主位之上，连拾陆在内，身在三梵的六位长老在殿中分两列而立，皆等着她的答复。
她手中是被转封在木盒中的魔种。故安并未言语，指尖燃起烈火，火焰在燎至盒角时变为黑色，转瞬又与它一同化作黑灰。
她望着无声落地的烟雾，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灰烬。她想。又是只为她留下灰烬。
明明这三月之间，那么多人、那么多次，包括她在内，都千千万万遍地同他说：再等等。
是她的错。
她答应了归容要等，可忘了他或是等不得，忘了在他一句句说“对不起”时，多说一百句一千句这些全然不怪他。
他大抵早已辗转反侧过了，在她还没辨清诸事以前的那几个日夜，在蓝秦断了操纵之后，想起自己被心魔驱使而刻下的一行行模糊回忆。他会将自己砸入阎罗深渊，永世不得轮回；将自己打入万劫不复的死局，为玉蘅、为三梵，都……
他是无能为力了。
“待我休养两日，即为阿渝举丧。”
她道。
“各位长老但请归位理事，尤以金乌河、昆仑界为先，仍以拾陆掌诸方事。勿要生乱。
“此事暂难报于大长老、三长老知晓，谁也不准去天魔殿相扰。另外——
“拾陆稍后去长云殿归置阿渝遗物，晚些到西山院来见我。由你执笔为九楦上神去信，说明近日情形。”
众人皆应，故安站起身，走到拾陆面前，低声耳语，“除却写信，还有事需你相助。晚间定要来……带着阿渝的遗物。”
拾陆立时点头应下，却见故安身子一晃，一口鲜血喷出，如泼墨般洒在她鹅黄色的明亮衣襟上。
殿中几位长老当即上前，一同将故安扶回上位。拾陆挽着她的手腕，往中疏通经脉，又急道，“我送殿下回去，其余的事晚些再……”
“你先去办！”故安咳了几声，“谁送我回去都是一样，我说今日要办的事都耽搁不得。阿渝出事，消息并没瞒着，不多时就能传至防界。安泽神君这些日子不在那儿，都要由你去看一遍、定众心……”
“我明白了。”
拾陆眼眶有些发酸，她松了手，看故安坐在椅上缓了一会儿，又慢慢站起来，最终还是由四长老陪着回西山去。
殿中余下几人互相望望，皆不再多言。拾陆刚要往外走，却见安泽踏进了大殿，将一众人的步子也全都拦下。
安泽手中拿着一封信，菡萏色作底、镂金纹流波，与拾陆以往所见的天帝手令、玄玉书皆不同。他朝众人浅施一礼，“九重天送了急信来，说是给我，但我与可儿都觉得也该给归容长老……该告知诸位一声。只是不知究竟应不应该告诉故安殿下。殿下怎不在这儿？”
拾陆本就心急如焚，先等不及，“安泽君怎也卖起关子来，神官长出了些状况，刚回西山，亦吩咐了事情、着急等人看护，神君既来了，就先讲给我们听罢。若实在要紧，我正好报过去。”
安泽一惊，他还不知温渝之事，是接了师尊的信，又听闻故安恰巧出关才匆匆赶来。他听出拾陆话中意思，决心先将来意说了，再行细问不迟，眼下便也不再拖延，道。
“过些日子应也会传来消息：十日以前，九重天突降雷劫八十一道，是太子殿下陌城君飞升上神之劫，劫历九日，陌城君成功飞升。”
他望向众人，话却顿了顿。这段余下的一半，是陌城虽渡了雷劫，却不知为何，并没如往常旧例一样在甘霖下洗炼伤愈，而是身受重伤，险些丧命，立时回去休养了。
段末还有一句：“水神之卑元力刹那显形，恐这传承在陌城君身上，只还需蕴养沉淀，留待日后再看。”
“第二桩是说子桑君。”安泽继续道，“陌城君渡劫是数万年等来的意料中事，然子桑君早已至上神神位，这几月间都在瑶池闭关，雷劫却也到了他头上。”
他仍是说到这儿就停了，后面的话不必再看也已熟记于心，但万万不可在此时此处张扬。
紫微写道，“雷劫忽至瑶池，甚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且他这雷劫不仅有九十九道之数，更是我自洪荒后便再没见过的……阴神之斗元力，主以雷形现世，掌元极自然神涅槃复生。”
拾陆听至瑶池雷劫处，神色就已震动。她未及出言，又听殿外有急报声，长明殿日巡兵士立在大殿门外，正请她的示下。拾陆点头，兵士便冲了进来，连声音都打颤，响在殿中，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拾陆长老，少主……昭应少主回来了！”
摇光恰是为天帝做信使，要去三梵送手书给安泽，里头写的是于数日前天魔殿之变的回覆，顺道问了问子桑君状况，现下看来，她这一趟倒是不必走了。
摇光急回凌霄殿去报信，临初几人则听了她的建议，转道紫微宫。
三梵神官长遭神蛊之难，业火源有崩坏爆发之危，再搭上安泽前日里密报的灵脉危机，即便天魔殿封印暂告一段落，这桩桩件件也都教佑德头痛至极，且还不能向九重天其余神官泄露半分，否则恐引起大乱。
他早该知道，白慕尘此去会有意外，该知道不可能一切都照预想中来，然如此发展还是脱离了他的掌控——哪怕是于最糟糕情形的预想。
可子桑绝不会不救故安，他明白。
天魔殿事变第二日，佑德便与紫微一块儿读了安泽的呈报。呈报简短，只挑最要紧的说了，末尾称子桑君伤重，就留在三梵与故安神官长一同修养——却谁都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好在白慕尘的命在当时便被捡了回来，如今昏迷是因故安施法，不久便能醒来，到时再由他自己与青华一同制药，假以时日调养，也就罢了。几百年几千年，元神虽难蕴养，但总非无解，前提是他绝不能再动用业火源。
思及此处，他终于有些自私地觉着，故安将断蛊锁留在三梵，并不算坏事。
……那是他唯一的弟弟了。
可朱雀族牺牲已经够多，三梵不能无神官长，他得做出决断来。
佑德到紫微宫时，正见临初与拾陆离开，两人朝他施了礼，说陛下若有令，再发至三梵便是。故安那儿事态亦急，他们不得已先告辞。
他们还不知断蛊锁之事。他想。
若知道以后……
紫微已在殿中坐等。他神色凝重，佑德走到他面前这几步路，已见他把手里的空茶杯转了三转。空荡荡正殿里只他们二人，通往内殿的回廊紧紧闭着，佑德不由往那儿看了一眼。
“天帝陛下。”
“三梵诸事，我已都知道了。”
此时便无需客套了。佑德知自己脸色有些泛白，因紫微望着他，犹豫一会儿，终究开了口。
“蓝可儿郡主五日之内便能到三梵，故安神官长与温渝长老都需她探看，若笃定是神蛊，势必须动用断蛊锁。”
佑德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无权替子桑决定，是否动用元极之力，是否去……送命。”他道，“神尊也知道了，他已经试过，但竟没成功。”
“他那时刚刚弥补完天魔殿封印，本就是强弩之末，我没话说。”
紫微把茶杯磕在桌上，冷哼一声。
“早就明白，这小子跟长洵是一个脾气。”
佑德似是一下卸了力，揉着自己的额角。
“子桑不能再出事。我妄自揣测，故安神官长定要将他送回来，除去他二人间的情分，也有要保着业火源的缘由。”
他是强撑着精神，紫微能听出来。佑德像是在同他说话，亦像是自言自语，“只要子桑慢慢好起来，业火源也就保住了。我再替他想别的主意，使他摆脱元极之力……”
紫微道，“这是后事。”
神尊声音平静下来，仿佛刚才的情绪也不过是佑德的幻觉。他继续道，“你说得对，这回，我亲自帮你看着他。”
佑德一怔。
“现在，天帝陛下。”紫微轻轻提起桌上的茶壶，“还是谈谈断蛊锁与灵脉的事吧。”
“安泽定然有事没说。他写信向来如此，寥寥数言，一句不多。事变那日，恐怕还有更多情形不为我们所知。”
“我也心存疑虑。”佑德道，“照理说，蓝秦费劲心思下了神蛊，无论如何蛰伏，也该有所动作、有所图才是。迷惑温渝长老，是为了入红莲结界、想趁机入天魔殿。可神官长这儿……却教她自己先发现了。”
“这是他第三回想入天魔殿了。”
紫微却没接他的话，径自道，“第一次被玉蘅拦下，大约是他的意料之外，但我却觉着那一次他本也没指望能够成事；第二回险些要成功，却反被玉蘅重伤，这确是所谓意外；至于这第三回……我不知他是否有更大的野心。”
佑德微微变了脸色。
“神尊是说……元极之力？”
“此是绝密，除子桑与故安外，便只有安泽知晓。我不清楚他知不知道，又是如何知道。”紫微道，“但他必然是想让故安与子桑中一人没命。然照你所说，他甚而没能操纵故安作出什么行动，只是因神蛊使她变了心性，我想……可能连他也失算了。”
“若是这样，自然最好。我只是担忧他还有什么后手。”佑德沉声，“子桑已用罗元力重伤了他，照安泽说，甚下了死手。这应当便是他暂时不能操控神蛊的缘由，在他恢复之前，我们必然要想法子——”
他忽而记起什么似的，住了口。紫微笑笑，看着他。
“想什么法子呢？”紫微缓缓道，“陛下，你不愿你的亲弟弟死，故安神官长也不愿。因此，这回是她要去赌命了。”
05.
安泽被归容请来西山时，尚对事情前因后果一头雾水。他记忆还停留在故安把白慕尘“留在”三梵那一日，他彼时险些以为她中了蓝秦的什么招数，直至白慕尘冲他比了个“无事发生”的手势，甚是心甘情愿地随她回去了。
现下看来，真该是不信子桑君才好。
总之，他甫踏入西山内院屋门，便被故安放了个东西在手里。而归容在他身边坐下，只默默看着，似在想什么旁的事。
那东西是个拳头大小的檀木盒，此时夹缝间闪着银光，安泽神情一动。
“这是断蛊锁。”故安道，“请安泽君替我保管。时机合适时候，我会用它自我了断。我不知自己这样清醒模样能维持几时，因此还请安泽君谅我失了礼节。”
话毕，她未等两人开口，又看向归容，“我不知温渝当下如何，前几日神智不明，未来得及处置。若他也能明事，也请姑姑帮我问问，他是何打算。”
归容一愣，似刚从思绪中醒来，看着她清明的眼。
“我们先前都不知道断蛊锁的事，小鱼儿他……本想劳烦子桑君，将他也同当年一样……”
后面的话，她再说不出来了。故安闭了闭眼，半晌，答道，“我明白了。”
“再等等吧。”
安泽忽然开口，归容朝他看去，眼中闪着些光亮。
“可儿就快回来了，等她来看看，或有转机。”
故安与归容皆与他相识许久，这是头回看到他如此缺底气的一句话。然故安还是点点头，道，“实在辛苦郡主了。姑姑替我从西山与散真院中好好挑些东西，送到……”
“好。”归容应下，却是打断她的话。
“除此之外，小安，我也希望你再等等，好吗？”
故安有些诧异，归容却看向安泽，眼中有十足坚定的深意。
安泽抿了抿唇。
“好，神官长。冒险不急于一时，待可儿回来再议，若到时再有变化，随机而变不迟。”他神色庄重，“你知道，你也不能拿命去赌。”
故安哽了哽。
“既然如此，稍后还请安泽君先助我闭关，将这小院彻底封闭起来。”她道。
安泽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如今三梵之中，也只有他能压过身为上神的故安——她毕竟几乎与修过魔尊内法的蓝秦战了个平手，且这般考量更算严谨。
他们自然也要时时查探里面动向，避免意外再生。
“姑姑请暂留一会儿，安泽君，我有些话得同姑姑交代。”
“神官长请便。”安泽利落起身，先出门至院中。他替两人关上房门，站在小院外墙之下，按了按眉心。
天色暗了，三梵吹起第一阵萧瑟秋风。
这些时日以来，他已愈加笃定，纵使当年子桑君是真为了给三梵多添条活路，师父也定然是故意的。
故意请他答应子桑君，故意教他不得不留下，再记起那些如尘般前事，记起为战神之心性，记起他终究放不下这四海八荒安危——不论是因他与蓝可儿亦在苍生万千之中，或是其他。
此次事毕之后……
他垂下眼，从袖中取出一只纸鹤来，咬破指尖，在它背上滴了一滴血。
“可儿，这次回来后，便不要再走了吧？”他低声道，“我知你是不愿亲眼见预言中的事……但我也生了预感，就快要结束了。”
自八万年前，乃至更久以前的劫数轮回，都快要结束了。
“姑姑，我长话短说。”
故安起身坐在归容身边，像小时候一样，轻轻靠在她肩上。归容微微扬起头，将她揽在怀里。
“我听着呢。”她笑着道。
“三梵安宁许久，八镇皆平，交给姑姑和八位长老，我很放心。在天魔殿事变前，也只有两桩事放心不下。现下却是三桩了。
“第一桩，是昭应。我回来约有半年，从初春到如今初秋，找了仅有十数回，皆无功而返，我……无颜面对姐姐。”
归容攥着她的手。
“你已尽力了，小安儿。”归容哑声道，“我们找了几十年，找遍了四海八荒，也是毫无踪迹。唯一所知便是他还平安，也只有这一丝安慰。你放心，昭应还等着你去接他呢。”
故安也笑了一声，也哑得厉害。她没接话。
“第二桩，是天魔殿与魔族灵脉。天魔殿法阵我已修补好，封印之事也解决，想来应能保许久无虞。只怕北芜原或蓝秦借灵脉再度起事。”
“天道有恒，灵脉不会无解，也不可能只有那一条路，我们再慢慢寻来。”归容道。
“我知道。”故安轻轻应道，“如果……我说如果，姑姑。我不能从断蛊锁下留得生路，昭应又仍没找到，那么神官长之位，便请姑姑担承。”她顿了顿，“姑姑若不愿，即请拾陆来做，姑姑仍请在大长老之位，护三梵万年平安。”
归容身子一僵，倏地低头，故安却始终垂着眼，避开她目光。
“没有如果。”她一字字道。
故安没应声。
“……你问过阿陆了吗？”
“姑姑，我在问你。”
故安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神官长之位，总要有人来坐，总要有人带领族人，渡这一场场劫难。我算是无能，只走到……”
“不可能！”
归容陡然抬了声量，抱着她的手也用力几分，她字字落地，“我不会再让你出事，小安。”
她转头望着她。
“我答应你，真有‘如果’，族长之位我便承担。但在此之前，你要听我的。”
故安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好。”她应下。
“小安，那我也有三件事同你说。
“第一件，你是否能同我讲第三桩事？”
故安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抓紧了归容的衣袖，道。
“姑姑明白的。”她喘一口气，“还是、还是说‘若有那日’，请替我告诉他——告诉子桑、告诉白慕尘，好好活着，像我遇见他之前那样。
“在尘埃落定之前，我亦绝不见他。”
“好。”归容面色平静下来，道，“第二件，答应姑姑，不论可儿郡主回来后看出什么、说了什么，都要等我回来，再行用断蛊锁。在我回来前，谁的劝也不准听，就算是阿初来也不准听。”
故安默了半晌，仍是点头。
“最后一件。”归容站起身来，眼中似有灼灼焰火，却向她伸出手。
“小安，把你的面具摘下来，给我吧。”
除却子桑君元神之中，天魔殿里也燃烧着熊熊业火。可谁也不能、也不会用这力量冒哪怕一丝风险。
归容望着高耸的大殿檐角，临初站在她身边，轻轻握上她的小指。
“其实……其实或也不必这么做。”他话有些磕磕巴巴，“先前不是说，蕴养已大有进益，我们耗时费力数百年、数千年，距万年之功，仅一步之遥。如今这中又换了元极之力，想来是能……”
“阿初。”
归容没说什么旁的话，而只动了动指节，又唤他一句。
“阿初。”
你不知小安和阿渝为何宁走死路，都不愿用这力量打开断蛊锁么？
你怎么会——
风声渐寂，她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再回头时，却见临初眼中布满血丝。
她倒已许久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了。
“我不愿你出事。”
他的声音似撕裂开来的雪原，金乌河被肃杀秋风扬起巨浪，打在厌晖海碧玉样的水面上。
“小安也不行，小鱼儿也不行，谁也不准再——”
我从没同你说过。
没说过那年小蘅死时，我是如何与阿渝一样，动了杀意；没说过那年你做给我的簪子断了，你躺在我怀里时候，我是多么、多么地……
燃烧精元，疾助神女魂魄复苏的同时，也足使天魔殿力量不减反增——无论做多少努力，无论我忍下多少情绪，我跋涉八荒五千余年，还是改变不了……
你还是要走上师尊的旧路吗？
“你也说了，只差一步。”
归容转过身，埋首至他颈间，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养了这么久的精元，想来还是够耗啦。”
06.
故安闭关第二日，归容即前往天魔殿结界法阵之中，临初则相陪。两人得了天帝与紫微神尊的密令，将各自事务托付给拾陆和其余诸位长老，拾陆更是暂代归容位置。他们名为护阵，然究竟作何，甚连安泽也不知道。
这是安泽回至上界以来，紫微头一回有事瞒着他。
以他性情，于这类事端便并不好奇——总有一日他会知道。且另一桩要紧事也需他处置：蓝可儿三日后终于入三梵界，与他一同去看了故安和温渝。
但这番结果，却又在诸人预想之外。
“蓝秦断了操纵之术。”
蓝可儿收手，望着温渝身前的那些绀青花瓣渐次凋落，在地上没了踪影。她抬眼看看故安等人，见他们神情，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旁的，”故安慢慢道，“只是我的确未曾听闻，神蛊操纵联结，还能断绝。”
“这事也的确罕为人知。”蓝可儿道，“神蛊之战时候，鬼族与魔族许多人用的都不是正统的驱使之法，更学不会如何断绝。但蓝秦修炼的可是货真价实的魔尊内法，有……有前事为他的教训，这么做也并不奇怪。”
温渝与故安魂魄中的蛊种已被三梵探知，他将自己记得的经过都讲了个清楚，故安更是自我封闭，两人于蓝秦来说也就成了废棋。万一再有如当年事，他们偏要拿自己的命夺蓝秦的命，可就是得不偿失——蓝秦心底多半清楚，故安与温渝都是这样的人。
更何况他这两颗蛊种都错失了原本目标，算是白费力气。蓝秦从不做亏本生意。
“我只担心他打着别的算盘。”
“……这担心也不是全无道理。”
一直坐在旁边的安泽抬起头来，与蓝可儿对视一刹，即起身站在她身侧，拢住她单薄的肩。
“蓝秦此举与他一贯作风一样，即未达成目的，也是损人利己：就是断了操纵联系，神蛊仍存魂魄之中，便会大肆吞噬神魂。短则数月，长则一两年，魂魄即会消散，只留下一颗枯死的魔种。”
房内一时死寂。半晌，温渝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魔种，尚有危害么？”
“自不会有神蛊之害，但照例而言，送入业火中烧了最是安稳。”
蓝可儿闭上眼，拧了一把安泽腰侧，紧接道，“但只要开启断蛊锁成功，便都不是问题。”
故安见温渝笑了笑。
他忽然转向她，道，“那一定要成功。”
安泽面上现出几分错愕，蓝可儿则紧拽着他的衣袖。故安点点头。
“归容姑姑教我们等她。”故安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只有几个月……只到冬天。阿渝，我们要等她。”
温渝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摘下了面具，许是□□万年来头一次露出一张完整的脸。他恍惚间见她眉心有朱红闪烁，她眉眼比他记忆中锋利许多，即经历这些沧桑劫难，竟更泛出些凌空意气来。
“好。”他说，“我不愿你去赌，更不愿再欠子桑君的情，本就已还不清了。我还……”
他话在一半，却没再多说一个字。
这番，我也不知该如何去见她了。
她就躺在这座小院山后，曾托我好好照顾她唯一的妹妹。
可我不仅没能送她那朵花，连她最后希望我做的事，也没有做到。
故安仍打算用业火神力开启断蛊锁。在不知归容究竟是作何打算的情形下，总要有最后的一条路。因此在这段等待时日，她仍闭关自修便是：修炼总是有用。她静心修行数万年，方能平稳飞升，方能有在法阵下与蓝秦一搏之力——交手时她便知道，他许是找着了魔尊内法的精髓，真要硬熬下去，绝不是她拿命就能抵住的。
到时若真用得上……她便先试自己，若成事当然是好，她再替温渝施行的把握也更大些；若是失败，三梵托于归容、拾陆，暂无后顾之忧，温渝与断蛊锁，便只有都交与白慕尘了。
她不能失败。她想。
她不能替温渝舍弃生的机会，也不能看子桑重蹈覆辙。
……她不能失败。
他正在九重天，有天帝与紫微神尊看顾，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他会回去从前的模样，会褪去新新旧旧、总也层叠而消磨不尽的伤痕。
她还想看见。
——等等。
他那一分元神！
出乎拾陆等人意料：故安自初秋起闭关三月，既是修炼，也是压制噬魂。然直至初冬，子桑君一回也没来过三梵，只寄来几封信，故安看了，在信尾写个“安”字即回。
拾陆倒是知道，就算来了，故安也不会见。子桑君“诡计多端”，拿自己的命当儿戏，万一真从安泽神君手中把断蛊锁骗了去，再冒一回险，故安恐是要疯的。
说是初冬，三梵实则早就冷起来。归容和临初却没有丝毫要现身的意思，只能使其余众人干着急：没有天帝陛下或故安的手令，连安泽君也不能再入天魔殿结界，更毋论去问问情况进展。拾陆帮安泽一同守着天魔殿，除此之外，便是统领外防、日日遣人带着故安做的信物，继续去寻昭应。
白慕尘那日燃起罗元力生就的青坪早已不再，而被暮秋的雪盖作一片霜灰，至少在苍茫雪山与天际下是如此。
金乌河并不冻结，故安站在河畔，朱雀赤尾在她身后隐现，尾羽飘荡，缓缓浸入川流之中。
“小安姐姐。”
拾陆站在她身边，扬头看她，“这水现在好凉的。”
“我知道。”故安笑笑，“你知道哪儿不凉吗？”
拾陆没答她的话，只专注地望着她。
“小安姐姐，你摘了那面具以后，好漂亮。我有时都看不出……都不大敢认了。”又补充道，“戴着时候也漂亮，我没有偏心的意思。”
故安又笑。那尾羽轻轻一摇，半点不似湿透的样子。她收了真形，缓缓往东，迎着朝阳走去。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它？”
拾陆走在她身边，道，“那要看你喜不喜欢它。”
故安轻轻叹一口气，“都已经要将三梵都交给你了，怎么这时候又像小孩。”
“像小孩也很好，不像也很好。都很好。”
拾陆说。
“你说得对。”
故安话音落时，已至厌晖海旁。天幕阴沉，唯有东海东方闪着辰星一般的辉光。厌晖海上金红便与那薄薄一线相连，随水波涟漪断续，也断续地照进她眼中。
“你刚刚说，水里很冷。是有一点。”
故安突然道。
“可苍龙该在水里，或在翻涌云中。他不该觉得水中冷……不该觉得冷。”
他不该生在业火之中的。
那朵红莲火还不回去。
那朵寄托着他一分元神的红莲火，固执地停在她眉心深处，这么多、这么多年了，还是与他一样。
这样。她想。
那她不能死。
拾陆其实并没明白故安究竟在讲什么，只知道她大抵并不是为了讲给自己听，而只是讲给面前的厌晖海，给厌晖海中曾经降世的神明。
她便没答话。她握着故安的手，冰冷的，生硬的骨节硌在她掌心。
她们该回去了。她想。已经过去几个月了，神官长的情状……其实并不大好。
然拾陆未及开口，便见长明殿中今日值守的兵士匆匆朝她两人而来。兵士落地，拱手一施礼，喘着粗气道，“四长老遣在下来请神官长殿下与拾陆长老速回长明宫，温渝长老刚刚离世，众长老现都已……”
“走！”
他话没说完，故安已拽着拾陆飞身在空，一道红光闪过，二人即连影子都不见了。
温渝留下了绝笔。
他与故安一同在西山院闭关，许是等这日等了许久，等故安难得出关，等院中山中只余他一人，他能够再独自到祭殿之内，亦能不被任何劝解阻拦言语牵绊，如他所愿般离开。
他说，他已等不起了。他压制不住噬魂，他不愿这样死去，但更不愿教故安担上一分一毫风险：即使她最终要用业火神力豪赌，他也会拒绝。
他亲眼见白慕尘愧疚了那些日夜、痛苦了那些日夜，他亦是怨恨中一员。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故安再踏上这条路。
更何况，是他亲手害了她。
温渝是自断经脉，剑剜入心，伤重而亡。生机既止，神魂即散，只留下残余魔种，被温渝早已画好、以血开启的法阵封住，依他所说，故安现下便能顺利将其焚烧。
故安坐在长明殿主位之上，连拾陆在内，身在三梵的六位长老在殿中分两列而立，皆等着她的答复。
她手中是被转封在木盒中的魔种。故安并未言语，指尖燃起烈火，火焰在燎至盒角时变为黑色，转瞬又与它一同化作黑灰。
她望着无声落地的烟雾，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灰烬。她想。又是只为她留下灰烬。
明明这三月之间，那么多人、那么多次，包括她在内，都千千万万遍地同他说：再等等。
是她的错。
她答应了归容要等，可忘了他或是等不得，忘了在他一句句说“对不起”时，多说一百句一千句这些全然不怪他。
他大抵早已辗转反侧过了，在她还没辨清诸事以前的那几个日夜，在蓝秦断了操纵之后，想起自己被心魔驱使而刻下的一行行模糊回忆。他会将自己砸入阎罗深渊，永世不得轮回；将自己打入万劫不复的死局，为玉蘅、为三梵，都……
他是无能为力了。
“待我休养两日，即为阿渝举丧。”
她道。
“各位长老但请归位理事，尤以金乌河、昆仑界为先，仍以拾陆掌诸方事。勿要生乱。
“此事暂难报于大长老、三长老知晓，谁也不准去天魔殿相扰。另外——
“拾陆稍后去长云殿归置阿渝遗物，晚些到西山院来见我。由你执笔为九楦上神去信，说明近日情形。”
众人皆应，故安站起身，走到拾陆面前，低声耳语，“除却写信，还有事需你相助。晚间定要来……带着阿渝的遗物。”
拾陆立时点头应下，却见故安身子一晃，一口鲜血喷出，如泼墨般洒在她鹅黄色的明亮衣襟上。
殿中几位长老当即上前，一同将故安扶回上位。拾陆挽着她的手腕，往中疏通经脉，又急道，“我送殿下回去，其余的事晚些再……”
“你先去办！”故安咳了几声，“谁送我回去都是一样，我说今日要办的事都耽搁不得。阿渝出事，消息并没瞒着，不多时就能传至防界。安泽神君这些日子不在那儿，都要由你去看一遍、定众心……”
“我明白了。”
拾陆眼眶有些发酸，她松了手，看故安坐在椅上缓了一会儿，又慢慢站起来，最终还是由四长老陪着回西山去。
殿中余下几人互相望望，皆不再多言。拾陆刚要往外走，却见安泽踏进了大殿，将一众人的步子也全都拦下。
安泽手中拿着一封信，菡萏色作底、镂金纹流波，与拾陆以往所见的天帝手令、玄玉书皆不同。他朝众人浅施一礼，“九重天送了急信来，说是给我，但我与可儿都觉得也该给归容长老……该告知诸位一声。只是不知究竟应不应该告诉故安殿下。殿下怎不在这儿？”
拾陆本就心急如焚，先等不及，“安泽君怎也卖起关子来，神官长出了些状况，刚回西山，亦吩咐了事情、着急等人看护，神君既来了，就先讲给我们听罢。若实在要紧，我正好报过去。”
安泽一惊，他还不知温渝之事，是接了师尊的信，又听闻故安恰巧出关才匆匆赶来。他听出拾陆话中意思，决心先将来意说了，再行细问不迟，眼下便也不再拖延，道。
“过些日子应也会传来消息：十日以前，九重天突降雷劫八十一道，是太子殿下陌城君飞升上神之劫，劫历九日，陌城君成功飞升。”
他望向众人，话却顿了顿。这段余下的一半，是陌城虽渡了雷劫，却不知为何，并没如往常旧例一样在甘霖下洗炼伤愈，而是身受重伤，险些丧命，立时回去休养了。
段末还有一句：“水神之卑元力刹那显形，恐这传承在陌城君身上，只还需蕴养沉淀，留待日后再看。”
“第二桩是说子桑君。”安泽继续道，“陌城君渡劫是数万年等来的意料中事，然子桑君早已至上神神位，这几月间都在瑶池闭关，雷劫却也到了他头上。”
他仍是说到这儿就停了，后面的话不必再看也已熟记于心，但万万不可在此时此处张扬。
紫微写道，“雷劫忽至瑶池，甚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且他这雷劫不仅有九十九道之数，更是我自洪荒后便再没见过的……阴神之斗元力，主以雷形现世，掌元极自然神涅槃复生。”
拾陆听至瑶池雷劫处，神色就已震动。她未及出言，又听殿外有急报声，长明殿日巡兵士立在大殿门外，正请她的示下。拾陆点头，兵士便冲了进来，连声音都打颤，响在殿中，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拾陆长老，少主……昭应少主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