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两年前的大火烧死了伯爵刘兆柏。伯府大厦瞬倾后,紧接着便是“同室操戈,嫡庶相争,鸡飞狗跳”的把戏。那刘兆柏之妻沈拂尚不满双十,一夜遭此横祸,又向来柔弱,再一瞧脚下两三岁儿的小女刘溪鸰,数次欲随刘兆柏同去。

    可刘家人最是顾着颜面,怎能看着她真个儿去死?那族中子弟还怎么在这地界上混?自然是一面好言劝着,一面又想着法的把刘兆柏生前管着的产业银钱什么的往怀里归拢。可那沈拂身世自有苦楚,被刘兆柏娶回来几天,便护在咯吱窝下几天,叫旁人动不得半分,如今老刘猛地撒手人寰,沈拂自然不是那些人的对手。

    好在她娘家沈家在江淮一带却也不是岌岌无名。沈氏不仅有钱,沈拂她大哥沈舜,乃是延嘉四年春闱出来的蓟州提学,虽不是什么大官儿,但结交甚广,何况那延嘉四年还是个稀奇年份,鲤跃龙门者犹如过江之鲫,同年上榜的举子们如今几乎没有一个泛泛之辈。那刘氏,一个靠着祖上荫蔽的破落伯爵门,也不敢明摆着看轻沈氏的,只是暗里排挤恶心人罢了。

    如今北冀伯府主事的乃是刘兆柏的二弟刘年柏,他媳妇是个挑剔又逞能,端的一派正直泼辣,但三五不时来串门子哭穷,说是刘家这些年亏空不少,要重振门楣,修祠堂扩田产,要贴补这儿要关照那儿,硬是要扒拉刘兆柏生前给刘溪鸰攒的嫁妆不说,恨不能惦记上沈拂自己的嫁妆。

    沈拂不堪其扰,于是刘兆柏死后没半年,她便清了月例,包袱一卷便搬到了西苑——刘兆柏身死之处,大火翻新之后这地方也是毫无人气,是啊,谁要来这触霉头?吓死个人。

    如此,除了忒清寂些,娘俩倒是鲜被人打扰了,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兴许能相安无事过个几年,可天不遂人意。

    四岁那年,刘溪鸰上了伯府私塾。去了没几天回来总是哭唧唧,女娃太小,只会说囫囵话,今日“姐姐打我”,明日“妹妹咬我”,脸上被挠的旧伤添新伤,没个好的时候。而西苑之外,总有些闲言碎语。刘兆柏走了不到一年,便有“县主簿瞧上伯爵寡妻”的传言,有人说在山脚下的侧门外见过这年轻的主簿,感慨这痴情之人是如何驻足门前一整夜,又如何留下了信笺;亦有人说瞧见他带着年幼的伯爵孤女上街看灯会,并绘声绘色地揶揄他是如何提前尽了继父的职责,到最后,这一大一小便被添油加醋的描述成一家三口的其乐融融,谣言愈演愈烈。

    一时,伯府不宁,寡妻又虞。

    蓟州,早就坐不住的沈舜再次给刘府写信,称老家双亲卧病在床,家中亦有难处,自己在外做官不便照拂,请准其妹沈拂携女侍疾云云。刘年柏两口子起初不愿,可沈提学自有本事,几番拉扯下,沈拂终于带着女儿回了娘家泰州。

    延续了在扬州的习惯,沈拂在泰州也请夫子教她识字读书。可惜,她似乎实在不怎么聪明,一年了,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对,夫子也气跑了好几个。又要顾及家中生意又要侍奉双亲,沈拂实在没有精力再陪她从“水鸡”、“系鸽”练到“溪鸰”,甚至一度想给这个笨娃换个名字。

    恰逢沈舜的师叔告老还乡,在这儿的归锦书院做了山长,沈拂忙不迭给大哥修书一封,把这个活宝打包送去了山上。

    归锦书院名震淮东,向来只收七岁以上的孩童。但沈舜大小是个州提学,老师黄钧万如今又稳坐中书门下,送个看热闹的小女娃进去自然不在话下。于是没几日,刘溪鸰便梳着包子头,挎上布包,成了该书院年纪最小的一名学生。此时她还不知道,她马上就要失去这个名字。

    方才一二客栈门口的那群男娃便是她书院的同伴。而那个叫赵珏的小公子,便是她的同桌。

    刘溪鸰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和旁人一样,穿着湛蓝的学服坐在窗边,身边的座位是空的,他撑着胳膊枕靠在窗栏上,一脸深沉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一幕曾经她记在心里很多年。

    走后门插班的她,第一天上学就迟到,绞着小肥手站在先生旁边不知所措,老先生扫视众人,指了指第三排的空位,和蔼的对她道:“丫头,坐到阿觉那去。”

    怯怯地走进人群中,发现他们有挂着鼻涕打呼噜的,有偷扯旁边人腰带的,还有在别人脸上画乌龟的,她心想,就算大几岁,大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嘛。

    一堂课下来,一个字没听懂,身边的人除了将书册往自己那边挪了挪以外,一声不吭,她浑身难受。见他不说话,刘溪鸰便拿起笔学他作歪头沉思状,故意把笔锋支向他。眼看墨水要滴到他的书袋上,这位公子终于开了尊口,声音清澈细腻,却不乏嫌弃:“要滴出来了。”他拿出一条皱巴巴的绢布,挂在笔尖上,绢布上立刻晕染出一只只黑色小猫。

    她说:“你娘给你这么好的绢布擤鼻涕吗?”

    他合上书站起来,道:“我没有鼻涕。”

    刘溪鸰这才看清他的名牌,字体清逸,是绣上去的,上面是两个字——赵珏。哦,不是觉,是珏,真雅。他怎么这么高雅。再看看自己胸前,刘溪鸰突然感到羞涩,由于来得最迟,个子最矮,她的衣服同其他人都不一样,胸牌也比他们大一圈,那名字还是她自己写的,鬼画符般挤到了框外,除了自己,没人认得出。

    很快她便同其他人打成了一片。一日午后,她同捉蚂蚁的伙伴讲起了这个叫赵珏的家伙,显然,大家都对这个人很感兴趣。一个叫张青青的女孩子说:“他就是这样啦,上次集体默写弟子规,去年你没来的时候,是李露和他坐一起的,李露这人毛手毛脚的,打碎了他的砚台,咣当那么大声音,害得我的笔都吓歪了,那个赵珏哦,他连眉毛都不动一下的!”这女娃也有意思的紧,日常除了爱刨蚂蚁窝,便是好给人演一波寻医诊脉的把戏,天天背着个小荷包,学那郎中给人开些蚂蚱尿知了屎壳郎之类的方子。

    刘溪鸰瘪瘪嘴,拔出一条蚯蚓,拔断了,又装作若无其事的塞回去。

    只听另一个女娃道:“听说他父族是给皇帝修房子的赵氏,外祖是个大儒,母亲更不得了,是江宁的女教习,每年都要来书院给我们讲《女戒》的。”

    刘溪鸰默默记下,又道:“他看起来长得也有些不一样呢!鼻子那像是断了一截。”

    张青青点头:“而且他下巴好尖,胡人那种山羊下巴。”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讨论。

    甲说:“他眼睛也是那种的,凹的,细细的,但是又不像胡人那么大。”

    乙说:“咦!胡人都是长毛怪,还有羊肉味,他肯定不是。”

    丙说:“谁说的!有的胡人就没有毛毛,也没有羊肉味。”

    甲又说:“哎呀你见过呀?”

    丙又说:“有了,阿鸰,要不你问问他‘阿妈’是不是胡人?我瞧那女教习也是那样的尖尖鼻子尖尖腮!他要是没反应过来说了‘阿妈阿爸’,那不就是个胡人啦?”

    一想到他那张臭脸,刘溪鸰头摇如鼓:“你没看他脸上写了四个字?”

    “哪四个?”

    张青青道:“干你屁事。”

    刘溪鸰又道:“还有四个。”

    刘张两个小姑娘相视一笑:“干我屁事!”

    张青青拍了拍手站起来,说:“嗨,管他呢!走吧,下学前有德教习要考跳绳呢,我都好久没练了,你会吗?”

    刘溪鸰:“跳绳?是什么?”

    张青青顿时乐不可支:“很好很好,你先让我高兴高兴,有了你,我就不是垫底的啦!”

    武功教习先生姓李,字有德,书塾的孩子都叫他有德教习,身量如山,声如洪钟,面如刀削,三白眼,十分刚毅的下颌线,一生气还喜欢搓牙花子,骇人的很。

    入学三日,刘溪鸰一直也没敢正眼看他。

    于是跳绳课上,他一经过刘溪鸰旁边,她便默念:你看我不见,你看我不见。好不容易熬到未时,她大松一口气,以为要放学了,结果那教习说,要考跳绳,真是晴天霹雳。

    刘溪鸰万万没想到在书塾还要遭遇这么大的劫难,扭扭捏捏蹭到李有徳脚边:“有德教习,我我我刚来,还太不会,可不可以……”

    她话音未落,几个男娃倒是先在后头笑开了:“看这体型就不会啊,长得跟个丸子似的!”

    “就是!四喜丸子也就能和狮子头一较高下!”

    刘溪鸰顿时气得泪眼汪汪满面通红。

    只见那李有德下颌骨微微一错,绷着脸怒斥回去:“跳三百下,断了就重来。去!”她还没来得及感恩,就听李有徳接着道:“阿珏,你帮一下这个四喜……哦不是,溪鸰。”

    教习面色微讪,周围哄然大笑。

    教习眼风一动,大家静如鹌鹑。

    “是。”那声音稳如太湖中溅起的一滴水,沁得她一惊,一看,那赵珏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她的脸顿时更红了:“那个,那个,教习,我其实我其实,自己也不是不可以。”赵珏褐色的眼珠子在她面上一扫,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刘溪鸰怒目而视。

    有德教习道:“不怕,他最会教这个了,保证你学会。”

    她还想争取,却听赵珏已经开始报数:“一。”

    刘溪鸰只好悲愤地闭眼蹦了过去。

    然后呢?她望着他。

    然后继续啊。赵珏歪头,你在干什么?

    怎么来第二下?她眨眨眼,看着赵珏,赵珏也看着她。

    一阵沉默,向来波澜不惊的赵公子终是叹了口气,上前亲自示范。和劈里啪啦的甩绳子相比,他的声音总显得过分平静。未几,她便累得半死,脸上手上还多了几条绳儿印。

    伴随着刘溪鸰“嗷嗷”的喊声,张青青在旁边兴奋得门牙都快飞出来:“四喜你可以的,四喜加油!”由此,成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围观者。在赵珏的数数声中,“四喜加油”最终演变成了全院人的口号。不知过了多久,大家难道在赵大公子的脸上瞧见了气急败坏的神情,一声声“重来”显得有气无力。

    “啊,这么久了都没学会吗,真的好笨啊。”刘溪鸰很想装作听不见,但这很难。

    未时已过,日头西渐,还是气定神闲的赵公子先忍不住了,他对李有徳一作揖,道:“教习,要不算了吧?她还这么小。”大伙七嘴八舌的附和着,张青青过来扶起摔倒的她,拍了拍她膝盖上的灰,道:“阿珏说的对,要不算了吧教习,您看,四喜多么努力,脸都被抽肿了,多疼呀!别哭别哭,我给你呼呼,能止痛。”

    她的呼呼能不能止痛大伙不晓得,但刘溪鸰的小胸脯倒是气得呼呼起伏,她恨这里的所有人,将绳子掷在地上,大哭道:“我不叫四喜!你们才是丸子!”

    在她的嚎哭声中,有德教习叹了口气:“今天就到这里。”

    所有人如获大赦。

    刘溪鸰上学第三日的收获:兴致勃勃去,一瘸一拐回,外加绰号一枚。姥姥陈氏给裹的蜜饯和糖油饼她也没来得及和小伙伴们分享,包袱再打开时,油饼已经压的稀巴烂,丢脸和沮丧齐聚心头,气愤之余,她舔光了所有的饼渣。

    没错,六岁的刘溪鸰,北冀伯爵的独女,父亲刘兆柏文韬武略英姿勃发,母亲沈拂温婉柔美艳绝江淮。而她,除了那双眼,其余之处均完美避开了父母所有的优点,连跳绳都不会。

    此刻,她威风凛凛的站在一二客栈前,瞪着胡说:“你又胡说八道!”

    胡说四下一看,其余小娃你追我赶已经远去,于是拿出一包蜜饯裹糖讨好道:“小祖宗,我可没说你家坏话,我说坏人呢!天下姓刘的那样多,哪敢随便往你家头上攀扯?”

    “你就说了!”四喜丸子撅着嘴抱着胸脯气哼哼。

    “我舅可没说!”说书人连哄带骗喂了她一嘴糖,“你舅说的!”

    “我舅才没说!你舅说的!”

    “好好好没说。”胡说一笑,“那这么着,等你舅回来了,你找他告状,就是那几个臭小子,叫你们山长好好教训他们,让他们欺负咱沈提学的宝贝外甥!”

    “哼,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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