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紫微记不得自己上一回来瑶池、来子桑殿是什么时候了。
佑德动作极快，在白慕尘睁眼之前就把他送回了家里，将半个一十六天都打牢了禁制，对紫微又是一番千恩万谢，谢神尊屈尊来帮他看着弟弟，顺手还带来了青华大帝的药方。
虽则两人都知道，白慕尘醒过来再冷静下来之后，多半会对这方子冷嘲热讽吹毛求疵一番罢了。
虽则事实有些出乎佑德意料——白慕尘并没大吵大闹、掀翻自己宫殿的房顶，而是安然坐在寝殿里，望着青华的药方出神。
又提起笔来，在那药方上写写画画，要叶寒给他换了新药来。
叶寒私下里和已经住在殿中的紫微见面：神尊，还是劳烦神尊看着我们殿下些，我……
“你害怕。”紫微面无表情地摆摆手，“去吧，本尊在这儿，莫要担忧。”
他二人说这话时，白慕尘正从子桑殿后进了瑶池，化了本相飘在水里，银白一片，与天光折在一块儿，成了绚烂百花的底。
紫微顺着气息寻到他，什么话都哽在喉咙里，最终狠狠捏了捏额角——他从未有一刻如此希望长洵复活，好好治治面前这个——
好吧，长洵是怎么死的来着？
他坐在白慕尘飘着的那片水边，兀自化出木案茶具蒲团，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睡着了？”
他慢悠悠问。
白慕尘像是睡着了，没搭理他。
“你的方子，叶寒已经都按着寻好材料了，余下的等着你自己做……”
话音没落，只听“哗啦”一声，银龙从水面一跃而起，纵使他眼疾手快，还是被淋了半身泛着花香的水。紫微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抬起头，见自己面前那条龙一半盘在水里，一半立着，垂头盯着他。
再下一瞬，便变作了白慕尘立在水里，片衣未湿：“东西在哪儿？”
“在我这儿。”
紫微弹弹指尖把自己弄干，又一拂衣袖，一张方子和几个小盒排开在桌上。白慕尘一拱手，满口称谢，扇子一挥，那些东西又没了影子。
在白慕尘本人也要没影之前，紫微及时出手，拦下他的步子：“……你没什么话想对我说？”
白慕尘挑了挑眉，“我急着去制药。”
“制药？我从你写方子就好奇，你自己给自己通经脉、运元神，哪儿用那么多药？”
“谁说是给我的了？”
白慕尘这回是真遁了，背影都没给紫微留，也没容他问出下一波“你怎么不闹”。
即便不问，紫微也能想明白：白慕尘这样有一万个心眼的龙，大抵深知一哭二闹三上吊不顶用，总之硬刚刚不过他和佑德的道理。因此最佳出路定然是早日把自己治活过来——至于那药的去处也不难猜，显然是随着半月一封的信，一同教叶寒送往三梵了。
如此一来，紫微甚至觉得自己这回也有些失算：白慕尘状况如此稳定，他看似没必要日日提心吊胆地住在子桑殿，早日回自己宫里躺着才是正道理。
瞧瞧青华，断蛊锁事毕以后，立时回寂阑苑去与典籍修炼为伴了，虽然是办正事——帮安泽看看灵脉一事有无解法——但看上去总比他要省心。
总而言之，白慕尘一天到晚神龙见首不见尾，说不是躲着他，他是万万不信的。
但难得见面时，子桑看上去仍笑眯眯的，同从前一样吊儿郎当，除却为自己蕴养元神、冶炼业火之外不务正业，且在他二哥来访时闭门不见。
时至中秋，紫微才总算将他捉住，并成功提起了佑德。
他从前没觉着瑶池这么大啊。
“除了这回，你二哥何时管过你……”
“神尊下一句是不是要说，‘他也不容易’了？”
紫微哑然，看着白慕尘掩在雾蒙扇后头的笑，连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都做不出来，随即又听他道：“我知道二哥做天帝不容易。我也没想与他为难。
“正是因此，才怕见了面同他打起来，逼他解了禁制，放我……出去。”
紫微望着他，无言呼一口气：“你果然还是要出去。”
白慕尘转向池水坐着，绯红衣角与其上银莲都落入水中，似开在其中的真莲，莲瓣盛着烈火。他没再应声，握着折扇的手弹出一滴水，浮在空中，变作一朵淋漓五色的莲花。
紫微看不见他的脸，但已能想见，他眉眼间大抵是无半分笑意了。
“谁能想到你这情劫历成这样……飞升上神时候都一帆风顺，临到成了老祖的辈分，反倒命都一早握在故安手里。”
“怎么就握在她手里了？”
白慕尘忽地回过头来，桃花眼中噙着水波，化作唇角弯起的弧度，显得有些诡异地看着他，且打断了他的话。紫微一怔，听他继续道，“她连自己的命都转圜不来。我倒做梦都想见她捏着我的命，去救……”
他话声没落，余音便被一声听似足以劈天裂地的巨响截断。顶上云天陡然暗沉下来，紫微抬起头，将手中的半杯茶喝完，慢慢道：“今日有人要渡雷劫飞升了。”
白慕尘掐诀一算，面上笑意总算真诚了些：“等了这么些年，我终于能卸下点担子了。”
“是陌城君啊。”紫微默契地将两人先前的话头转开，“他也算是修成正果了。然我也好奇，他修为早已至境，甚至比当年你飞升时还要强上许多——说实在的，你那时候似还不如踏踏实实修炼的三梵神官长——”他念念叨叨，发觉不妥，又住了嘴，“啊，总之他道心也早已经过磨炼，不该……”
这回不是白慕尘打断，而是一道明晃晃天雷，落在了两人面前清莹池水之中，惊走了游鱼活鲤，劈开了冲天的水幕，熄灭了千百朵鲜妍的花。
紫微骤然起身，死死盯着那天雷的余波。他一挥手，收了两人之间乱七八糟的几样物什，抬眼看向方才因沉溺说话而没着意瞧的天顶。
天幕阴暗得不大寻常。照理说引劫台在二十一重天，陌城所修的小怀忧境则在三十五重天，诸天之间互为包含，并非层叠，以神力禁制为障壁，其间影响极为有限，可陌城一个飞升上神的雷劫，如何会将这儿的天光也掩没，更毋论……
他看得清清楚楚，方才降在瑶池中那道巨雷，正是早已随阴阳二神化于天地之间的斗元力。
02.
白慕尘同他站在一块儿，第一眼先去看两人背后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桃花林。他轻轻一挥扇子，紫微瞥他一眼：“你干嘛？”
“怕我的花掉光了。”他施施然道。
“……你以为若这雷真劈下来，你能护得住？”紫微追问，“你就没觉着它有些熟悉？”
只盼陌城君那儿别是这样才好。紫微暗暗道。这番是十足意外，他十足没有料到。照陌城的能耐，是绝无法应对斗元力的，这与什么修为神力都无关，正如白慕尘在罗元力面前束手无策一样——即便始神、上古神兽血脉，在天精地华，元初之力前都唯有俯首。
而陌城……还有很长的路。
别再有第二道吧。紫微想。他双手结印，在自己与白慕尘面前竖起一道巨大的屏障，几将眼前整片水域都罩在里面，更压住斗元力在水中的余波。瑶池与桃林树祖一样，是万物生机之源，斗元力在其中久久未散，惊起变作青色的水花。
无论如何，或能先将这力量压制住，甚为当今危局所用……想来两万年前，长洵奔波三界，不过求这一分斗元之力，然最终也没能寻到。
“子桑，请唤叶寒神官来。”他沉声道，“请你代笔，为安泽去一封信，让他速速携元天神剑到这儿来。”
当年长洵也是借了这剑去凡间，因它是八荒中唯一能吸取、留存斗元力之物。而他应当还是能撑到安泽过来……
白慕尘知事情轻重，转身便往林子外头去。空中雷鸣电闪，震耳欲聋，将瑶池笼作万年不见的阴沉颜色，将白慕尘沾了水的衣角映作暗红。紫微正要再念法诀，只见数道百丈长的白刃劈开隐隐黑云，直朝他立起的屏障而来。
朝白慕尘而来。
紫微瞳孔一缩，喝一声“当心”，广袖拂开，衣襟落下之处，掀起吞没池水与巨雷的紫光。白慕尘住了步，当即转头，望着身前与背后纷落如血的桃花，望着溢出耀目雷光、奔涌如下山江河的池水。
最后望向了紫微。
充盈一十六天、压住两道天雷的神力之间，渐渐长出极细碎的破裂声。紫微垂手，看着渐黯淡下去的光幕，却没看白慕尘一眼。
白慕尘到底没有走出桃林。
他步入池水，步入桃花残瓣之间，步入了刚刚被预言过的死亡。
上神雷劫历九日八十一道，过后当有甘霖洗炼，重塑飞升。太子陌城不愧数万年一心修炼，将八十一道天雷结结实实扛了下来，身周云气结界散后，甚能挂着满身血迹对佑德拱手行礼，道陌城未辜负陛下期望，此业晚成，实在惭愧。
然而佑德与他父君陪他在玉清境中直至晚间，也没等来一场甘霖。还是紫微自一十六天传话来，道太子殿下不必等了，还请天帝陛下与太子一同到一十六天来，诸人才罢休，这奇异消息也立时传开了。
陌城强撑着一口气，随佑德一同步入一十六天瑶池水域，当即一惊。佑德则因几日前便得到了消息，因此只是面色凝重，匆匆往紫微吩咐的地方走。此天阴沉，更胜陌城渡劫时的玉清境，两人亦渐渐识得云中雷力不同于上神天劫，而愈往里走，愈见景象使人心骇骨惊：从来平和畅然、幻变斑斓的瑶池水翻起滔天巨浪，交映出火红与女娲炼石一般的青色，厚重雷光交缠作一间百丈牢笼，将连天水波与台榭草木都死死拘于其间。
紫微正站在水边，身后是随九天九夜都未止息的狂风而纷扬的桃花树。昏暗的天幕映出他长长的影子，佑德走至他身后，而他回过头来，看着陌城。
陌城只见他嘴唇微动，似是念了句什么，身上痛楚便缓解许多，然方才因疼而清醒的眼却慢慢睁不开了。他听得紫微神尊道，“太子殿下便到宫中去，好好睡一觉吧。”
他不知自己是否因伤重而眼花——神尊说着关切之语，脸上却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意。
“安泽今日便能收到我送去的信，而后带着元天神剑赶来，最晚明日就到。”紫微转向佑德，“在瑶池渡劫，也是洪荒来头一遭了。我逐个数了，至方才最后一道雷时，这儿共落了八十一道天雷，皆是斗元力所成。我不知他是否同陌城一样，也是九日结束，毕竟自我化世以来，也从没见过……”
佑德认真听着，目光却一刻也没离开翻涌的云海雷川，甚仍努力在里头寻着白慕尘身影。然紫微一句未完，两人即被一声惊天动地巨响震得晃了晃，佑德往前冲了一步，随即下意识捂住了眼。
几与水面相接、不见尽头的阴云之上，神亦难及的遥遥天边，霎时迸出初霁般的霞光。
霞光似流云，变幻闪耀；又如携不尽红尘而来，滚滚东逝，直朝巍峨天门而去，所过之处，阴云飘散、雷化梵音。瑶池四方流水渐归明朗剔透，一十六天重现天光，风与花、云与水皆作寂静，唯有火红天雷仍直焚而下。
“……第八十二道。”
紫微说。
余下十八道天雷共落十八日，陌城在子桑殿中休养十八日，紫微亦在水边守了十八日。佑德则因另有要事在身——得知陌城渡劫消息时候，他还在凌霄殿中与司廷诸长老密议，眼下已是耽搁了许多时候，因此与紫微约定，但有变故，他立时便会赶到。
若不是九重天陡然生出这两桩变故，他本也要寻一日来同紫微说——这几月间，他与司廷遍寻八荒、遍聚神力，或探出了能解北芜原灵脉困局的最后一条路。
一条甚与魔族、魔尊、内法全然无干，谁也不知究竟能否成事的路。
但他必然要去走。
如今距验可行也只差一步，且拖延不得，若非如此，他是绝不会将子桑与陌城全都搁在这儿的。
而如紫微所料，第二日傍晚时蓝可儿便至，与元天神剑一同留下。她似有什么话想说，但大抵是顾及眼下情形，也暂且搁下了。
蓝可儿回至竹息宫安歇，她走之后，紫微便将瑶池复了禁制——除佑德以外，连叶寒都被拒之门外。他将神剑打入池水之中，化作千丈高的原形模样，却只见隔日又一道天雷劈下之后，池水中斗元力化作火莲，一朵朵开在水面之上，缓缓朝立剑处生长而来。
白慕尘隐在烈火之中，从不见踪影。
第八日下晌，佑德自玉清境而来。
紫微看他神情，便知那桩事大抵进展顺利，然见佑德并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他也就不问——且他这些日子见司廷动静，也隐隐猜出了他们究竟用什么法子……
确是个疯了才会用的法子。
亏他从前以为佑德与苍龙家父兄半点儿不像，以为这个坐了君位的是个沉稳妥帖的性子……
这一步大抵甚在天道意料之外，待子桑这事过了，为他们好好算一卦吧。
佑德自来便是寡言少语，且断了外务，一心守在这儿。紫微不知他是顾念兄弟之情，还是也同他一样，早从子桑这诡异劫数中看出点儿什么——幸而，他们两人都并没等太久。
第十八日下晌，第九十九道劫雷落下，如同引线，将池中千百朵赤色莲花尽皆点燃，浮在碧水当中，扎根入碧色池底，与千百方水域的千万种草木生花一同烧起了一场连天的大火。
那些莲花终于生长出了天边漫开的灿灿云霞。
烈焰金霞间，佑德迎着早将他眼睛晃做迷蒙的颜色，看见了一点青绿。
是雾蒙扇。他想。他眼见那间牢笼缓缓融化，化在水中、化在元天神剑四周，悄无痕迹。他中了什么牵引一般，一步步走上前去，看见白慕尘灼灼稠艳的桃花眼，看见他眉间与血肉相重的业火印。
雾蒙扇被白慕尘横在身前，随桃花风轻轻摇着，扇缘上悬着一段清明流水。他看见他笑，听见他说：“二哥，旁事暂且毋论，劳你把陌城唤来吧。”
紫微记不得自己上一回来瑶池、来子桑殿是什么时候了。
佑德动作极快，在白慕尘睁眼之前就把他送回了家里，将半个一十六天都打牢了禁制，对紫微又是一番千恩万谢，谢神尊屈尊来帮他看着弟弟，顺手还带来了青华大帝的药方。
虽则两人都知道，白慕尘醒过来再冷静下来之后，多半会对这方子冷嘲热讽吹毛求疵一番罢了。
虽则事实有些出乎佑德意料——白慕尘并没大吵大闹、掀翻自己宫殿的房顶，而是安然坐在寝殿里，望着青华的药方出神。
又提起笔来，在那药方上写写画画，要叶寒给他换了新药来。
叶寒私下里和已经住在殿中的紫微见面：神尊，还是劳烦神尊看着我们殿下些，我……
“你害怕。”紫微面无表情地摆摆手，“去吧，本尊在这儿，莫要担忧。”
他二人说这话时，白慕尘正从子桑殿后进了瑶池，化了本相飘在水里，银白一片，与天光折在一块儿，成了绚烂百花的底。
紫微顺着气息寻到他，什么话都哽在喉咙里，最终狠狠捏了捏额角——他从未有一刻如此希望长洵复活，好好治治面前这个——
好吧，长洵是怎么死的来着？
他坐在白慕尘飘着的那片水边，兀自化出木案茶具蒲团，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睡着了？”
他慢悠悠问。
白慕尘像是睡着了，没搭理他。
“你的方子，叶寒已经都按着寻好材料了，余下的等着你自己做……”
话音没落，只听“哗啦”一声，银龙从水面一跃而起，纵使他眼疾手快，还是被淋了半身泛着花香的水。紫微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抬起头，见自己面前那条龙一半盘在水里，一半立着，垂头盯着他。
再下一瞬，便变作了白慕尘立在水里，片衣未湿：“东西在哪儿？”
“在我这儿。”
紫微弹弹指尖把自己弄干，又一拂衣袖，一张方子和几个小盒排开在桌上。白慕尘一拱手，满口称谢，扇子一挥，那些东西又没了影子。
在白慕尘本人也要没影之前，紫微及时出手，拦下他的步子：“……你没什么话想对我说？”
白慕尘挑了挑眉，“我急着去制药。”
“制药？我从你写方子就好奇，你自己给自己通经脉、运元神，哪儿用那么多药？”
“谁说是给我的了？”
白慕尘这回是真遁了，背影都没给紫微留，也没容他问出下一波“你怎么不闹”。
即便不问，紫微也能想明白：白慕尘这样有一万个心眼的龙，大抵深知一哭二闹三上吊不顶用，总之硬刚刚不过他和佑德的道理。因此最佳出路定然是早日把自己治活过来——至于那药的去处也不难猜，显然是随着半月一封的信，一同教叶寒送往三梵了。
如此一来，紫微甚至觉得自己这回也有些失算：白慕尘状况如此稳定，他看似没必要日日提心吊胆地住在子桑殿，早日回自己宫里躺着才是正道理。
瞧瞧青华，断蛊锁事毕以后，立时回寂阑苑去与典籍修炼为伴了，虽然是办正事——帮安泽看看灵脉一事有无解法——但看上去总比他要省心。
总而言之，白慕尘一天到晚神龙见首不见尾，说不是躲着他，他是万万不信的。
但难得见面时，子桑看上去仍笑眯眯的，同从前一样吊儿郎当，除却为自己蕴养元神、冶炼业火之外不务正业，且在他二哥来访时闭门不见。
时至中秋，紫微才总算将他捉住，并成功提起了佑德。
他从前没觉着瑶池这么大啊。
“除了这回，你二哥何时管过你……”
“神尊下一句是不是要说，‘他也不容易’了？”
紫微哑然，看着白慕尘掩在雾蒙扇后头的笑，连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都做不出来，随即又听他道：“我知道二哥做天帝不容易。我也没想与他为难。
“正是因此，才怕见了面同他打起来，逼他解了禁制，放我……出去。”
紫微望着他，无言呼一口气：“你果然还是要出去。”
白慕尘转向池水坐着，绯红衣角与其上银莲都落入水中，似开在其中的真莲，莲瓣盛着烈火。他没再应声，握着折扇的手弹出一滴水，浮在空中，变作一朵淋漓五色的莲花。
紫微看不见他的脸，但已能想见，他眉眼间大抵是无半分笑意了。
“谁能想到你这情劫历成这样……飞升上神时候都一帆风顺，临到成了老祖的辈分，反倒命都一早握在故安手里。”
“怎么就握在她手里了？”
白慕尘忽地回过头来，桃花眼中噙着水波，化作唇角弯起的弧度，显得有些诡异地看着他，且打断了他的话。紫微一怔，听他继续道，“她连自己的命都转圜不来。我倒做梦都想见她捏着我的命，去救……”
他话声没落，余音便被一声听似足以劈天裂地的巨响截断。顶上云天陡然暗沉下来，紫微抬起头，将手中的半杯茶喝完，慢慢道：“今日有人要渡雷劫飞升了。”
白慕尘掐诀一算，面上笑意总算真诚了些：“等了这么些年，我终于能卸下点担子了。”
“是陌城君啊。”紫微默契地将两人先前的话头转开，“他也算是修成正果了。然我也好奇，他修为早已至境，甚至比当年你飞升时还要强上许多——说实在的，你那时候似还不如踏踏实实修炼的三梵神官长——”他念念叨叨，发觉不妥，又住了嘴，“啊，总之他道心也早已经过磨炼，不该……”
这回不是白慕尘打断，而是一道明晃晃天雷，落在了两人面前清莹池水之中，惊走了游鱼活鲤，劈开了冲天的水幕，熄灭了千百朵鲜妍的花。
紫微骤然起身，死死盯着那天雷的余波。他一挥手，收了两人之间乱七八糟的几样物什，抬眼看向方才因沉溺说话而没着意瞧的天顶。
天幕阴暗得不大寻常。照理说引劫台在二十一重天，陌城所修的小怀忧境则在三十五重天，诸天之间互为包含，并非层叠，以神力禁制为障壁，其间影响极为有限，可陌城一个飞升上神的雷劫，如何会将这儿的天光也掩没，更毋论……
他看得清清楚楚，方才降在瑶池中那道巨雷，正是早已随阴阳二神化于天地之间的斗元力。
02.
白慕尘同他站在一块儿，第一眼先去看两人背后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桃花林。他轻轻一挥扇子，紫微瞥他一眼：“你干嘛？”
“怕我的花掉光了。”他施施然道。
“……你以为若这雷真劈下来，你能护得住？”紫微追问，“你就没觉着它有些熟悉？”
只盼陌城君那儿别是这样才好。紫微暗暗道。这番是十足意外，他十足没有料到。照陌城的能耐，是绝无法应对斗元力的，这与什么修为神力都无关，正如白慕尘在罗元力面前束手无策一样——即便始神、上古神兽血脉，在天精地华，元初之力前都唯有俯首。
而陌城……还有很长的路。
别再有第二道吧。紫微想。他双手结印，在自己与白慕尘面前竖起一道巨大的屏障，几将眼前整片水域都罩在里面，更压住斗元力在水中的余波。瑶池与桃林树祖一样，是万物生机之源，斗元力在其中久久未散，惊起变作青色的水花。
无论如何，或能先将这力量压制住，甚为当今危局所用……想来两万年前，长洵奔波三界，不过求这一分斗元之力，然最终也没能寻到。
“子桑，请唤叶寒神官来。”他沉声道，“请你代笔，为安泽去一封信，让他速速携元天神剑到这儿来。”
当年长洵也是借了这剑去凡间，因它是八荒中唯一能吸取、留存斗元力之物。而他应当还是能撑到安泽过来……
白慕尘知事情轻重，转身便往林子外头去。空中雷鸣电闪，震耳欲聋，将瑶池笼作万年不见的阴沉颜色，将白慕尘沾了水的衣角映作暗红。紫微正要再念法诀，只见数道百丈长的白刃劈开隐隐黑云，直朝他立起的屏障而来。
朝白慕尘而来。
紫微瞳孔一缩，喝一声“当心”，广袖拂开，衣襟落下之处，掀起吞没池水与巨雷的紫光。白慕尘住了步，当即转头，望着身前与背后纷落如血的桃花，望着溢出耀目雷光、奔涌如下山江河的池水。
最后望向了紫微。
充盈一十六天、压住两道天雷的神力之间，渐渐长出极细碎的破裂声。紫微垂手，看着渐黯淡下去的光幕，却没看白慕尘一眼。
白慕尘到底没有走出桃林。
他步入池水，步入桃花残瓣之间，步入了刚刚被预言过的死亡。
上神雷劫历九日八十一道，过后当有甘霖洗炼，重塑飞升。太子陌城不愧数万年一心修炼，将八十一道天雷结结实实扛了下来，身周云气结界散后，甚能挂着满身血迹对佑德拱手行礼，道陌城未辜负陛下期望，此业晚成，实在惭愧。
然而佑德与他父君陪他在玉清境中直至晚间，也没等来一场甘霖。还是紫微自一十六天传话来，道太子殿下不必等了，还请天帝陛下与太子一同到一十六天来，诸人才罢休，这奇异消息也立时传开了。
陌城强撑着一口气，随佑德一同步入一十六天瑶池水域，当即一惊。佑德则因几日前便得到了消息，因此只是面色凝重，匆匆往紫微吩咐的地方走。此天阴沉，更胜陌城渡劫时的玉清境，两人亦渐渐识得云中雷力不同于上神天劫，而愈往里走，愈见景象使人心骇骨惊：从来平和畅然、幻变斑斓的瑶池水翻起滔天巨浪，交映出火红与女娲炼石一般的青色，厚重雷光交缠作一间百丈牢笼，将连天水波与台榭草木都死死拘于其间。
紫微正站在水边，身后是随九天九夜都未止息的狂风而纷扬的桃花树。昏暗的天幕映出他长长的影子，佑德走至他身后，而他回过头来，看着陌城。
陌城只见他嘴唇微动，似是念了句什么，身上痛楚便缓解许多，然方才因疼而清醒的眼却慢慢睁不开了。他听得紫微神尊道，“太子殿下便到宫中去，好好睡一觉吧。”
他不知自己是否因伤重而眼花——神尊说着关切之语，脸上却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意。
“安泽今日便能收到我送去的信，而后带着元天神剑赶来，最晚明日就到。”紫微转向佑德，“在瑶池渡劫，也是洪荒来头一遭了。我逐个数了，至方才最后一道雷时，这儿共落了八十一道天雷，皆是斗元力所成。我不知他是否同陌城一样，也是九日结束，毕竟自我化世以来，也从没见过……”
佑德认真听着，目光却一刻也没离开翻涌的云海雷川，甚仍努力在里头寻着白慕尘身影。然紫微一句未完，两人即被一声惊天动地巨响震得晃了晃，佑德往前冲了一步，随即下意识捂住了眼。
几与水面相接、不见尽头的阴云之上，神亦难及的遥遥天边，霎时迸出初霁般的霞光。
霞光似流云，变幻闪耀；又如携不尽红尘而来，滚滚东逝，直朝巍峨天门而去，所过之处，阴云飘散、雷化梵音。瑶池四方流水渐归明朗剔透，一十六天重现天光，风与花、云与水皆作寂静，唯有火红天雷仍直焚而下。
“……第八十二道。”
紫微说。
余下十八道天雷共落十八日，陌城在子桑殿中休养十八日，紫微亦在水边守了十八日。佑德则因另有要事在身——得知陌城渡劫消息时候，他还在凌霄殿中与司廷诸长老密议，眼下已是耽搁了许多时候，因此与紫微约定，但有变故，他立时便会赶到。
若不是九重天陡然生出这两桩变故，他本也要寻一日来同紫微说——这几月间，他与司廷遍寻八荒、遍聚神力，或探出了能解北芜原灵脉困局的最后一条路。
一条甚与魔族、魔尊、内法全然无干，谁也不知究竟能否成事的路。
但他必然要去走。
如今距验可行也只差一步，且拖延不得，若非如此，他是绝不会将子桑与陌城全都搁在这儿的。
而如紫微所料，第二日傍晚时蓝可儿便至，与元天神剑一同留下。她似有什么话想说，但大抵是顾及眼下情形，也暂且搁下了。
蓝可儿回至竹息宫安歇，她走之后，紫微便将瑶池复了禁制——除佑德以外，连叶寒都被拒之门外。他将神剑打入池水之中，化作千丈高的原形模样，却只见隔日又一道天雷劈下之后，池水中斗元力化作火莲，一朵朵开在水面之上，缓缓朝立剑处生长而来。
白慕尘隐在烈火之中，从不见踪影。
第八日下晌，佑德自玉清境而来。
紫微看他神情，便知那桩事大抵进展顺利，然见佑德并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他也就不问——且他这些日子见司廷动静，也隐隐猜出了他们究竟用什么法子……
确是个疯了才会用的法子。
亏他从前以为佑德与苍龙家父兄半点儿不像，以为这个坐了君位的是个沉稳妥帖的性子……
这一步大抵甚在天道意料之外，待子桑这事过了，为他们好好算一卦吧。
佑德自来便是寡言少语，且断了外务，一心守在这儿。紫微不知他是顾念兄弟之情，还是也同他一样，早从子桑这诡异劫数中看出点儿什么——幸而，他们两人都并没等太久。
第十八日下晌，第九十九道劫雷落下，如同引线，将池中千百朵赤色莲花尽皆点燃，浮在碧水当中，扎根入碧色池底，与千百方水域的千万种草木生花一同烧起了一场连天的大火。
那些莲花终于生长出了天边漫开的灿灿云霞。
烈焰金霞间，佑德迎着早将他眼睛晃做迷蒙的颜色，看见了一点青绿。
是雾蒙扇。他想。他眼见那间牢笼缓缓融化，化在水中、化在元天神剑四周，悄无痕迹。他中了什么牵引一般，一步步走上前去，看见白慕尘灼灼稠艳的桃花眼，看见他眉间与血肉相重的业火印。
雾蒙扇被白慕尘横在身前，随桃花风轻轻摇着，扇缘上悬着一段清明流水。他看见他笑，听见他说：“二哥，旁事暂且毋论，劳你把陌城唤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