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锦书院坐落于山脚下,坐北朝南,前水后山。院子不大,不到二百丈见方,沿着院墙建有一圈连廊。院子里却是五脏俱全,前有门厅耳房小厢房,后有还有精心布置的松竹花木和石山瀑布,一到春季便是香风习习。最醒目的,便是那立于南边的二层小高楼,便是他们读书学课的楼,每日课时,学子莘莘,朗诵之声不绝如缕。此楼起初没什么正经名字,直到延嘉年间,这里出了如沈舜、孟亿韦等一众官绅名流,归锦书院从此一鸣惊人,便名为“闻鸣楼”。

    闻鸣楼的二层是午休房,窗前一排美人靠可坐可卧,能看见院前的小湖。那湖水如镜,深不见底,传说清江支流形成的地下泉径流湖底,聚有龙气,因此每每清晨,湖面水雾蒸腾。夫子没来时,学子们都会聚在这里温书。说是温书,只不过是玩乐嬉笑或补眠罢了,唯有当值的师兄摇了锣,大家才三三两两的下楼。

    一日清晨,刘溪鸰在角落里睡过了头,一睁眼,周围空无一人,钟声不知何时早已敲过,楼下是朗朗的诵读之声;一抬头,明晃晃的太阳像是打出来的鸡蛋黄,就快照到她的后脑勺。

    “迟了迟了!”她慌乱冲下楼,却与迟到的同桌撞了个满怀。

    赵珏睡眼惺忪,被撞的皱眉咧嘴,刘溪鸰揉肩靠柱,连声哎哟,二人的动静在回廊之下显得格外大。冯夫子手持松枝走出,面色不善:“你二人如何迟来?”

    赵珏悄悄扯了刘溪鸰的袖子,后者顺势倒地,一脸痛苦:“夫子,疼,我疼……”

    他扶着刘溪鸰,道:“夫子,今晨霜浓路滑,四喜崴了脚,我碰见后便搀扶着一路走来,没成想却耽搁了时辰,请夫子责罚。”

    “啊对对对,脚,脚疼。”

    夫子眯了眼:“脚疼如何揉肩?”

    刘溪鸰嗫嚅道:“他,掐我。嗷。”

    赵珏面不改色:“我扶她不动,便使了些力气,兴许下手重了。”还装模做样的擦了汗。

    “罢了,”夫子冷笑,抬起棍子一指旁边的洗心堂,那是领罚思过之处,“十遍《公孙丑》,下学交予我。”

    夫子一走,赵珏没好气地一戳她脑门子:“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啊?笨死了。”

    刘溪鸰:“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后来,每日清晨,刘溪鸰都会专门蹲在闻鸣楼上,见着赵珏“踏钟狂奔”。

    她想,哦,原来他也会迟到的。

    显然,赵珏是所有人都偏爱的那种孩子,好家世,好性子,好天赋。任何事情他做来都是那样从容。但孩子终究是孩子,玩乐的天性是藏不住的。时间久了,刘溪鸰便发现,赵珏不喜欢念书,他只是聪明而已。他也喜欢去一二客栈偷听那个胡说讲各国的奇闻异事。除了蹴鞠,他还喜欢泅水,喜欢蹲在巷子口玩棋,每月他还会去逛集市,和摆摊的胡人讲叽里呱啦的话,跟着他总能发现些新玩意儿,每次被发现以后,他都是一脸惊讶,后面就成了无奈:“四喜,你能不能回家?”

    日子如流水般划过,转眼她已快八岁。

    书院的课业虽多,但她还是每日乐颠颠的去上学。早上通常是子瓒先生的习字课。这子瓒先生便是他舅舅沈舜的师叔,姓许,单名一个“守”字,是这书院的山长。刘溪鸰很喜欢他,因为他从不像其他先生一样对着自己长吁短叹,她甚至觉得他还是很喜欢自己的。

    他给每人都发了副字,教大家临帖,无论临成什么样,他都会愉快地说:“能临多少是多少,坐不住了就出去玩儿吧!”

    她年岁小,有的字实再认不得,只得照猫画虎的临,毛毛虫似的,但老头也不生气,依旧笑嘻嘻地教她改。

    可以说,除了喜提绰号的过程不堪回首以外,在归锦书院的日子那还是相当快活的。这里有对她疼爱有加的教习们,叽叽喳喳的玩伴们,还有架子端得老大的同桌。

    午后,她聚精会神地同后院的花大姐和蚂蚁窝较劲。

    “刘溪鸰,”回首见赵珏,“下午有德教习告了假,午时冯老先生要来讲道德经的前三章,不是很难。你要真不会,可以选临贴的,不必完整默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跟她说这么长的话,还正儿八经叫她的大名。

    她皱了皱眉:“哦?”

    赵珏顿了顿,道:“你要好好听,今天可得快些。”

    她更加好奇:“哦?”

    “你不要老是哦,若是临不下来,你就提前悄声跟我说。”

    “欸?为啥?”这是要帮她作弊?嘶,很诡异啊这人。

    他无奈道,“我今天不想太晚下学,你能不能给我争点气?”

    她倔强:“道德经是吧!我才不用你帮!谁要你帮了,自作多情。”

    赵珏笑:“那最好了。”

    刘溪鸰重重一哼:“放心,我不拖你后腿!”转头继续用屁股对着他,一只花大姐在她手上扑棱起了蘑菇盖一样的翅膀。

    下午,未时三刻,冯先生的课上。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一气呵成的刘溪鸰几乎和赵珏一同举起了手。

    冯老先生瞪着那歪七扭八的字看了半天,批:初学,尚可。

    赵珏心道:哟,难得啊。

    她暗自得意,一抬下巴:“小瞧我哦?怎么样,我厉害吧?”开什么玩笑,整本道德经她在家从一个冬天学到了另一个冬天,为这都不知道挨了多少顿打,少吃了多少个油饼。

    “嗯,也不是很笨嘛。”赵珏耸肩。

    此时其他孩子也陆陆续续开始举手交课业。一个黑黑的小胖子悄悄冲赵珏挤眉弄眼,手里连比划带猜,浑身的肉飞舞着,生动得仿佛一口晃动的酱缸子,是那每日里在院门口摇钟的小师兄谷亦修。赵珏瞥他一眼,轻咳一声,摇了摇头。

    这一幕却被刘溪鸰瞧在了眼里,说来,那日在一二客栈门口一起嘲笑她的臭小子里头就有他,她如何肯放过这个下作他们的好机会?

    “哦,有秘密哇?要提前跑哇?怪不得怕我拖后腿!”

    少年秀气的面上第一次出现了窘迫,“一会儿我是要先走。”

    “干嘛去?不说?我告诉教习了哇。”说着便要举手。

    他一把拽下她,低声耳语:“同亦修、彦蒙他们蹴鞠。”他的气息直扑面门,是一股酸甜的果香,“替我保密。”

    说着便掏出一个青黄的大橘子塞她手上。他的手和脸一样,是细瘦的。瞧着自己手背上的几个肉窝,她顿时感到嫉妒,一抬头,突然发现他鼻梁骨突起的那儿正好有颗痣。她第一次这么近的打量他,尖尖的下巴,细细的眉眼,那模样如此简单,一下就能记住。

    “你这里有颗痣欸!”不知怎的,她耳根子有点热。

    “啧,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他轻瞪她,“到时候就和我母亲说我陪你默写默晚了,你以后见着她了可别说漏嘴。知道不?”

    “你妈很严嗷?”他母亲,就是那位传闻中严苛的江宁女教习。

    赵珏点头。

    “我看也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蝌蚪文我都没见过,看着都想睡觉,还要你写那么多。”

    “……你翻我包?”

    “没有啊!你给我裹饼子用的纸不是写了蝌蚪文吗?”

    他一顿,“什么饼子?”

    “嗯,我糖饼化了,你叫我别滴你身上。”

    “……然后呢?”

    “然后你就很不耐烦地塞给我一张纸啊。我当然接着啦,不然少爷你又要翻我白眼嘛,我哪敢说不!”

    赵珏默默捂脸:“你知道那天晚上我几时才睡吗?”他回到家,发现左右也找不到那纸,又怕母亲责罚,只好重写一遍,写到了子时。

    “恩?这个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他生硬的说:“你下回看见这种带蝌蚪文的纸,要还给我。”

    “哦。”

    他卷起了书塞到包里:“记得保密!”

    “蝌蚪啊?还是蹴鞠?”

    “都是!”

    她瞧着他,猛地给了他一爪子,“求人你还这么凶?橘子就想收买我?”

    他哎哟了一声,“你下手好重啊,胖丸子。”

    “不许叫我胖丸子。”

    “那胖四喜。”

    “滚。”

    大约是再也找不到如此配合愿意当笨蛋的同窗,一年多来,赵珏旁边的同桌没再换过人,以至于后来他娘来书院讲学时,都盯着刘溪鸰的脑袋探究许久——这就是那个害得儿子整日单独陪练的傻子吗?女先生冷然勾唇:“吾儿担子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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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溪鸰满心以为这样的日子能过到个天荒地老,甚至盘算着以后接了谷亦修那敲钟的差事,但没成想,告别总是突然而至。延嘉七年的春天,沈拂改嫁江宁。半年之后,她也被接了过去。

    离开那天恰是九月初二,赵珏的生辰。启程前下了好几天的秋雨,刘溪鸰杵了一脚泥跑回了书塾,献宝似的摸出一张熟纸,上面画着赵珏的画像,鼻梁上的那颗痣还没忘记点上,像模像样的,也不知道偷摸学了多久。

    她对自己的大作十分满意:“我够意思吧?画的像不像?”

    “真丑,”赵珏嫌弃着收进了怀中。

    她神秘一笑:“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歪头凑过来:“嗯?”

    “你别看我对你有点凶,其实我很喜欢你的。哈哈,想不到吧?!”她装的得意洋洋,涨红的脸却出卖了小小心思。

    赵珏笑的散漫,指了指怀里的画像:“这还算秘密吗?”

    刘溪鸰炸开了来:“咦,不知羞耻,我骗你的!”

    他扬眉:“哦,那好吧。”

    “算啦算啦,今天是你的生辰,我不计较,不过我的生辰你怕是没法陪我过了啦。”

    少年忍不住打趣:“哦?陪你怎么过?陪你罚抄书?”

    她恶狠狠道:“你别以为我欢喜你就舍不得揍你哦?”

    他轻笑着,却不知从哪变出来一个小包袱,“喏,给你的。”里面是一兜橘子和一大包糖饼。

    埋头娇羞了一会儿,她便开始得寸进尺:“那你可以告诉我一个秘密吗?”

    “什么?”

    “你为啥要学蝌蚪文?你跟那些集市上的胡人很要好?”

    他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有个哥哥,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两个在集市上走散了。后来我娘说掳走他的是胡人,等我大了以后,我得去西北救他。”

    “西北?很远吧!”

    “嗯。”

    “你去过吗?”

    “……没有吧。”

    “你妈好可怕,救人还要学外语。”

    赵珏笑道:“是不是比你的秘密要有趣?”

    “哼,我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我也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促狭,或许还有一丝怅然。

    过了会她又问:“哎,你会记得我吗?”

    “如何不记得?你是四喜丸子。”两年来,赵珏似高过了她许多,衣摆扫过,杂草摇动,他轻松捏到她的发髻。

    后院的杂草几乎要挡住身量不高的她,她记得来时这里的草皮有的还是光秃秃。她开始感到难过,他长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可马上就要见不到了。

    “你会去江宁吗?”

    “不会。”刘溪鸰撇撇嘴。

    “看我也不行?”

    “不行。”

    赵珏低头瞧着她,两年前鼓鼓的小包子已经梳成了几股细细的辫子垂在肩上,原来丸子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娇俏起来,心中没来由的一软,“但天下虽大,离别之后,想见之人总能重逢。”

    “真的?”

    “真的。”

    她心中燃起了希望,捉着他的手臂:“那我给你写信,我来找你,好不好?”

    “好。”

    那时,她天真的以为他们马上就会再见,也许一月两月,也许三天五天,江宁这么近。

    后来,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她才明白,有些人注定是不会再见了,有些人不是你喜欢就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离别,是她记事起就拥有的经历。

    可懂得,却要用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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