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往医院的一路上,林鹿想了无数种可能,是不是茶茶怕自己会怪她又这么长时间联系不上人,所以才编了这出苦肉计来吓唬她?又或者茶茶其实只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再不济就是医院误诊了!

    不会的、不会的!茶茶怎么会患癌了呢?自己上次见她时,她看起来还是那么鲜活,怎么可能呢……

    林鹿擦掉抑制不住的泪水,跑进果茶所在的病房时,正碰上一行医护刚给她做完身体检查,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死寂般沉重。

    茶茶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浑身都插满了引流管,她瘦了好多,脸颊都有些凹进去了,以前本来就小小的鹅蛋脸现在还没有一个巴掌大。

    林鹿走近时,病床旁的程司屿闻声转过头,他的眼底布满血丝,乱糟糟的头发、胡子拉碴的模样显得格外不修边幅。见到林鹿,他一潭死水似的神情还有些恍惚,半晌才反应过来,淡淡说了句“来了?”

    两人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一整层只有果茶一个病人,没有医生到访时,安静得连电子钟跳动的电磁声都能听见。

    “茶茶她……”林鹿深吸一口气,稳住几乎濒临崩溃的情绪,“她到底怎么了?短短几个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

    林鹿真的很想不讲任何道理地指责他:你到底是怎么照顾她的!可是看着程司屿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她也不忍心怪罪到他的头上。

    程司屿沉默一瞬,才精疲力倦地说:“乳腺癌……晚期”,他下意识摸出口袋里的一根烟,用指尖捻了捻,又放了回去。

    那根烟的过滤嘴已经被磨得不成样子了,还可以隐隐看到内里剥落的烟丝。

    以前茶茶不喜欢闻到烟味,他便不抽。生病后她更是不能闻到那个味道,可是除了抽烟,他不知道该怎么排遣内心的悲痛和绝望,便只能用这种法子。

    “医生说,内心长期郁结、情绪低迷焦虑……可能是主因”。

    *

    一睁眼,又是满目的白色,浑身的酸痛疲软提醒自己,她还没死。

    听到不远处程司屿的声音,果茶像往常一样麻木地撇开脸。

    突然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她惊喜地睁开眼,试图支起身子,“鹿、鹿姐姐!”

    林鹿闻声赶来,正想要扶住她虚弱的身体,程司屿抢先一步挡在她的身前,将果茶照顾地细致入微。

    可果茶并不领他的情,冷冰冰地推开他的手,“我有话要跟鹿姐姐说,你出去吧”。

    程司屿也不恼,温声应道:“好,我就在门外,有事叫我”。

    林鹿刚一靠近,果茶就像乳燕投林一般贴到她的怀里,声音还像儿时那样娇俏甜腻,“鹿姐姐我好想你啊……”

    程司屿握着门把手的指尖一顿,茶茶从来都没有用这样温顺的嗓音跟自己说过话,以前没有,现在更不可能有,他压住眼底的痛楚,转身关上了门。

    -

    “鹿姐姐,上次你跟我说的话,我又没有做到。我不乖,老天已经在惩罚我了,你就不要再怪我了好不好……”

    上次林鹿说“以后不准突然断联,不准有事瞒着我了”,可她又断联了快一个月。无数次躺在手术台上,昼夜的昏迷与短暂的清醒之间,果茶都在想,鹿姐姐会不会生我的气。

    因为气息不稳,茶茶说话时只能断断续续说两个字歇一下,她的面色苍白,眼眶和鼻尖却都红红的。

    林鹿撇过脸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水,虚虚搂住她的脑袋,佯装轻松地说:“别瞎说!茶茶是世界上最乖最听话的女孩,谁也不会狠下心来惩罚你。我听医生说了只要你积极配合治疗,控制得好的话,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林鹿说不下去了,她泣不成声地呜咽道:“笨蛋茶茶,你怎么搞得!怎么会成现在这样……都怪我,怪我这么久都没有好好跟你说过几次话,怪我没有来经常看你……”

    什么叫心理郁结焦虑?茶茶那么活泼开朗,从自己在福利院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是一副天真烂漫不知什么叫忧愁的模样,她怎么会心理郁结?!

    林鹿绞尽脑汁回忆与茶茶的点点滴滴,其实自己早就应该有所察觉了不是吗?上次在她家偷听到她和程司屿的对话,其实那时茶茶的情绪就已经不对劲了。可是自己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一直在猜忌她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如果早一点……再早一点,多关心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多去倾听她内心的声音、多疏导她一番,会不会……会不会茶茶就不会得这个病了?

    内疚和懊悔铺天盖地袭来,压得林鹿几乎喘不过气来。

    果茶反抱住她,只能挤出点气音安慰道:“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我自己的错,我自己会承担……”

    果茶拉开点距离,朝泪眼婆娑的林鹿艰难地扬起一个笑容,“鹿姐姐,你和你的朋友们都好厉害,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但我也想为你做点事”。

    “你看,我现在是货真价实的要死的人啦,我可以做你的素材吗?”

    *

    14个小时的飞行时长,7个小时的时差。

    林鹿给游俞打视频电话时,花国已是午夜,而巴塞罗那晨光熹微,正在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小鹿!我刚刚到酒店,想着这个点你可能已经睡了,还打算等你睡醒了再给你打视频呢……”

    游俞还没有到酒店房间,正一边拖着行李一边举着手机跟她聊天,说着说着他突然停下脚步,把脸凑近镜头,“小鹿,你不开心吗?”

    林鹿那边只开了一盏台灯,画面有些灰暗模糊,游俞连她的面部表情都看不太清楚,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能感觉到她现在心情似乎不佳。

    “没有……”一听到游俞的声音,林鹿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又开始忍不住想哭了。

    但为了不让他担心,她只能把镜头对准别处,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我只是……突然想你了”。

    游俞害羞地抖了抖耳朵,温柔地回应她:“我也很想你”,这话一出,被身边同行的同事听到了连连咂舌起来。

    他丝毫不在意别人的调侃和揶揄,他就是很想小鹿,他才不会吝啬表达自己对小鹿的爱意。

    但没有看到林鹿的表情,游俞还是有些不放心,与同事们拉开些距离后,他担忧地问:“小鹿,真的没事吗?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没过几秒,屏幕那头的林鹿探出脑袋,笑容如常:“我真没事,怎么啦?不允许我想你想得黯然神伤、日渐消瘦呀?”

    游俞一下就被哄得晕头转向了,面红耳赤地与林鹿聊了好一会儿,察觉到她开始有些疲惫后才主动提醒她快去睡觉。

    站在酒店玻璃门的风口,游俞依依不舍地看着早已黑屏的手机,浑然不觉困倦,反而内心无比亢奋。

    原来,“小别胜新婚”是这个意思啊。

    *

    两副三脚架、两台固定摄影机、三个收音麦克风、一台手持DV,没有策划,甚至没有导演和摄像师,《路过人间》节目最后一期的拍摄在初夏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开拍。

    即使面对多个镜头,茶茶也没有丝毫的忸怩和局促。

    “鹿姐姐,这个是已经开始了吗?”

    茶茶将脸凑近摄像头,好奇宝宝似的歪着头,女孩虚弱而苍白的笑颜占据了画面的四分之三。

    那天真的笑脸让林鹿不忍再看,她用手挡住发热的眼眶点了点头。

    茶茶认真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对着镜头打招呼,“大家好呀,我是茶茶,欢迎大家来看我”。

    末了,她兴奋地对镜头后的林鹿说:“我上电视啦!”

    「茶茶,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想在电视上唱歌,果果妈妈最喜欢看电视里的唱歌节目了,那样的话等我长大了即使离开了福利院,她也每天都可以看到我,知道我过得好不好!」

    多年前的对话突然于耳边回响。

    林鹿才想起来,茶茶跟自己说过,她想当一名歌星,像福利院里“最漂亮的枝枝姐”那样被大导演挖去,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然后给福利院捐好多好多钱。

    林鹿脸色微变,一边掏出手机,一边应和茶茶:“等你病好了,你照样可以上电视,到时候果果女士还有你那个枝枝姐也都会为你骄傲的……”

    “不会了”,茶茶小声说,“她们再也看不到了”。

    林鹿头也没抬,下意识问:“为什么?”

    “果果妈妈……大年初三那天就走了,枝枝姐她……”

    林鹿猛地抬起头,指尖停留在一则一年前营销号发的推文页面上。

    这则新闻的标题是「十八线女星惨死家中,身体多处勒痕疑遭非人虐待,生前曾给福利院捐款两千万」

    -

    他们都说果果是寿终正寝,是喜丧。但果茶不愿接受这个说法。

    她在寰宇生物利用福利院断联孤儿做人体实验的新闻出来后,因为担心,还特地去探望过果果妈妈。

    妈妈说,那些人渣一天不判刑,事情一天没有出结果,她就一天不会闭眼,她一定要亲眼看着那些人进监狱、下地狱。

    妈妈从不会食言的。

    话还没说完,茶茶又睡了。

    因为药物作用,她一天清醒的时间很少,今天已经是她这段时间以来精神状态最佳的一次了。

    程司屿将茶茶身上的被子掖紧,用指腹轻轻抚了抚她瘦削的小脸。

    斜阳透过窗棱铺洒在床上,就连雪白的床单也有了暖意。好一幅岁月静好、感人肺腑的画面。

    林鹿把程司屿叫到病房外,“这里没有摄像头,程总不必再惺惺作态演给任何人看了。我查了茶茶报的那所大学,她开学一个月后就没有再去过学校,但现在都还能保留着学籍,是你的手笔吧?”

    “从茶茶到花城以来,你都对她做了什么?你和她怎么认识的?她怎么可能学都不上了,家人朋友也都断绝联系,刚满20岁就跑去和你结婚!”

    林鹿当然没想过程司屿会如实告知自己,但她以为他好歹会编个像样的理由敷衍一下。

    可程司屿只是慵懒地抬起眼皮,漠然道:“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好,你不用回答,我来说”,林鹿红着眼咬牙切齿地说,“茶茶来花城投奔果枝却意外得知她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想要知道她生前发生了什么,在这期间认识了你,她以为你可以帮她,你也是这样向她保证的,可是你却没有做到,你甚至还软禁她,把她当作你的金丝雀,但几年下来还是被她窥探到了流金岁月会所、福利院、寰宇集团还有那个潘荐忠和他背后的大靠山,这些力量都在暗中勾结、层层相护!她知道内幕但她没有证据,所以她只能陷入自我谴责和无尽的心理折磨,是吗!”

    “你说啊!你告诉我是不是!”林鹿忍不住吼道。

    程司屿皱了皱眉,“你声音小点,别吵到茶茶睡觉”。

    “你闭嘴!你不配叫她的名字!现在装这幅深情的模样给谁看!”林鹿指着他的鼻子,压低的声线似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你要是真有本事,你就把你的什么利益什么秘辛藏得严严实实不要让她发现一点端倪,为什么又让她知道了!”

    程司屿的神情一时恍惚起来。

    半晌,他才喃喃自语道:“我为什么让她知道了……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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