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时光是清闲且快乐的，阳光和煦时，宋涟会跑到三楼露天阳台看书，待夕阳西下，她便回到二楼，捋起衣袖煮半锅热腾腾的饭，等孙湄回家。
除夕那晚，宋涟和孙湄留在孙俊家吃年夜饭，菜品繁多，令人垂涎，一张大圆桌恰好摆满。吃完孙志涵提议去附近广场空地上放孔明灯，孙俊倒没拦，只让两人早去早回。
宋涟上一次放孔明灯还是高三那会儿，高考完和严雨娟去了趟学校楼顶，小姑娘们举起纸做的薄薄一层的寄托，于一面写下单纯虚渺的愿望，再由它随风晃荡飘于高空。
孙志涵快要升高中了，孙俊希望他考上附近的高中，但录取分数线偏高。他成绩不佳又爱玩，便拔了他房间网线，少年最近苦不堪言。
待两人到了广场。孙志涵咧嘴一笑:“姐，要不你在这放，我去马路对面玩个游戏。”
宋涟觉察不对劲，狐疑地扫孙志涵一眼，拦住:“什么游戏啊？和小女生约好了？”
孙志涵也没瞒:“哪跟哪啊，我还没牵过女生小手呢！就网游。我爸最近管我上网管得严，我都多久没玩过游戏了，姐，今天除夕，你就通融通融嘛，帮我个忙。”他双手作揖状，恨不能弯腰鞠个躬。
宋涟见他满脸写着可怜巴巴，没辙，手上还拿着刚买的两只还没拆封的孔明灯:“要快一些…”
话没说完，孙志涵便一溜烟跑开，宋涟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地决定跟上去。
网吧在街道一旁地下室的最里间，孙志涵嗖的一下，下了楼梯熟门熟路地钻了进去。宋涟紧随其后，拨开防风条，扑面而来的烟雾缭绕，她手掌在鼻前扫几下，咳了几声。耳旁是各种游戏声，叫骂声。空气中还残留着一股馊了的泡面味。
孙志涵迅速开了个位置，开机，手指迫不及待在键盘上试操作。
宋涟来到他身边，环顾四周，提醒:“这什么人都有，你小心点。”
孙志涵见宋涟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姿态，猜测她肯定没来过网吧，拍拍旁边的空位:“怕啥啊，这都法治社会。姐，坐这，想吃什么去柜台点，记我账上。”
接着电脑开机，键盘上一顿噼噼啪啪声，男孩已然一心一意沉浸于网络世界。
宋涟看了一会屏幕上举枪的小人，在不同场景移动着。她看不太懂。开了旁边的电脑戴耳机听了会歌，耳机里流淌出柔情乐声，在这网吧显得格外违和，像是误闯进杀戮都市的一只小白兔。
这时，林灵给她发来一张年夜饭照片，圆桌鸡鸭鱼肉应有尽有，摆盘讲究，大瓶饮料已经见空，一旁围满了小孩。
她敲字过去:“好热闹啊，不过，你怎么坐小孩那桌。”
林灵很快回复:“可不是，估计快三十我爸妈还把我当小孩呢。”又说，“你呢，吃了什么好东西，让我瞧瞧。”
宋涟把事先拍好的年夜饭照片发过去，林灵很快发来一个大拇指表情。
宋涟收起手机，觉得室内有些闷，准备出去透透气。
孙志涵一边打游戏一边叫住她:“姐，你千万别回去啊，要不然我就露馅了。”
她看着头戴耳机，一只眼睛看电脑屏幕，一只眼睛恳求地望向她的男孩，无奈点头。
出来网吧，便是一条长廊，上了地下室的台阶，往右绕就到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附近有个书店，装修文艺考究，她进去看了会书，意外发现一本珍藏版的忆逝水年华，在书柜前停留翻阅了好几页，决定买回家慢慢看。
出了书店，她往原地返回。附近很少商店营业，整条街比平日里静。
一家小型酒吧传来弹唱声，就在商业街的某一条分支小道里几米远，鬼使神差似的，宋涟迈步进入那灯红酒绿的地儿。
她抬头望去，男女穿着轻薄衣物随音乐缠扭在一起，灯光迷醉，场景朦胧，人影妖娆。
越开人群，那一道声音渐渐拉近。宋涟看见左侧角落圆椅上，男人抱着吉他低头吟唱，周围坐着几个或撑头观看或录像的年轻女孩。
是顾屿凡。
没想到大年三十他还在酒吧驻唱。
宋涟微惊，又想起上一次不欢而散，刚想转身走开，谁料迎面撞上一个人，宋涟的头磕到对方鼻子上，女人吃痛得嘶了一声:“疼，还好我这鼻子是真的，要不然假体都要掉了。”
宋涟忙道歉，想抬手安慰一下她的鼻子，又作罢。
周芸溪见她小女孩模样，眼神又实在楚楚可怜。没多计较，去一旁冰柜里拿了冰袋敷着。
女人拿冰袋贴着鼻头，见宋涟手里抱着一本书，下意识便觉得她是来找人的，不像会来酒吧。
“小妹妹，来找人要签名啊？喏，”她指一下被观众围着在角落里唱歌那人，“是不是他。”
周芸溪觉得顾屿凡这人真有行情，放在古代起码是镇店之宝级别，吸来那么多漂亮女孩驻足观赏。她坐在吧台外侧椅子上，往流光溢彩那处看，不自觉走了神。
嘈杂的环境，浮躁的灯影，出自他口的音乐像能镇神。
一曲歌毕，他走下圆台，掏出口袋里嗡嗡响的手机。
走到静一些的地方，他接通。
“嗯，不回了。”他微皱眉。
听筒另一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顾屿凡有些不耐。
“我回去也是扰了你们清净。”他挂了电话。
顾屿凡来到吧台，想点杯酒，发现吧台前坐着两位一直盯着他的女人。
他坐到另一侧的椅子上，宋涟恰巧夹在中间。周芸溪撑着身子扭头问他，眉目略显妩媚:“怎么不回家。买不到机票？还是特意在这等我，和我一起跨年？”
他顺着看过去，好笑地:“你不一样。”
周芸溪露出小女孩的一面，撇嘴道:“无聊死了那种宴会，无非是坐在一起互吹牛逼罢了，还是和同龄人更有趣些，况且我是偷溜出来的，和你性质不同。”
顾屿凡提醒:“我比你小一轮。”
周芸溪怒:“什么一轮，明明才八岁！”
他抿了口酒，没评论。
“小妹妹，你呢？除夕夜来这干嘛。”周芸溪想起她便不由得看自己发红的鼻子。
顾屿凡注意到，示意调酒师调一杯浓度低的果酒。
周芸溪一愣。
顾屿凡扫了宋涟一眼，女孩今天穿了一件修身白色呢子大衣，笔直一双腿暴露在空气中，也不怕冷。胸前还揣着一本书。
顾屿凡打趣道:“拿书来酒吧？怎么，图书馆关门了？”
宋涟无措:“我刚刚在外面转转，不小心进来的。”
他回:“那你这不小心还挺凑巧的。”
那杯饮品摆在她面前。
“请你喝。”男人垂眸，眼皮也没掀。
周芸溪看糜醉光影下宋涟那一张细腻到绒毛都清晰可见的脸，女孩是白净寡言那挂的，她很明显察觉到顾屿凡对她和其他女生貌似不一般，确切来说，是很不一般。
她试探问:“顾屿凡，你朋友？”
没加个女，也是觉得不太可能。
他晒笑一声:“小朋友而已。”
宋涟咬着下唇，没做声，却准备尝一口那杯颜色晦暗的酒。
除夕夜酒吧生意不减，周芸溪去一旁招呼客人入座了。
小姑娘怯怯举着酒杯，瞪大眼去看里头晃动的液体，又放到鼻子底下闻闻。
顾屿凡突然被击中笑点，拿过她的酒杯，放到自己这边，抬眸瞧她，带了明显笑意:“你第一次喝酒啊？”
看着也挺像的。
宋涟看他长睫垂掩下那双细长的眼，没回。
灯光流连在他周身，耳旁是劲烈舞曲，明明酒还没入喉，她忽觉喉头发涩。
“你少喝点酒，唱歌会更好听。”小姑娘轻轻说。
顾屿凡愣了下，见小姑娘形单影只，旁边也没个伴。放下酒杯，语气不由得夹了些轻躁:“这大年三十，你跑来酒吧干嘛？爸妈没催你回家吃年夜饭。”
她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楞楞说:“吃了的。”
“你吃了吗？”她抬起眼眸，继而问他。
宋涟还不清楚他家是否在a城，刚刚听短发女人问他机票的事，那有可能在外地？
顾屿凡目光漂浮:“家都没回，吃哪门子的年夜饭。”
他垂着眼，将那杯酒饮尽。
宋涟从帆布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想放在他手心，又见他轻攥着拳头。只好轻轻放在吧台上。
男人随之看去，台面摆着一块蓝色锡纸包装的方形酒心巧克力，上面印着一串英文字母。
他看她:“给我的。”
像陈述句。
宋涟点头，对上他探究的眼睛:“嗯，给你的。”
“你这年夜饭倒是挺西方的。”顾屿凡拿起那颗巧克力，放在灯光下查看了会儿。话虽如此，他却放在手心。
“是酒心巧克力，下次，如果你想喝酒，可以试试。不要只喝酒，对脾胃不太好。”她语气认真，像极了医院里嘱咐病人相关事宜的医生。
“你要快点吃，别忘了，会融化的。”她忍不住又添一句。
宋涟想起她某一次将一块夹心酥皮糖放在口袋忘了取出，衣物在洗衣机里一搅，拿出来时口袋里侧沾满了棕黄色的糖液。
“这么冷的天，它比冰都更难融化。”顾屿凡漫不经心回她。
就这般沉默了半刻，宋涟想起什么，鼓起勇气:“上次的事，对不起。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我想了挺久的。我的确是有些软弱，不敢正面一些困境，做不到完全的不顾，完全的勇敢。”
她垂着头，跟在讲台前念犯错感想的小学生似的。
顾屿凡没料到她还记在心上，虚托着下颌，睨着那双泛棕的眸，说:“不用和我说对不起。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他顿了下，语气轻慢，“才起步你就想一步跨越完全程，所以才会畏缩。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一点一滴，积累起来不就行了。哪怕是一件微薄的小事，别人说这有什么这算什么，你也要去尝试。”
他声音不大，随着酒水气味飘在空中，回荡在宋涟心上。
他一张脸半明半昧，格外蛊人。
这时，帆布包里一阵铃声响起。
宋涟接起，那头传来焦急一句:“孙志涵和别人打起来了，你是他表姐？”
她镇静住，却还是微吸了一口气:“是，你们在哪。”
“就在网吧门口，你快些过来，带一些碘酒棉签什么的。”
宋涟挂了电话，准备离开。又觉得这样直接走掉有些不太好，对一旁吧台侧的顾屿凡说:“我现在得去一趟网吧，下次见。”
“挺丰富啊，又是酒吧又是网吧。”
她没心情解释那么多，道别后起身往门外走，耳旁传来一道低沉声音:“我陪你去。”
顾屿凡站在酒吧门口，里头一片糜烂红绿，外面是黑沉夜色。男人的大衣下摆微晃，他神色浅淡，把巧克力往空中一抛，稳稳接住，再放进大衣口袋:“就当是谢礼。”
绕过两条街便来到那个网吧，孙志涵坐在大门口的塑料板凳上，脸上挂彩，手背垂着，有细微几处皮肉血淋淋的。
见到宋涟，男孩眼眸一亮，随之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地喊了声:“姐。”
宋涟走过去，有些生气:“我才走了一小会，你怎么和人打起来了。”
又去看他一张接近半破相的脸:“你这样子，我到时候回去怎么和舅舅说。”
孙志涵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指着一旁有些戾气的男孩:“是他，刚刚在后面看我打游戏，说了句菜…”
后面的话他没什么心情说。
“别人说你菜你就要打人家，那我下次说你别的缺点你是不是也要来打我？”女孩有些激动，胸口起伏。
孙志涵垂着头，嘴皮蠕动几下，慢吞吞开口:“不是…是他说关于你的下流的话，我才，我才…”
男孩说着说着委屈起来，肩膀微动。
宋涟楞了会儿，去看另一旁的男生，和孙志涵年纪差不多大，刺头，眼里透着几分凶色，正瞪着他们两:“打听下你的事而已，他力道可不轻啊。”
他侧脸有几处淤血，乍一眼看有些惊心触目。
宋涟用力拍了下孙志涵的背:“你那么大火气做什么。”
孙志涵不服:“谁受得了姐姐被别人开黄腔还不还手的啊。”
又冲宋涟小声说:“别告诉我爸啊。”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不告诉他，你回家后他看不见你的伤口吗？”她语气重了起来。
她把袋子丢给孙志涵，没什么好气:“你自己涂。”刚刚宋涟急匆匆去药店买的，导航找了好久，还好有一家没关门。
孙志涵低声:“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嘛。”
眼睛又去瞟一旁站着的男人，问:“姐，他是谁啊。”
“受了伤话还那么多。”
“我嘴巴又没受伤。”他嘟囔着。
顾屿凡走上前，语气没什么起伏:“他说你姐什么了？”
孙志涵吞吞吐吐，有些不忍开口:“就生殖器官方面的词。”
高大男人退到一旁:“那你干得还不赖。”
孙志涵略兴奋:“姐，你听，谁受得了这些事。”说完又牵扯到脸庞的伤口，嘶了几声。
宋涟替他打开碘伏，没说话。
警察这时候也来了。让两人配合去做个笔录。
天气干冷阴凉，风一吹，宋涟小腿处鸡皮疙瘩往外冒。她缩着肩膀朝向顾屿凡方向:“我们现在去派出所一趟，你快点回去吧。”
顾屿凡看她一双微抖的双腿，没回话，抬手将自己的长款大衣脱下，披在女孩肩上，外套长，一下子就盖住她露出的细长一截的小腿。
宋涟感觉像小孩穿大人衣服一样。脸微红望着他。
孙志涵鬼灵精怪的，话不过脑地:“帅哥，你和我们一起去嘛。”
宋涟拍他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臂:“你想做什么？看你伤得，还有心情开玩笑。”
这个点，网吧门口聚集了有些人，探出头查看外面的情况。
顾屿凡单手插兜，瞥一眼一旁俯身递棉签的女孩，爽快道:“可以。”
宋涟抬头看他，有些不敢相信:“？”
三人挤在警车后座，两男人都要坐窗边，自然宋涟就被夹在中间。
窗外一派冷清，派出所在偏僻地带，越开越荒凉。
气氛尴尬又沉默，前方坐着两个除夕夜还要值班满腹埋怨的民警。
宋涟环抱双臂，有些疲累。她看一旁的男人，纠结了一会儿，说:“你冷吗，衣服我还是脱下给你。”
孙志涵竖起耳朵，鸟悄看着两人。
顾屿凡正看窗外，又扭头看过来，宋涟工整地坐在中间，穿着他的黑色大衣，小腿紧贴着蜷成一团，倒像个小学生模样。
他收回眼:“穿着吧。”
孙志涵倒是自然熟，见谁上来就叫哥:“哥，你和我姐认识啊。”
宋涟扭头，瞪他一眼，意思是别那么八卦。
男人开口了:“嗯，一个学校的。”
“我姐在学校有没有男朋友啊。”
宋涟目光警告孙志涵:能不能好好说话。
他当没看见，吐舌头嘿嘿一笑，搭配着脸上的伤口，像个滑稽的小丑。
顾屿凡余光看向坐在中间显得手足无措的宋涟，在孙志涵那边张牙舞爪的，在他这又正襟危坐。
男人细不可查弯起唇:“问你姐吧。”
孙志涵知道从她姐嘴里撬不出一句闲话，便说起宋涟囧事:“小时候我姐为了陪我去海边玩，明明不会游泳，就在游泳池浅水区自学，一阵扑棱，把救生员吓得够呛。”
“烂好人嘛。”他瘫在座椅上，懒懒吐出一句。
宋涟感觉自己背脊被戳了个洞。
“才不是！别看她现在闷闷的，其实小时候可活泼了，只是后来…”孙志涵去看宋涟脸色，又合时宜闭了嘴。
“哦，后来怎么了？”
宋涟权当自己闭目养神。
“也没怎么…”男孩蹑手蹑脚。
“闷一点也好，要不然我都怕她被人骗。”顾屿凡神态自若，慢慢抬眼瞧了一眼。
宋涟挤在中间，随他这温吞的一眼感到坐立难安，感觉被人视觉凌迟了一般。
孙志涵眼睛骨碌转，八卦心翻涌:“怎么怎么？”
顾屿凡笑了笑，却没说话。
宋涟心里有些泛酸，血液在那一刻翻涌，她也想问问，在他心里，他是怎样看待自己的。两人明明也发生了许多事，却还是感觉不熟，但介于陌生人之间，又好那么一丢丢。
就像隔着一层透明玻璃，看得见摸不着。
到了警察局，双方各持己见，争个不休。最后孙志涵说:“是他先说一些污蔑轻浮我姐的话！”
顾屿凡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臂看着听着，忽然来了一句:“如果是这样，请你向这位女士道歉。”
男人清黑目光锁在另一旁平头男孩的身上。
那男孩一脸无所谓，坐在木椅上，坐姿散漫，凳腿斜晃。
宋涟指甲抠住指腹，内心一阵打鼓，发出了声音，众人的目光立刻迎上来，只听女孩声音细软却有力:“我弟弟是因为维护我才和他起的冲突。是他单方面挑衅为先，单从这点来看，对方是否可以被认为是过错方。”
孙志涵洋洋得意看向对面男孩。
男孩显然没想到，下巴一抬，轻视道:“你说啊，我怎么言语骚扰你姐了？”
孙志涵不想让宋涟听见那男的之前说的污言秽语，粗鄙难入耳，旁人听听都觉得脏得很，何况当事人。
他神色纠结闪躲:“姐，我不想说。”
宋涟轻拍他的头:“没关系。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民警又疏解调和了一番，好在没有伤及重要部位，对方口头道歉，付了医药费。在承诺书上按指纹签名，就可以出来了。
除夕夜，派出所附近人烟稀少，路上也没什么车。近处灌木丛里偶有一两虫鸣。
远处江边有烟花绽放声。一簇簇在夜空中绽开，好一会，归于平静。
三人走在马路一侧，耳旁风声簌簌。
宋涟跟在两人身后，顾屿凡走路不快，带着点漫不经心，宋涟猜，应该是从小在卓越的环境内养成的，不紧不慢，独有的松弛感。
他身上简单穿了件高领羊绒衫，颜色很好看，是灰棕色。外头挡风的大衣此刻还披在她肩上。
“哥，你过会去哪啊？”孙志涵读初三，个子却窜得高，快175了。看向左侧高出他半个头的顾屿凡。
顾屿凡目光直视前方，语速平缓:“不去哪。”
孙志涵不太懂他话的意味，问“你家住这儿吗？”
“青璧。”
“为什么来这念大学啊。”
“随便选了个地儿。”
孙志涵显然不信，:“这么简单？”
“不然呢。”
宋涟听着他们两你一言我一语，顾屿凡难得好脾气地每一句几乎都有回。她慢慢捡起顾屿凡抖落而出，散落于她听觉范围内一件件他的相关。
直到孙志涵凑近问:“你和我姐什么关系啊。”
宋涟走在两人身后，听到后不由得呼吸放慢。
谁料男人回答得很快，却是反问:“你觉得是什么关系？”
孙志涵摸着下巴:“男朋友？”
顾屿凡没说话。继续走着。
这单细胞生物当默认了，一副大跌眼镜的表情:“姐，了不起啊，不谈则已，一谈惊人。”又打量似的瞧顾屿凡，“相貌倒是过得去，可你不能有其它的花花肠子啊，只许对我姐一个人好。这样算来，你可是我姐初恋，她没谈过恋爱，我之前还怀疑她是不是无性恋来着。”
宋涟打断他，男孩说话没个顾忌，横冲直撞的。顾屿凡笑意明显，却很快消散。
宋涟突然有些生气，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他这是，在耍小孩玩吗？
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生气。
“等等，我怎么感觉你和我姐像不熟的样子，我考考你，我姐姓什么？”
顾屿凡方才看见女孩在承诺书签名处写下的两个工整娟秀的字:宋涟。
却没答。
宋涟耸肩，好像两人认识到现在，还真不知道对方名字。
“不会吧，你们真不熟。”
这时孙俊电话打来，孙志涵边接起，边和旁边两人使眼色。
“这么晚了，在哪儿鬼混，别缠着你姐，快点回家。”
“我在外面见义勇为呢，这不，有个帅哥被人欺负了，我刚帮他，还被人打了一拳。”
孙俊语气激动起来:“兔崽子是不是在外面惹事了！这大过年的能不能省心一点！你姐呢，在不在旁边，让你姐说话！”
“哎哎，她上厕所去了。”他胡诌道“帅哥还在，让他和你说。”
他示意顾屿凡凑近听筒，一副救我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表情。
顾屿凡挨近听筒，电流交汇一瞬，那双好看的薄唇一张一合:“的确‘见义勇为’了，结果被打得很惨。”
孙志涵接过手机，一时之间有些气结。
孙俊楞了会神，又大喝道:“孙志涵你哪里找的人，合着大过年骗你爸好玩是吧。”逮着骂了一大通，并让他麻利滚回家。
顾及是春节，孙俊也没说什么太难听的话。
三人走了好一会儿，计程车才接单。
在孙志涵家小区门口将三人放下，司机摆摆手说就送到这儿不接客了，让他们再拦别辆，毕竟明早是正月初一，要早点回家洗洗睡好迎接明日到来的客人。
孙志涵飞速下了车，边和两人告别，边扶着屁股往单元楼跑。牛仔裤里垫了好几层纸，看起来鼓囊囊的。
附近广场这个点还停留着一些人，嬉闹声，以及时不时的烟花绽放声。宋涟看向远处，心里有个想法蠢蠢欲动。
她拿出帆布袋里因孙志涵爽约而搁置的折叠成方块的孔明灯，在顾屿凡面前晃了晃，女孩浅淡笑容在夜色中一瞬即逝，声音由风传进他耳朵:“我们去不去放孔明灯。”
除夕那晚，宋涟和孙湄留在孙俊家吃年夜饭，菜品繁多，令人垂涎，一张大圆桌恰好摆满。吃完孙志涵提议去附近广场空地上放孔明灯，孙俊倒没拦，只让两人早去早回。
宋涟上一次放孔明灯还是高三那会儿，高考完和严雨娟去了趟学校楼顶，小姑娘们举起纸做的薄薄一层的寄托，于一面写下单纯虚渺的愿望，再由它随风晃荡飘于高空。
孙志涵快要升高中了，孙俊希望他考上附近的高中，但录取分数线偏高。他成绩不佳又爱玩，便拔了他房间网线，少年最近苦不堪言。
待两人到了广场。孙志涵咧嘴一笑:“姐，要不你在这放，我去马路对面玩个游戏。”
宋涟觉察不对劲，狐疑地扫孙志涵一眼，拦住:“什么游戏啊？和小女生约好了？”
孙志涵也没瞒:“哪跟哪啊，我还没牵过女生小手呢！就网游。我爸最近管我上网管得严，我都多久没玩过游戏了，姐，今天除夕，你就通融通融嘛，帮我个忙。”他双手作揖状，恨不能弯腰鞠个躬。
宋涟见他满脸写着可怜巴巴，没辙，手上还拿着刚买的两只还没拆封的孔明灯:“要快一些…”
话没说完，孙志涵便一溜烟跑开，宋涟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地决定跟上去。
网吧在街道一旁地下室的最里间，孙志涵嗖的一下，下了楼梯熟门熟路地钻了进去。宋涟紧随其后，拨开防风条，扑面而来的烟雾缭绕，她手掌在鼻前扫几下，咳了几声。耳旁是各种游戏声，叫骂声。空气中还残留着一股馊了的泡面味。
孙志涵迅速开了个位置，开机，手指迫不及待在键盘上试操作。
宋涟来到他身边，环顾四周，提醒:“这什么人都有，你小心点。”
孙志涵见宋涟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姿态，猜测她肯定没来过网吧，拍拍旁边的空位:“怕啥啊，这都法治社会。姐，坐这，想吃什么去柜台点，记我账上。”
接着电脑开机，键盘上一顿噼噼啪啪声，男孩已然一心一意沉浸于网络世界。
宋涟看了一会屏幕上举枪的小人，在不同场景移动着。她看不太懂。开了旁边的电脑戴耳机听了会歌，耳机里流淌出柔情乐声，在这网吧显得格外违和，像是误闯进杀戮都市的一只小白兔。
这时，林灵给她发来一张年夜饭照片，圆桌鸡鸭鱼肉应有尽有，摆盘讲究，大瓶饮料已经见空，一旁围满了小孩。
她敲字过去:“好热闹啊，不过，你怎么坐小孩那桌。”
林灵很快回复:“可不是，估计快三十我爸妈还把我当小孩呢。”又说，“你呢，吃了什么好东西，让我瞧瞧。”
宋涟把事先拍好的年夜饭照片发过去，林灵很快发来一个大拇指表情。
宋涟收起手机，觉得室内有些闷，准备出去透透气。
孙志涵一边打游戏一边叫住她:“姐，你千万别回去啊，要不然我就露馅了。”
她看着头戴耳机，一只眼睛看电脑屏幕，一只眼睛恳求地望向她的男孩，无奈点头。
出来网吧，便是一条长廊，上了地下室的台阶，往右绕就到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附近有个书店，装修文艺考究，她进去看了会书，意外发现一本珍藏版的忆逝水年华，在书柜前停留翻阅了好几页，决定买回家慢慢看。
出了书店，她往原地返回。附近很少商店营业，整条街比平日里静。
一家小型酒吧传来弹唱声，就在商业街的某一条分支小道里几米远，鬼使神差似的，宋涟迈步进入那灯红酒绿的地儿。
她抬头望去，男女穿着轻薄衣物随音乐缠扭在一起，灯光迷醉，场景朦胧，人影妖娆。
越开人群，那一道声音渐渐拉近。宋涟看见左侧角落圆椅上，男人抱着吉他低头吟唱，周围坐着几个或撑头观看或录像的年轻女孩。
是顾屿凡。
没想到大年三十他还在酒吧驻唱。
宋涟微惊，又想起上一次不欢而散，刚想转身走开，谁料迎面撞上一个人，宋涟的头磕到对方鼻子上，女人吃痛得嘶了一声:“疼，还好我这鼻子是真的，要不然假体都要掉了。”
宋涟忙道歉，想抬手安慰一下她的鼻子，又作罢。
周芸溪见她小女孩模样，眼神又实在楚楚可怜。没多计较，去一旁冰柜里拿了冰袋敷着。
女人拿冰袋贴着鼻头，见宋涟手里抱着一本书，下意识便觉得她是来找人的，不像会来酒吧。
“小妹妹，来找人要签名啊？喏，”她指一下被观众围着在角落里唱歌那人，“是不是他。”
周芸溪觉得顾屿凡这人真有行情，放在古代起码是镇店之宝级别，吸来那么多漂亮女孩驻足观赏。她坐在吧台外侧椅子上，往流光溢彩那处看，不自觉走了神。
嘈杂的环境，浮躁的灯影，出自他口的音乐像能镇神。
一曲歌毕，他走下圆台，掏出口袋里嗡嗡响的手机。
走到静一些的地方，他接通。
“嗯，不回了。”他微皱眉。
听筒另一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顾屿凡有些不耐。
“我回去也是扰了你们清净。”他挂了电话。
顾屿凡来到吧台，想点杯酒，发现吧台前坐着两位一直盯着他的女人。
他坐到另一侧的椅子上，宋涟恰巧夹在中间。周芸溪撑着身子扭头问他，眉目略显妩媚:“怎么不回家。买不到机票？还是特意在这等我，和我一起跨年？”
他顺着看过去，好笑地:“你不一样。”
周芸溪露出小女孩的一面，撇嘴道:“无聊死了那种宴会，无非是坐在一起互吹牛逼罢了，还是和同龄人更有趣些，况且我是偷溜出来的，和你性质不同。”
顾屿凡提醒:“我比你小一轮。”
周芸溪怒:“什么一轮，明明才八岁！”
他抿了口酒，没评论。
“小妹妹，你呢？除夕夜来这干嘛。”周芸溪想起她便不由得看自己发红的鼻子。
顾屿凡注意到，示意调酒师调一杯浓度低的果酒。
周芸溪一愣。
顾屿凡扫了宋涟一眼，女孩今天穿了一件修身白色呢子大衣，笔直一双腿暴露在空气中，也不怕冷。胸前还揣着一本书。
顾屿凡打趣道:“拿书来酒吧？怎么，图书馆关门了？”
宋涟无措:“我刚刚在外面转转，不小心进来的。”
他回:“那你这不小心还挺凑巧的。”
那杯饮品摆在她面前。
“请你喝。”男人垂眸，眼皮也没掀。
周芸溪看糜醉光影下宋涟那一张细腻到绒毛都清晰可见的脸，女孩是白净寡言那挂的，她很明显察觉到顾屿凡对她和其他女生貌似不一般，确切来说，是很不一般。
她试探问:“顾屿凡，你朋友？”
没加个女，也是觉得不太可能。
他晒笑一声:“小朋友而已。”
宋涟咬着下唇，没做声，却准备尝一口那杯颜色晦暗的酒。
除夕夜酒吧生意不减，周芸溪去一旁招呼客人入座了。
小姑娘怯怯举着酒杯，瞪大眼去看里头晃动的液体，又放到鼻子底下闻闻。
顾屿凡突然被击中笑点，拿过她的酒杯，放到自己这边，抬眸瞧她，带了明显笑意:“你第一次喝酒啊？”
看着也挺像的。
宋涟看他长睫垂掩下那双细长的眼，没回。
灯光流连在他周身，耳旁是劲烈舞曲，明明酒还没入喉，她忽觉喉头发涩。
“你少喝点酒，唱歌会更好听。”小姑娘轻轻说。
顾屿凡愣了下，见小姑娘形单影只，旁边也没个伴。放下酒杯，语气不由得夹了些轻躁:“这大年三十，你跑来酒吧干嘛？爸妈没催你回家吃年夜饭。”
她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楞楞说:“吃了的。”
“你吃了吗？”她抬起眼眸，继而问他。
宋涟还不清楚他家是否在a城，刚刚听短发女人问他机票的事，那有可能在外地？
顾屿凡目光漂浮:“家都没回，吃哪门子的年夜饭。”
他垂着眼，将那杯酒饮尽。
宋涟从帆布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想放在他手心，又见他轻攥着拳头。只好轻轻放在吧台上。
男人随之看去，台面摆着一块蓝色锡纸包装的方形酒心巧克力，上面印着一串英文字母。
他看她:“给我的。”
像陈述句。
宋涟点头，对上他探究的眼睛:“嗯，给你的。”
“你这年夜饭倒是挺西方的。”顾屿凡拿起那颗巧克力，放在灯光下查看了会儿。话虽如此，他却放在手心。
“是酒心巧克力，下次，如果你想喝酒，可以试试。不要只喝酒，对脾胃不太好。”她语气认真，像极了医院里嘱咐病人相关事宜的医生。
“你要快点吃，别忘了，会融化的。”她忍不住又添一句。
宋涟想起她某一次将一块夹心酥皮糖放在口袋忘了取出，衣物在洗衣机里一搅，拿出来时口袋里侧沾满了棕黄色的糖液。
“这么冷的天，它比冰都更难融化。”顾屿凡漫不经心回她。
就这般沉默了半刻，宋涟想起什么，鼓起勇气:“上次的事，对不起。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我想了挺久的。我的确是有些软弱，不敢正面一些困境，做不到完全的不顾，完全的勇敢。”
她垂着头，跟在讲台前念犯错感想的小学生似的。
顾屿凡没料到她还记在心上，虚托着下颌，睨着那双泛棕的眸，说:“不用和我说对不起。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他顿了下，语气轻慢，“才起步你就想一步跨越完全程，所以才会畏缩。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一点一滴，积累起来不就行了。哪怕是一件微薄的小事，别人说这有什么这算什么，你也要去尝试。”
他声音不大，随着酒水气味飘在空中，回荡在宋涟心上。
他一张脸半明半昧，格外蛊人。
这时，帆布包里一阵铃声响起。
宋涟接起，那头传来焦急一句:“孙志涵和别人打起来了，你是他表姐？”
她镇静住，却还是微吸了一口气:“是，你们在哪。”
“就在网吧门口，你快些过来，带一些碘酒棉签什么的。”
宋涟挂了电话，准备离开。又觉得这样直接走掉有些不太好，对一旁吧台侧的顾屿凡说:“我现在得去一趟网吧，下次见。”
“挺丰富啊，又是酒吧又是网吧。”
她没心情解释那么多，道别后起身往门外走，耳旁传来一道低沉声音:“我陪你去。”
顾屿凡站在酒吧门口，里头一片糜烂红绿，外面是黑沉夜色。男人的大衣下摆微晃，他神色浅淡，把巧克力往空中一抛，稳稳接住，再放进大衣口袋:“就当是谢礼。”
绕过两条街便来到那个网吧，孙志涵坐在大门口的塑料板凳上，脸上挂彩，手背垂着，有细微几处皮肉血淋淋的。
见到宋涟，男孩眼眸一亮，随之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地喊了声:“姐。”
宋涟走过去，有些生气:“我才走了一小会，你怎么和人打起来了。”
又去看他一张接近半破相的脸:“你这样子，我到时候回去怎么和舅舅说。”
孙志涵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指着一旁有些戾气的男孩:“是他，刚刚在后面看我打游戏，说了句菜…”
后面的话他没什么心情说。
“别人说你菜你就要打人家，那我下次说你别的缺点你是不是也要来打我？”女孩有些激动，胸口起伏。
孙志涵垂着头，嘴皮蠕动几下，慢吞吞开口:“不是…是他说关于你的下流的话，我才，我才…”
男孩说着说着委屈起来，肩膀微动。
宋涟楞了会儿，去看另一旁的男生，和孙志涵年纪差不多大，刺头，眼里透着几分凶色，正瞪着他们两:“打听下你的事而已，他力道可不轻啊。”
他侧脸有几处淤血，乍一眼看有些惊心触目。
宋涟用力拍了下孙志涵的背:“你那么大火气做什么。”
孙志涵不服:“谁受得了姐姐被别人开黄腔还不还手的啊。”
又冲宋涟小声说:“别告诉我爸啊。”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不告诉他，你回家后他看不见你的伤口吗？”她语气重了起来。
她把袋子丢给孙志涵，没什么好气:“你自己涂。”刚刚宋涟急匆匆去药店买的，导航找了好久，还好有一家没关门。
孙志涵低声:“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嘛。”
眼睛又去瞟一旁站着的男人，问:“姐，他是谁啊。”
“受了伤话还那么多。”
“我嘴巴又没受伤。”他嘟囔着。
顾屿凡走上前，语气没什么起伏:“他说你姐什么了？”
孙志涵吞吞吐吐，有些不忍开口:“就生殖器官方面的词。”
高大男人退到一旁:“那你干得还不赖。”
孙志涵略兴奋:“姐，你听，谁受得了这些事。”说完又牵扯到脸庞的伤口，嘶了几声。
宋涟替他打开碘伏，没说话。
警察这时候也来了。让两人配合去做个笔录。
天气干冷阴凉，风一吹，宋涟小腿处鸡皮疙瘩往外冒。她缩着肩膀朝向顾屿凡方向:“我们现在去派出所一趟，你快点回去吧。”
顾屿凡看她一双微抖的双腿，没回话，抬手将自己的长款大衣脱下，披在女孩肩上，外套长，一下子就盖住她露出的细长一截的小腿。
宋涟感觉像小孩穿大人衣服一样。脸微红望着他。
孙志涵鬼灵精怪的，话不过脑地:“帅哥，你和我们一起去嘛。”
宋涟拍他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臂:“你想做什么？看你伤得，还有心情开玩笑。”
这个点，网吧门口聚集了有些人，探出头查看外面的情况。
顾屿凡单手插兜，瞥一眼一旁俯身递棉签的女孩，爽快道:“可以。”
宋涟抬头看他，有些不敢相信:“？”
三人挤在警车后座，两男人都要坐窗边，自然宋涟就被夹在中间。
窗外一派冷清，派出所在偏僻地带，越开越荒凉。
气氛尴尬又沉默，前方坐着两个除夕夜还要值班满腹埋怨的民警。
宋涟环抱双臂，有些疲累。她看一旁的男人，纠结了一会儿，说:“你冷吗，衣服我还是脱下给你。”
孙志涵竖起耳朵，鸟悄看着两人。
顾屿凡正看窗外，又扭头看过来，宋涟工整地坐在中间，穿着他的黑色大衣，小腿紧贴着蜷成一团，倒像个小学生模样。
他收回眼:“穿着吧。”
孙志涵倒是自然熟，见谁上来就叫哥:“哥，你和我姐认识啊。”
宋涟扭头，瞪他一眼，意思是别那么八卦。
男人开口了:“嗯，一个学校的。”
“我姐在学校有没有男朋友啊。”
宋涟目光警告孙志涵:能不能好好说话。
他当没看见，吐舌头嘿嘿一笑，搭配着脸上的伤口，像个滑稽的小丑。
顾屿凡余光看向坐在中间显得手足无措的宋涟，在孙志涵那边张牙舞爪的，在他这又正襟危坐。
男人细不可查弯起唇:“问你姐吧。”
孙志涵知道从她姐嘴里撬不出一句闲话，便说起宋涟囧事:“小时候我姐为了陪我去海边玩，明明不会游泳，就在游泳池浅水区自学，一阵扑棱，把救生员吓得够呛。”
“烂好人嘛。”他瘫在座椅上，懒懒吐出一句。
宋涟感觉自己背脊被戳了个洞。
“才不是！别看她现在闷闷的，其实小时候可活泼了，只是后来…”孙志涵去看宋涟脸色，又合时宜闭了嘴。
“哦，后来怎么了？”
宋涟权当自己闭目养神。
“也没怎么…”男孩蹑手蹑脚。
“闷一点也好，要不然我都怕她被人骗。”顾屿凡神态自若，慢慢抬眼瞧了一眼。
宋涟挤在中间，随他这温吞的一眼感到坐立难安，感觉被人视觉凌迟了一般。
孙志涵眼睛骨碌转，八卦心翻涌:“怎么怎么？”
顾屿凡笑了笑，却没说话。
宋涟心里有些泛酸，血液在那一刻翻涌，她也想问问，在他心里，他是怎样看待自己的。两人明明也发生了许多事，却还是感觉不熟，但介于陌生人之间，又好那么一丢丢。
就像隔着一层透明玻璃，看得见摸不着。
到了警察局，双方各持己见，争个不休。最后孙志涵说:“是他先说一些污蔑轻浮我姐的话！”
顾屿凡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臂看着听着，忽然来了一句:“如果是这样，请你向这位女士道歉。”
男人清黑目光锁在另一旁平头男孩的身上。
那男孩一脸无所谓，坐在木椅上，坐姿散漫，凳腿斜晃。
宋涟指甲抠住指腹，内心一阵打鼓，发出了声音，众人的目光立刻迎上来，只听女孩声音细软却有力:“我弟弟是因为维护我才和他起的冲突。是他单方面挑衅为先，单从这点来看，对方是否可以被认为是过错方。”
孙志涵洋洋得意看向对面男孩。
男孩显然没想到，下巴一抬，轻视道:“你说啊，我怎么言语骚扰你姐了？”
孙志涵不想让宋涟听见那男的之前说的污言秽语，粗鄙难入耳，旁人听听都觉得脏得很，何况当事人。
他神色纠结闪躲:“姐，我不想说。”
宋涟轻拍他的头:“没关系。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民警又疏解调和了一番，好在没有伤及重要部位，对方口头道歉，付了医药费。在承诺书上按指纹签名，就可以出来了。
除夕夜，派出所附近人烟稀少，路上也没什么车。近处灌木丛里偶有一两虫鸣。
远处江边有烟花绽放声。一簇簇在夜空中绽开，好一会，归于平静。
三人走在马路一侧，耳旁风声簌簌。
宋涟跟在两人身后，顾屿凡走路不快，带着点漫不经心，宋涟猜，应该是从小在卓越的环境内养成的，不紧不慢，独有的松弛感。
他身上简单穿了件高领羊绒衫，颜色很好看，是灰棕色。外头挡风的大衣此刻还披在她肩上。
“哥，你过会去哪啊？”孙志涵读初三，个子却窜得高，快175了。看向左侧高出他半个头的顾屿凡。
顾屿凡目光直视前方，语速平缓:“不去哪。”
孙志涵不太懂他话的意味，问“你家住这儿吗？”
“青璧。”
“为什么来这念大学啊。”
“随便选了个地儿。”
孙志涵显然不信，:“这么简单？”
“不然呢。”
宋涟听着他们两你一言我一语，顾屿凡难得好脾气地每一句几乎都有回。她慢慢捡起顾屿凡抖落而出，散落于她听觉范围内一件件他的相关。
直到孙志涵凑近问:“你和我姐什么关系啊。”
宋涟走在两人身后，听到后不由得呼吸放慢。
谁料男人回答得很快，却是反问:“你觉得是什么关系？”
孙志涵摸着下巴:“男朋友？”
顾屿凡没说话。继续走着。
这单细胞生物当默认了，一副大跌眼镜的表情:“姐，了不起啊，不谈则已，一谈惊人。”又打量似的瞧顾屿凡，“相貌倒是过得去，可你不能有其它的花花肠子啊，只许对我姐一个人好。这样算来，你可是我姐初恋，她没谈过恋爱，我之前还怀疑她是不是无性恋来着。”
宋涟打断他，男孩说话没个顾忌，横冲直撞的。顾屿凡笑意明显，却很快消散。
宋涟突然有些生气，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他这是，在耍小孩玩吗？
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生气。
“等等，我怎么感觉你和我姐像不熟的样子，我考考你，我姐姓什么？”
顾屿凡方才看见女孩在承诺书签名处写下的两个工整娟秀的字:宋涟。
却没答。
宋涟耸肩，好像两人认识到现在，还真不知道对方名字。
“不会吧，你们真不熟。”
这时孙俊电话打来，孙志涵边接起，边和旁边两人使眼色。
“这么晚了，在哪儿鬼混，别缠着你姐，快点回家。”
“我在外面见义勇为呢，这不，有个帅哥被人欺负了，我刚帮他，还被人打了一拳。”
孙俊语气激动起来:“兔崽子是不是在外面惹事了！这大过年的能不能省心一点！你姐呢，在不在旁边，让你姐说话！”
“哎哎，她上厕所去了。”他胡诌道“帅哥还在，让他和你说。”
他示意顾屿凡凑近听筒，一副救我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表情。
顾屿凡挨近听筒，电流交汇一瞬，那双好看的薄唇一张一合:“的确‘见义勇为’了，结果被打得很惨。”
孙志涵接过手机，一时之间有些气结。
孙俊楞了会神，又大喝道:“孙志涵你哪里找的人，合着大过年骗你爸好玩是吧。”逮着骂了一大通，并让他麻利滚回家。
顾及是春节，孙俊也没说什么太难听的话。
三人走了好一会儿，计程车才接单。
在孙志涵家小区门口将三人放下，司机摆摆手说就送到这儿不接客了，让他们再拦别辆，毕竟明早是正月初一，要早点回家洗洗睡好迎接明日到来的客人。
孙志涵飞速下了车，边和两人告别，边扶着屁股往单元楼跑。牛仔裤里垫了好几层纸，看起来鼓囊囊的。
附近广场这个点还停留着一些人，嬉闹声，以及时不时的烟花绽放声。宋涟看向远处，心里有个想法蠢蠢欲动。
她拿出帆布袋里因孙志涵爽约而搁置的折叠成方块的孔明灯，在顾屿凡面前晃了晃，女孩浅淡笑容在夜色中一瞬即逝，声音由风传进他耳朵:“我们去不去放孔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