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四天的拍摄里,茶茶的病情都控制得很好,连医生也说她身体各项指标比以往改善了不少。

    从茶茶一个多月前突然确诊癌症,经历大大小小几场手术之后,程司屿直接把公司事务全部交给了总助,脚不沾地、衣不解带地全权照料起她,不敢离开半步。

    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公司现在上上下下需要经他手签字和决策的文件已经堆积成山。

    看到有林鹿陪在身边,茶茶的情绪和状态明显都比以前好了不少,程司屿也开始犹豫自己要不要暂时先放开手。

    站在病房外的窗台旁,静静注视着茶茶开怀的笑容,程司屿也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这个动作扯开长期以来紧绷的面部神经,他才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笑了,也很久没有看到茶茶这般乖顺的、毫不设防的、发自内心的笑了。

    茶茶全身的水肿还没有消,小姑娘爱美,今天不太愿意怼脸出镜了,但她又觉得内疚,便说要给未来的观众唱首歌以表歉意。

    “唱什么呢?唱得不好会不会拉低你的收视率呀……”躺在病床上的茶茶突然羞怯起来,将被子拉高了些。

    “茶茶唱什么都好听,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林鹿笑着说道。

    站在离茶茶最远的摄像机后面,林鹿将镜头拉远了些,这个焦距可以拍到半个病房的全景,以及站在窗外痴痴望着茶茶的程司屿。

    “那我唱你之前在福利院教我的那首歌吧,我最喜欢那首歌了!”

    茶茶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开始轻声唱起来。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

    「姐姐,你长得好漂亮呀,我好喜欢你」

    趁导师与果果女士交流福利院未来规划的空档,林鹿坐在操场老旧的儿童滑梯下歇脚,突然一个小女孩跑到自己身前,直喇喇地夸了她一句。

    阳光从小姑娘的头顶打过来,照得直晃眼睛,林鹿得眯起眼才能隐约看清她的面容。

    是一个白净乖巧的小姑娘,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格外讨人喜欢。

    林鹿被突如其来的夸赞打了个措手不及,也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干巴巴地回道:“谢谢妹妹,我也喜欢你”。

    女孩有个可爱的名字,叫茶茶,因为她是福利院第一批收留的孩子,便跟着果果姓。果茶,一听就甜甜的,还带着一股清新的酸涩。

    现代社会,每个人都被一个刚刚好容纳自己的泡泡包裹着,里面有适宜的充足的氧气,只要你不去折腾它,它就不会破。所以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不过是泡泡外壁的碰撞,有时贴得太近了,还会猜忌对方是不是想要戳破自己的泡泡。

    茶茶就是那个致力于戳破这层“社交泡泡”的无知小孩。她非常自来熟,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含蓄和矜持,她好像天生有一种会爱人的特殊能量,几句话就能把人哄得心花怒放,完全招架不住。

    林鹿原先还以为是福利院“看人眼色行事”的经历让她变得讨巧懂事,可她那双格外真挚和纯粹的水泠泠的葡萄眼中并没有分毫虚伪。

    林鹿才意识到,茶茶并不是想要讨好她才故意去说那些旁人看起来有些殷勤的话,她是真的喜欢自己。

    事实上,即使从小就没有父母,茶茶也一直被很多人爱着,不仅是福利院的长辈格外疼爱她,想要收养她的富商巨贾也很多。但茶茶不愿意走,她说她要陪着果果妈妈,等长大后读了大学赚了大钱,要帮着把福利院做大做强。

    她在小镇的山野里奔跑着长大,带着长辈们的祝福和弟弟妹妹们的希望,一个人拖着大大的彩色编织袋来到花城。

    然后,就被困进了一个泡泡里。

    -

    林鹿将视线从茶茶身上移开,窗外已没了程司屿的身影。

    *

    晚上,林鹿和拍摄团队采访完茶茶的主治医师,返回病房时,茶茶已经睡了。

    她睡觉时总喜欢把被子盖过头顶,整个脸都遮得严严实实。

    也不觉得闷得慌。林鹿无奈地摇了摇头,想替茶茶把被子拉下来一点,手刚碰到被子,就瞥见一抹刺眼的红色。

    她迟疑地掀开被角,内里一大片血迹,茶茶紧闭的眼皮上都沾了未干的红褐色血渍。

    “医生!医生!!!”

    整层楼的警铃在同一时间响起,推车的车轮在杂乱的脚步声中轰隆作响,所有的声音都在林鹿耳边无限放大,层楼也在喧杂中摇摇欲坠地震晃起来。

    无尽的等待像颈上一把高悬未落的利刃,反复凌迟着林鹿。

    直到程司屿跌跌撞撞赶过来时,手术灯才刚刚熄灭。

    门开的那一瞬间,刀落下来了。

    没有奇迹发生。

    林鹿瘫坐在墙角呜咽恸哭起来。

    程司屿颤着手拉下茶茶脸上的白布,她安静地躺在床上,乖乖的,像个小天使。

    程司屿竟轻笑出来,“茶茶,原来你真的很恨我……”

    连离开都要故意挑他唯一不在的这一天,让他连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肯给。

    *

    林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她只知道今天晚上的风很大,明明六月了,风中竟还带着丝丝凉气。路人没有行人,偶尔有几辆深夜炸街的飙车党从身边飞速驶过。

    她突然觉得好累,在离小区大门只有几步远的路边石阶上直接席地而坐。

    漫无目的地点开手机,才发现游俞几个小时前给自己打的好几通视频电话,她都没有接到。

    林鹿神情涣散地盯着他们的聊天页面看了好一会儿,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好半天后,意识逐渐回笼,她算了一下游俞那边的时间,正是早上十点。

    视频电话刚拨出去,游俞的笑脸就从屏幕中跳了出来。

    “小鹿!这个点了你怎么还没睡呀……”

    看到屏幕里的画面,游俞愣住了,看背景小鹿似乎在外面,她用手挡着眼睛,背对大马路坐在草丛边,身后疾驰的车辆看得他心惊肉跳。

    “你在外面吗?发生什么事啦?”花城现在已经是深夜三点多了,小鹿怎么还一个人在外面,她还没回家吗?

    游俞还有好多疑问还没问出口,屏幕那头的林鹿垂下手,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容,她像一个失去了最重要的礼物的小孩子一般毫无形象地号啕大哭起来。

    “小俞……茶茶、茶茶没了……怎么办啊茶茶她走了……”

    她一边哭一边用手背胡乱地擦掉眼泪,整个眼眶和鼻尖都红通通的,好不可怜。

    游俞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攥紧了,她的呜咽声将他捅得千疮百孔。在小鹿最需要自己的时候,他却偏偏不在她身边,他触不到她沾满泪水的脸,也握不住她近乎失控般蹂躏自己眼睛的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在崩溃的情绪中挣扎。

    “小鹿,小鹿!你先听我说”,游俞急得来回踱步,“现在太晚了外面很危险,你先回到家,好不好?”

    “回家后喝一杯温水,洗个热水澡,再把热毛巾敷在眼睛上,然后躺到床上跟我讲讲发生了什么,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过度悲伤中的林鹿完全丧失了自主意识,像行尸走肉般按照游俞的提示一步步躺到了床上,热毛巾的温度烫得眼皮一阵刺痛,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折腾了。

    小俞低缓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更加娓娓动听。像催眠曲一般,林鹿在袅袅余音中昏睡过去。

    “小鹿,毛巾记得取下来……”

    听到她绵长的呼吸声,游俞自觉放低声线,他用手轻轻抚摸着屏幕里的林鹿,就好像真的能触碰到她柔软的面颊,“做个好梦,小鹿”。

    *

    一觉睡到晌午,林鹿一睁眼就体会到了宿醉后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因为起得太急,头晕目眩中不小心磕到了床头柜的边角。

    她龇牙咧嘴地捂住手肘下了床。洗漱完,随便往嘴里塞了几片面包,林鹿便开始居家办公了。

    一直忙到夕阳斜射进屋内,林鹿才晃了晃僵硬的脖颈,放下手头上的工作。

    看了眼手机,小俞一整天都没有联系她,也没有回她中午发的消息。

    自动黑屏的屏幕里透出她肿得像悲伤蛙一样的眼皮,林鹿后知后觉回想起自己与游俞的那通视频电话。

    她哀嚎着捂住眼睛,天呐她到底在干什么!哭得那么丑还打视频电话,她的形象呢!不会给小俞留下了心理阴影,导致他不敢再面对自己了吧。

    林鹿双手捧住脸,负气地想:行,幻想破灭、移情别恋了是吧,姐才不在乎!

    气鼓鼓地合上电脑,林鹿决定出去化悲痛为食欲,刚走到门口,又折回屋内翻出一副墨镜戴上,对着镜子把眼睛遮得严严实实后才安心出了门。

    -

    回家时竟发现家里的灯还开着,厨房里传来一些响动。

    “爸、妈?”林鹿关上门,换了鞋,一边摘墨镜一边往厨房走去,心道,怎么晚上突然来了,一来就干活,这也太伟大了。

    靠近厨房,透过玻璃门看到一个异常熟悉的高大背影。

    那人如有所感地转过身,林鹿慌张地将手里的墨镜重新戴上。

    “小鹿!你回来啦!”

    “哗啦”一声,玻璃门被拉开,游俞笑着脱掉围裙,将愣怔的林鹿搂进怀里,“我好想你,你想我吗?”

    短暂温存过后,游俞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小鹿太安静了。

    他双手握住她的胳膊,紧张地问:“怎么啦?是不是我突然回来吓到你了,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来着……”

    深黑色墨镜挡住林鹿的眼睛,让他无法看清她此时的神情,这令游俞更加无法确认,自己没有提前报备就突然闯进小鹿的家里,这种行为是否已经让她感到不适或冒犯了。

    所谓的“惊喜”不过是他自己以为的而已,万一小鹿并不喜欢呢?

    他微弓下腰,抚上墨镜腿的指尖都有些颤抖,“小鹿,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别动!”林鹿慌乱喊道。

    游俞缩回手,“好,我不动……”

    厨房里汤盅开始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游俞仓皇背过身,“汤好像炖好了,我、我去看看……”

    顶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关火时,一双莹润的胳膊从身后将他的腰抱住,紧接着后背贴上一道柔软的温度。

    “小俞,是梦吗?你怎么回来了?”林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游俞盖好盖子,转过身,那道柔软的温度便贴上了他异常跳动的胸腔,“不是梦,我太担心你了,就跟领队请了两天假回来看看你,我并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本意是想给你个惊喜,对不起,我好像搞砸了……”

    “没有没有!”林鹿从掉线状态中清醒过来,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态度确实奇怪了些,“我很高兴!特别高兴!我刚才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毕竟一个本来远在大洋彼岸另一个国度的人,突然闪现到自己面前,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游俞的心情一下晴朗起来,他傻笑着再次确认:“那你没有怪我自作主张……”

    “我神经病啊!你不远万里回来看我,我还怪你,那不纯纯得了便宜还卖乖嘛?”林鹿哼哼两声。

    见游俞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她咳嗽一声,心虚地扶住墨镜腿,“眼睛太肿了……丑……”

    听到这话,游俞彻底放下心来,温和地说:“可是我想看看你”。

    “那、那你不准笑话我!”

    得到游俞郑重点头后,林鹿垂着头不情不愿摘下墨镜。

    其实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严重,不过是眼周有些红肿,可能因为哭得太用力,眼下还残留着一圈细细的小红点。

    游俞心疼地说不出一个字,屏幕里小鹿一个人坐在马路边崩溃大哭的模样又浮现在他眼前。他恨自己当时没能陪在她身边、给她最需要的安慰,现在做的一切便都只能算作亏欠下的弥补。

    林鹿不好意思去看游俞的反应,故作满不在意的样子说:“哎呀我提醒过你了嘛,你非要看,很丑的……”她正要将墨镜重新戴上。

    突然,右眼上方落下一枚吻,那温柔的举动让林鹿心尖一颤。

    “不丑”,游俞的唇瓣贴着林鹿颤抖个不停的睫毛,于燥热的肌肤间呢喃,“和平常一样漂亮、可爱”。

    下一秒,游俞拉开身子,用指腹轻轻抚摸着她眼底的淤青,“对不起,小鹿”。

    林鹿红着脸结结巴巴地接茬:“你、你道什么歉啊!”

    游俞没有回答,只是再次将她拥入怀里,双臂紧紧收拢,彼此贴得严丝合缝。

    *

    看着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两汤,林鹿喟叹道:“我好像家里整天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大男子主义爆棚的没用老公,你就像那个柔情似水、体贴入微的贤惠老婆”。

    游俞将手洗净,坐到她的对面,笑得一脸温柔:“听起来很不错”,他满脑子只有“家里”“老公”“老婆”,才不管那么多前缀呢。

    小俞总是对自己百般顺从,一点脾气都没有。林鹿突然想起茶茶曾经跟自己说的话,她说羡慕自己,“他的爱不是占有而是尊重”“两个很好的人互相喜欢,多么难得……”

    林鹿一时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其实茶茶一直在暗示自己是不是?她想要挣脱那个困住她的泡泡,她在泡泡里面求救,而自己却无动于衷。

    林鹿在恨程司屿的同时,何尝又不恨自己呢?

    游俞见状吓得手忙脚乱放下手中的碗筷,捧起林鹿的脸颊,“怎么了怎么了,小鹿?”

    他慌乱擦掉她脸上的泪痕,“是我今天做的菜看起来不合胃口吗?”

    林鹿摇了摇头,瓮声瓮气地说:“不是,是我突然想起来都没有把你介绍给茶茶认识一下,她前几天还跟我说想见见你长什么样来着,还说也想尝尝你的手艺……”

    游俞叹了口气,将她搂进自己怀里,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抚拍着她的脊背,“我听说时空是个圆圈,我们和茶茶最终还是会见面的,到时候我再给你们做一桌子满汉全席怎么样?”

    林鹿破涕而笑,“那不得把你累死,嗯……我帮你备菜!茶茶就在旁边开开心心当吉祥物,唱歌给我们听,对了!茶茶唱歌可好听了……”

    “好!”游俞一口应下,趁林鹿不注意之际就已经在她碗里布满了菜,语重心长道:“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好好吃饭,茶茶肯定也不想看到你因为她而萎靡不振,对吧?”

    他感觉怎么才一个星期不见,小鹿又瘦了好多,而且今天她肯定也没有好好吃饭!真不让人省心。

    -

    吃完后,两人手牵着手在附近公园里散步消食,回到家时已经九点多了。

    守着林鹿洗漱完、乖乖躺上床,游俞才看了眼时间,万般不舍地说:“小鹿,我要走了……”

    林鹿“噌”得一下坐起身,“这么快!”

    见到小俞后她太兴奋了,以至于完全忘了他回来一趟就得花掉一天中三分之二的时间,他得马不停蹄地来回长途辗转,只为了换得陪她四个小时的时长。

    林鹿突然愧疚不已,小俞那么辛苦地跑回来,脚都没歇就给她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还陪她逛公园听她讲了一堆废话,他将疲惫都默默埋在心里,可自己却什么都没有为他做。

    “不要乱想,我们都很开心不是吗?”林鹿都还没张口,游俞一眼就看出她要说什么了。

    他轻笑一声,摸了摸林鹿的头顶,“小鹿,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是他自愿做这些事,并不是小鹿逼着他去做的,为什么要让她承受付出背后的重负呢?他做这些不是为了邀功领赏,更不是为了提醒她“看!我为了你付出了那么多,我多伟大多爱你呀”,以这种无形的压力让她对自己感到内疚、从而死心塌地。这种基于功利的有偿的爱,不是游俞想要看到的。

    他爱她,她的快乐会让他感到同样甚至更强烈的满足,彼此提供了平等的互惠的情绪价值,仅此而已。

    也许是郁结的心理在小俞的陪伴下逐渐舒缓下来,一向入眠困难的林鹿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静静看着她的睡颜,游俞只觉得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情难自抑地俯身在林鹿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强迫自己不要再看。关上床头柜旁的台灯,转身走出房间,再仔细检查一遍家里的水电燃气。

    游俞才最终背上包出了门,披星戴月地孤身赶赴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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