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把握?”楚惟心里直犯嘀咕。

    她只见过牛头套笼头,没见过牛头套近乎,而对方还偏偏是个谜语牛。

    “就是将他带走的把握啊。”眼看楚惟不明所以,牛头又沮丧了:“你当真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阮总只说让我过来接人。”楚惟这才后知后觉被阮丽君坑了。

    她那时候刚死,脑子不太清楚,但凡冷静下来想想,就该知道这件事有多蹊跷。

    一个堂堂功德清算所的老板,怎么就要她一个刚入职的员工来接了?显然阮丽君说一半藏一半,难道是她看这件事难办,想推自己过来顶锅?

    事已至此,楚惟干脆将话挑明:“牛科长,有话不妨直说,就算有什么为难的,您放心,我必然全力配合。”

    “好吧,好吧……来,先借一步说话,”牛头应声,引着楚惟走远了些,四处张望后,才压低声音道:

    “先前,狄老板拘了个亡魂来,道是此鬼罪孽深重、百死莫赎,必得打入阿鼻地狱才算冥府有眼。”牛头话锋一转:“可端看那功德报表,这亡魂却没有该入阿鼻狱的罪罚。”

    楚惟接道:“地府是法治单位,如果功德表不能显示那个人有罪,就不能抓他去地狱,因为流程不完善,手续不合规,是这样么?”

    “对对对……你初来乍到,对这位的脾性还不了解,”牛头再次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才继续说下去:

    “这狄老板他……素来爱好传统,为人处世也颇有上古遗风,一听功德表不对便想撕毁不说,差点连那鬼的魂魄也给撕碎了。”

    爱好传统等于顽固守旧,上古遗风等于暴力执法。

    楚惟被这高情商发言秀到了:“那牛科长,抛开公共程序不谈,那亡魂究竟有罪无罪?他要是确实有罪,我们狄总也没做错什么啊,结果正义就可以放人了吧?”

    “不不不不不……”牛头摇头又摆手,连声否认:“非是我们拘了狄老板来,实在是他自己不肯走啊!”

    “他说‘既然律法如此,把我一并拘了也好,本座从未住过阿鼻地狱,如今正好体验一番’,唉,我们……我们也是非常为难呀。”

    牛头叫苦不迭,说到急切处,浑圆的腰身越来越向下佝偻:“不管想什么法子,只要你今天能将他劝走,我老牛这就记你一功!”

    楚惟嘴角抽搐,硬着头皮道:“我试一试。”

    “不要言试,使命必达。”牛头半下达半鼓励:“小楚,我看好你!”

    说罢,牛头领着楚惟往狄晔所在的地方去,一路上都是严阵以待的阿傍们。

    此时,楚惟才真正感受到阿鼻地狱的诡异之处,她的脚下仿佛永远有路,不论走到何处,都不受阻碍,只要她抬腿就仿佛可以永远在这里走下去,无时无刻,无边无际。

    楚惟忽然问:“对了牛科长,那个亡魂,是怎么下来的?”

    “死刑。”牛头回答。

    “死刑?”楚惟始料未及:“要真是死刑犯,怎么可能不下地狱?”

    “这个嘛......”牛头咳了几声:“那亡魂吓破胆,死活不再肯交出功德簿,狄总又不肯解释,这才要你来,但一般出现这种情形,都是生前身负大功德,因此赏罚相抵。”

    楚惟不再发问,陷入沉思。

    “到了,进去吧。”

    不知走出多远,牛头忽而停住,楚惟原本空空荡荡的眼际中,陡然生出兽口般洞开的门。

    “您不一起吗?”

    “我就......不进去了。”牛头满脸拒绝:“别怕,我们有监控,一旦发生什么状况,肯定会冲进来救你的。”

    “......”楚惟感觉自己又被坑了。

    再回头时,她已然身处一间密室。

    四面无窗无门,魂灯明灭,左右两边各设了一排铁槛,将这样的幽闭之处切割成了三份。

    楚惟立在中间。

    监舍的左右各有一个人。

    左边的人瑟缩在阴影里,一身西装皱巴而臃肿,他的脑顶被灯火照得锃亮,发现有人进来时,见光鼠一般,直往角落里钻。

    而那右边,楚惟乍看不明所以,只依稀见地上卧躺着一个人形,那人背对着楚惟侧躺,衣裤皆黑,发却尽白了。

    好倔强的老人,倔强得像是应该出现在马路上。

    “狄总?”刻在骨子里的尊老爱幼平息了楚惟的诸多腹诽,她恭敬地自报家门:“我是为冥新来的楚惟,是阮总让我来接您回去的。”

    一语落,密室中落针可闻,无人应声。

    “狄总,您先起来好吧,地狱阴气重,再怎么生气,也不能亏了自己的身子骨呀。”

    见他始终一动不动,楚惟不禁担忧道:“您……该不会被气得脑梗了吧?”

    凛风骤然从脊梁骨滚过,照明的幽火剧烈抖动起来。

    “好好好,是我脑梗了对不起。”楚惟连声道歉,那动静才停。

    奈何躺着的人依旧维持原状,顶着满头白发,活像根没用过的毛笔。

    笔……老……老笔登!

    楚惟无数次想骂出声,但最终还是泄了气。

    来到阴间的鬼魂是有实感的,否则地狱刑罚也无法产生效果。但老头还是选择维持不适的姿势,用背影孤立所有人。

    楚惟想:他肯定对地府的新律法非常愤怒,对恶鬼无可奈何,面子上也过不去。

    老人和老板被戳破脸皮的时候都容易炸毛,必得慢慢顺毛捋,还要搭个梯子搀着手扶他下来。但楚惟已经没有耐心了,尊老爱幼是她的传统美德,不是老笔登的免死金牌。

    最终她没有大力砸门,而是转过身去,直面这起事故的始作俑者——那个可能被“冤枉”的亡魂。

    “喂,”楚惟敲了敲铁栏杆:“我是清算员楚惟,功德簿给我看看?”

    “你当我好糊弄?”那中年地中海将两揣夹得死死的:“你跟那恶棍是一伙的,把功德簿给你,那我没罪也有罪了,冤假错案啊!”

    楚惟懒得理他:“你没罪,什么人才会被判死刑?”

    地中海腾地站起来,咬牙切齿,虚胖的两腮挤出深纹:“没错,我是在上面犯了错误,杀人偿命,我也受够惩罚了,可一码归一码,我做过的好事难道就不认账吗?”

    光秃的脑门,浮肿的脸,楚惟却越看越眼熟:“曹临辉?”

    地中海一愣,神情转好,颔首道:“你好,你......认识我?”

    “洸华实业的曹董嘛,你这才刚执行死刑没多久呢,能在这里遇到你,真是太巧了。”隔着栏杆,楚惟主动朝牢里的曹临辉伸出手。

    曹临辉审视楚惟好一阵,确定她只是个普通女鬼后,才敢握手,然而没让他碰到,楚惟就飞速将手抽了回来。

    曹临辉手上一空,只能打哈哈掩饰尴尬:“惭愧,惭愧。”

    这人实在太有名了,案件一出,轰动全国的那种。

    在那个刑侦手段还不够先进的年代,他接连杀死过三人,一直没有落网。而等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改名换姓,成了林市知名的富豪,身价上亿,甚至参加过当地企业家论坛,大摇大摆地接受过媒体采访。

    他那段从容不迫接受财经访谈的语录,一时间也被网友恶搞出了无数版本,网络上称他“史上最嚣张杀人犯”“优雅永不过时”。哪怕在被逮捕的时候,他都还在一场龙鱼拍卖会上豪掷千金。

    曹临辉最后被判处了死刑,但对他的审判,还没有结束。

    “你真没架子,跟我想的不太一样。”楚惟大方一笑,倒让曹临辉看不出她是阴阳怪气还是真诚夸赞了。

    “我早年,是杀过人,这是违法的,犯的错我认,至于该不该下地狱……”曹临辉从西装内衬中,拿出自己的功德簿和报表:“我能信你吗?”

    楚惟盯着那像是在空气炸锅里叮过的书页,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那皱巴巴的“所有者功德”处。

    她的双眼骤然瞪大:“你都能有十万功德?”

    “这叫什么话?”曹临辉不服气:“不是每个杀人犯都穷凶极恶,我也经常做好事的。”

    “那你好棒啊。”楚惟口头敷衍,将那功德簿翻了一页。

    第一页是报表。

    长得同资产负债表差不多,左右两列相加相等,名为善恶平衡表,资产列称作“善功”,负债变成“恶罚”,所有者权益叫“所有者功德”。

    再翻一页,又出现了类似利润表的“功德表”,以功德为收,杀生偷盗邪淫等业孽为支,做着浅显易懂的加减法,功德表除了将功德当做收入计算外,还把恶罚分成身造、口造、意造三大类。当中身造:杀生、偷盗、邪淫,口造:妄语、绮语、恶口、两舌,意造,意造:贪、嗔、痴。

    曹临辉出生自带的天然功德非常少,荫蔽功德也无,可谓一穷二白,但他的当世善功和恶罚都极高,犹如博弈的左右手,争夺,对峙,最终竟是善功占了上风。

    而除去已知的杀生恶罚外,其他各类罪业,他都多少有所沾染。

    楚惟复杂道:“你这辈子还真是什么都沾点啊。”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曹临辉耸了耸肩:“下海经商的,哪个手上干净?可真等到家大业大那天,谁又能不谨慎啊?咱们监管越来越严,也算逼着我走正道吧。”曹临辉感慨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知道合法合规才能长远,你随便上网都能查到,我们集团,可连续十年都是市里的纳税模范企业——”

    楚惟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楚惟徐徐道:“合法纳税属于经济活动,杀人是刑事犯罪,这两码事啊,咱们阴间也没有税交的多就能杀人这种道理,不然还真成‘人头税’了。”

    从前,像楚惟这样的年轻女孩哪个见了曹临辉不是毕恭毕敬,被这样不当回事,他打心底里觉得屈辱。奈何楚惟现在是掌管功德的神,一动手就能让他下地狱,曹临辉只能压下心火:“我又不是生来就是杀人犯,是他们先逼我的!都是工友,他们昧吃又昧钱,还搞赌博,钱没了就想拉我下水,这些我都忍了,看我不上当,他们就让相好来仙人跳,我一时犯错,忍无可忍这才……”

    “我对你杀不杀人,为什么要杀人不感兴趣。”楚惟将报表转向,手指戳了戳报表上的一栏:“这个怎么来的?”

    曹临辉定睛一看,楚惟指向的是:长期应收功德。

    被计入其中的,都是需要在未来慢慢收回的功德,曹临辉功德表里金额最大的就是它。

    “这个啊。”曹临辉忽然挺直了腰杆,颇感光荣:“杀了他们之后,我也一直良心不安。有了钱,就往他们老家捐款,慢慢地,做慈善就成了我的习惯。整整十六年啊,我捐了七个希望小学,三个爱心基金会,挽救的生命早就多于三条了,这些难道不是要长时间花物力财力去维护?变现慢,太正常了。”

    “有人帮你函证过吗?”

    “什么?

    “函证啊。”楚惟又重复了一遍,将铁栏敲得梆梆响:“你们集团每年做财报,都要给银行、债主们发询证函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曹临辉脸色一变。

    “看样子肯定没有了。”楚惟没有抬头,但每个字都如尖针刺向曹临辉耳中:“也是,你的内审部又没开到阴间。”

    “再想想办法吧曹总,不然我可要考虑调坏账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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