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深夜去寻海叔叔,只是想让海叔叔明天上班以后,给我爷爷家去一个电话,让我爸爸通知我的外公外婆来帮忙带我。

    海叔叔没有露面,他的太太接待了母亲和我。

    在逗弄我一阵之后,海太太大包大揽下了这件事情。

    对于海叔叔一家来说,电话反正是公家的,不打白不打。

    而在那个年代,安装一部固定电话其实非常困难。

    且不说被老百姓称为“拉线钱”的初装费,就要普通工人三五年的工资。

    就算是你肯拿这么多钱,也要有个像样的理由才行。

    你要说我是钱多了烧得慌,装着玩,那电话局肯定不搭理你。

    我家与大多数人家不同,我家有“正当”的理由,就是我爷爷家有电话,为了方便联系,我们也需要安装电话。

    我家就是纯纯的穷,所以装不了这玩意。

    我父亲接到自己厂里打来的电话时,正在我奶奶家打麻将。

    这是我奶奶从她的娘家带来的“贵族习气”,并成功将这项娱乐活动推广向全家。

    听清了海叔叔转达的口信,父亲知道母亲真的犯了难,也顾不上继续怄气,在通知了外公外婆之后,便向爷爷奶奶辞行。

    其实,母亲完全可以让海叔叔将电话打回老家的矿上。

    她要海叔叔打去爷爷家,就是为了让平时沉默寡言的父亲也犯犯难。

    很明显,这个计谋效果很好。

    父亲在支支吾吾地向外公外婆解释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第一时间便赶回了家里。

    外公外婆没有耽搁,收拾了一下,便差外婆连夜赶来海津市。

    因为,外公还要留下帮忙照顾我的表哥。

    大矿经营不善,俱乐部这样的娱乐部门已然裁撤。

    二姨和二姨夫决定出外务工,只好把孩子留在外婆家。

    那时的表兄已经过了一周岁生日,开始晃晃悠悠地走路,也能简单表达自己的需求,便交由外公照顾。

    外婆则星夜兼程赶来,照顾我这个还不太能动的小家伙。

    那年的列车还没有提速,外婆如果坐火车,需要十余个小时才能到我家。

    因为时间差的问题,在投入外婆怀抱之前,我被父亲带去了厂里,在工具箱里度过了一整天。

    不满周岁的孩子其实挺好带,唯一让父亲为难的地方,或许就是我吃奶的次数有些频繁。

    外婆的到来,暂时缓解了我那对新手爸妈的育儿压力。

    要强的母亲却并不敢留下外婆太多时间,仍旧向饭店提出了干完这个月就离职的请求。

    本来就是临时用工,饭店也表示理解。

    更为重要的是,建设工人新村的工人,许多是劳动改造中的犯人,他们没有钱,更没有机会去饭店吃饭。

    母亲不愿多留外婆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当时虽然不禁止买卖,却还在使用粮票。

    外婆的粮食关系在老家,每月领取的各种票证在海津市都不能用。

    家里多了外婆这个人,就要多一张嘴吃饭。

    外婆也是个细心的人,为了表示自己不白吃饭,特意从老家附近的堡子上,弄来了许多粗粮。

    这些粗粮是堡子上的人自家种的玉米,当玉米产量高,有了结余,他们就会磨成棒子面,当做备用口粮。

    人若是吃不完,拿去喂养鸡鸭猪狗,也好过平白丢掉。() ()

    当然,有些人家里不养家畜,这些棒子面便就落到了外婆手里。

    时间又过了半个月,有一天母亲回家早,正好看到外婆在挤弄我的乳头。

    母亲看到已经有一侧乳头出血的我,暴脾气又没压制住,与外婆吵了起来。

    外婆表示,这是在帮我挤毒水,没挤过的咪咪长大了是瞎咪咪,会陷在乳房里。

    看到母亲不可思议的表情,外婆用了一句与奶奶一样的说辞。

    她说:“我养了你们姐妹四个,每个人都挤过,所以你们现在才能有奶水。”

    这句话把母亲惹急了,她近乎咆哮着对外婆吼道:“可他是个小男孩,她那咪咪不瞎,以后还能给人喂奶不成?”

    外婆慌了,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但她不肯认错,反问母亲:“我大老远跑来给你看孩子,还看出仇来了?”

    很遗憾,外婆也不肯帮母亲看我,连夜回了老家。

    第二天,母亲抱着我去饭店辞职,原本抱着不要工钱的打算。

    老板说看在孩子的面子上,给了母亲十块钱。

    十块钱确实不少,在年冬天时,为家里添置了五十棵大白菜。

    而我真正的危机,却来自于八九年开春后。

    八九年的春天,带来了两个喜讯。

    第一个喜讯,第一季度结束之后,凭票限量供应物资的制度,成为了历史。

    以后买溢价奶粉,就不用先买张奶粉票啦。

    第二个喜讯,是我开始学习走路了。

    我小时候有些笨拙,站立、说话都比别的孩子晚一些。

    但眼看着一岁半的我,却能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小孩子刚会走,对于世界的好奇会成几何倍数增加。

    我也不例外,每天都会指着窗子,表达自己的要求,“外,外!”

    全职在家带我的母亲,尽自己所能地满足着我的需要。

    只是,最近这几年,生活的重担压得她的身体越来越差。

    父亲每次提起带母亲去看看心脏,都被母亲以自己是喘病为理由拒绝了。

    年的夏天,在我自以为会无灾无难地活到两岁的时候,意外还是发生了。

    母亲已经有些跟不上越跑越快的我的脚步,只能远远地坠在我的身后。

    好在,八九年的海津市城郊,并没有多少汽车。

    那年代看孩子的标准,还不需要寸步不离,只需要让孩子在自己的视线内即可。

    顽皮的我,热衷于绕着我家所在的楼房转圈。

    母亲陪我玩了一会儿,体能有些跟不上,只好站在房头盯着我。

    当我路过楼后没有关门的垃圾道出口的时候,脚下忽然拌蒜,一头扑进了垃圾堆里面。

    母亲紧张地向我走来,怕我害怕,还大声跟我开着玩笑。

    “哟,谁家小孩摔进垃圾堆里面啦?捡回来还能要吗?”

    我想要回应母亲,却感觉自己无法说话。

    手上、脸上、脖子、胸口,整个上半身都痛得要命。

    努力张了张嘴,却忽然被一股热流呛了一下。

    还来不及咳嗽,身体抽搐了一阵之后,我便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抽离感。

    我脑海之中最后接收到的信息,是母亲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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