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九月末,巫岭山巅已经开始飘落稀疏的雪粒,而长长延伸至巫律神殿大门的三生凌霄花银瓷地砖上,仍是光洁明净,不染一丝尘埃。

    歧兰一袭茶晶玉坠镶边的藏蓝色长袍,唯独少了神官正式加冕的银绣藤纹,萝蔓束腰,墨发半挽,随着转头的动作自肩头滑落。

    他看了一眼身后跟着一路上山的少女,说道:“可以先把大氅脱了,殿内有地暖。”

    楚眠点点头,氅衣之下是巫女装,月白色外裳下摆呈莲瓣状拼接淡紫短式里裙,肩后垂着系有长穗丝带的双分三股辫,脸色也较平常莹润。

    歧兰想,很正式。

    他指了指楚眠紧紧攥在袖里的布包:“连贿赂都想到了,还算周全。”

    楚眠不跟他计较,笑道:“这是谢礼。”

    其实,在刚被允许进入暗阁时,她便拜托歧兰向暗阁主人送了一封感谢信,歧兰送回来的只有口信,几句客气勉励的话。现在知道了是从管理人那里得到许可的,那也须得送上见面礼兼谢礼。

    歧兰也朝她伸手:“我的谢礼呢?”

    楚眠闭眼思索:“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考虑考虑。”

    “你问。”

    “你先答应我你不会生气。”

    “可以,我不生气。”

    “那么——你知道魔渊皇族的人都姓什么吗?”

    歧兰轻轻瞟了她一眼,答道:“当今魔尊司彧,出身于魔渊贵族司氏,其子女与亲王自然是同姓,还有数位异姓王,不一而足。”

    楚眠重重颔首,随即与他正面相对,神情庄重而坚定:

    “那我向你许诺,如果有一天,我成了你的敌人,我一定先向着你。”

    歧兰暗叹,他可不值得她在自己和未来之间做选择。可心里的话到了嘴边,仅余苦笑。

    闲话已尽,两人行至神殿门前。

    巫律神殿占地广阔,高峻楼宇分为五层,玉墙朱柱,外饰晶莹剔透的琉璃瓦,灰茫穹宇与千峰万景尽收其中,镜中倒影游弋流转,浮现出丛丛茑萝花枝的印记。

    楚眠想,这不是不虔信的人该来的地方。

    将手头衣物交给门口的侍从,歧兰直接带楚眠上了巨大的旋转楼梯。数着楼层,楚眠的表情凝固了。

    四楼?学堂里教的是神司所在的楼层吧?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巫族神司,是通过精心选拔与严格测验的,身具极高重数因律的十位至福之人。手握巫族事务的最高权力,更是侍奉于巫律神膝前的最虔诚的信徒。

    她本以为审核神吏上头最多就是神官,没想到直接到了神司这层。

    神司竟敢带头违背神谕?

    楚眠盯着歧兰的背影,可整条走廊宁静又肃穆,她更加不敢开口了。

    终于停下脚步时,是在一面与其他门没有太大差别的双扇赭色木门前。歧兰上前轻叩两声,那门竟自行敞开,房内的景象缓缓映入眼帘。

    凡民见到神职之人须行朝圣礼。楚眠反应过来准备屈膝,歧兰拎起她的后襟:“不必多礼。”

    “可是……”楚眠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便被飞快地带到厅中,一张简单的办公桌的正前方。

    正靠坐在椅上的那人立刻直起身来,目光在楚眠身上滞留一瞬,而后拧眉瞪向歧兰。

    歧兰站得笔直,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对门接下他的视线。

    另一头,觉得气氛不太对的楚眠抬眼偷瞧,不觉被神司的样貌夺去目光。等到完全看清,她连退数步,声音发着颤:

    “您……你是……”

    歧兰靠近几步,大方解释道:“这位是巫阕神司,他平日公务繁忙,深居简出,你应该不曾见过才对。”

    巫阕,神司。

    巫姓,那是得到巫律神承认的神司和神官才有资格被赐予的姓氏,巫族人所能达到的最高身份,承载圣誉,千人敬仰。

    椅中少年身披玄色明金纹外袍,头戴玉簪,大半碎发服帖地拢在脑后,面容清隽,只是此刻少了那份寡淡,扫过来的眼神带了一丝猝不及防的恼意。

    不对,他告诉自己的不是那个名字。

    于是她不受控制地唤道:“……迟阕?”

    听到楚眠叫出这个名字,二人皆是讶异了许久,而后以完全不同的表情望向对方。歧兰一脸笃定,目光意味深长,巫阕则咬牙握拳,眼中满是震惊,不甘,迷惘。

    但他很快就恢复如常,换上了公事公办的微笑:

    “楚姑娘,卑职仅有巫氏这一个名字,你是否认错人了?”

    楚眠定定地看着他,脑海内,混合了各种奇景异色的纷繁影像中,一些只属于自己的记忆片段正在复苏,比笔记中的更完整,更清晰。

    她想起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否认那个人的存在呢。那个总是孑然一身的,在她心中却有着不输给巫律神普照万物的温暖的人。

    虽然知道他们接近自己带着某种目的,可在那之前,在暗阁见面之前,在看烟花之前,她就见过与那个人一模一样的身影了。

    在街道、在小摊、在书馆、在果露冻店外,她都见到过那道身影。每次似乎都会拔高一点点,那片影子孤零零的,总是看一会儿便走开。

    可他会扶住跌倒的行人,拾起摔落的篮子,救出水沟里的小狗,虽然旁边也有好心人,他的反应总是比别人快,溜得也比别人快,就好像不希望被注意到一样。

    他默默看着别人,她也默默看着他。

    他们甚至说过一次话。在律术书馆,他问了自己书上的问题,而她随意回了几句,毕竟看他面善。

    她可能不记得他的脸,但她一定记得他温柔的眼神。

    躲藏不及时,帮她支开书馆管理人之后的得意眼神。

    见她不停记着自己说的话时候的赧然眼神。

    为她疗伤包扎的认真眼神。

    望向品尝果露冻的客人们的柔和眼神。

    最多的是,打一开始自己就注意到的,看着居民们幸福笑颜的、含着欣羡的眼神。

    他被忘却的先是名字和面容,最后只余“存在”。

    是因为会被人们忘记,所以才这样逃避,连那个自己的存在都要抹杀吗?

    她很难过。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在梦里见过千千万万张脸,比起记脸,她更容易注意到别人的眼神,体型,姿态,话语。当看到他和歧兰依旧熟稔的眼神交流时,那本该淡去的面孔和身影便无比清楚地在记忆碎片里打上了光,并与“巫阕”完完全全重叠在一起,她不会认错人。

    只是,她也从两人的言行中明白了,迟阕现在不想见她。现在面前只有巫阕神司。

    她的的确确地忘记过他,忘却了他。难道这就是惩罚吗?

    不愧是巫族的神司大人,在民间心系民众,在这种高处不胜寒的地方也心系民众,还关怀她这种平凡小民。

    原来如此,她想通了。

    楚眠湿润的眼迅速变干,抬手一拜:“真是抱歉,是小民失礼了,神司大人。”

    “折煞了,我与你乃是平辈,礼仪也好,称呼也好,不必拘谨。”巫阕略一拂袖,让她收回礼节。

    楚眠听话地收手站直:“小民惶恐,神司大人。”

    “……罢了,你觉得顺口就好。”

    歧兰不知何时备好茶水,招呼楚眠和巫阕到茶桌边慢慢聊。等人坐下,他兀然守在一边,不愿对视的两人只好把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

    歧兰咳了一声,抱臂甩了下手,让他们自己解决,然后退到墙边闭目养神。

    楚眠盯着面前冒着热气的清茶。

    这是一张有些陈旧的竹几,和暗阁的风格简直完全不同。环视一周,这房间宽敞明亮,却被寥寥几件摆设衬得过分素净,都能称上一句朴实无华了。

    撂下这些无伤大雅的细节,她斟酌一番后开口道:“一年以来,十分感谢神司大人允许我到暗阁学习,这份恩情真的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能于你有所裨益,便是最大的回报。而若是打算去往修界,也算提前做个准备了。”巫阕缓声道。

    “可是我听说如今修界动荡不安……”

    “目前的确如此,但总会有平息下来的时候。只可惜进展缓慢,恐怕要你多等一段时间了。”

    楚眠突然发现她听歧兰的话而编造的凄惨身世骗不过眼前这个人,干脆放弃不再硬磕。

    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两人彻底沉默,连茶也没喝一口。

    阴影里的歧兰走上前来,帮他们换了新的茶,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面品一面问楚眠:“楚眠,你不是有礼物赠与巫阕神司吗?”

    巫阕略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楚眠在心里流汗,尽力挂上礼貌的笑,随后起身来到巫阕面前,在袖里解开布包,将一个手掌大的香檀木匣递上:

    “区区薄礼略表谢意,还望神司大人不要见笑。”

    巫阕道谢接过,小心翼翼地拢在掌中,垂下视线问:“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楚眠点头,小声嘀咕道:“这是我照着人间风物志做的一件聚福之物,神司大人福泽深厚,怕是多有冒犯。”

    匣盖已然揭开,檀木幽香中,静静躺着一只彩漆木偶。

    木偶身子仅三指宽,底部系有一道碧珠红穗,小巧的手脚玉粉可爱,圆圆脑袋上戴着花冠,笑面娇憨,像是真有聚福之相。

    巫阕将木偶持在手心细细端详一番,轻声道:“这是……祈福娃娃?”

    楚眠解释说:“和普通的祈福娃娃不太一样,这是以一位专为慈善之人护佑的神仙为原型的,能够以福生福,以德聚福,神司大人若是觉得不妥……”

    不知为何,巫阕低着头,有些无奈地笑道:“怎么会,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说着,又动作轻柔地把那木偶收回木匣。

    其实,这名神仙宅心仁厚,也极为关怀无福之人,劝告有福之人对其施以援手,倾力襄助。

    “我定会好好珍惜。”巫阕朝楚眠展颜,舒朗的线条愈发明逸柔和。

    楚眠愣住了,但不是因为好不容易看到的少年的笑容。

    在合盖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那只娃娃的眉心点着的朱痣。

    这个木偶的样式她试验了好多次,才在最后做出了几个比较满意的成品,有一次还划破了手,她便在那只沾了血迹的娃娃眉间做了记号,摆在其他成品的另一侧。

    然而,今天早上她才拿到订做的檀木匣,匆忙之间,竟然好巧不巧地把那一只有污渍的装到了里面。

    可是这个人把弄错的礼物小心地握在手里,还用那样的表情说要好好珍惜。

    仿佛被什么紧紧扼住喉咙,胸口堵得慌,楚眠没忍住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而后不可名状的情绪漫溢而出,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巫阕递上一块手帕。

    她哽咽一会便收住声势,用自己的手帕拭干眼泪,郑重告辞后快步离开。

    歧兰紧随其后。

    ……

    下山路上,仍是细雪疏绵,少女的面颊和眼眶都开始泛红,不时朝双手呵出一道白息。歧兰将氅衣送到她手边,看她披好,叹息着摸了摸那低落的头顶。

    他劝说着,温沉嗓音于雪中抚动:“既然知道是同一个人,那么就用不着这么压抑,和平常一般待他便好。”

    “你的这种情况过于特殊,他还一时反应不过来。”

    楚眠将脸埋在厚厚的绒领里,闷声道:“是所有人都会不记得他吗?”

    歧兰沉默半晌才回答道:“若你来观看最后一天的巫器召唤仪式,你便知道了。到时候我再跟你解释。”

    巫器召唤是巫官考核的最后一环,历时五天,学员需要在测验台上召出自己的本命巫器,方才有资格成为见习巫官,参加后面各司的修行。

    参加测试的学员最多可带两位亲友在席位观看,届时还会有神殿的人坐镇监督,甚至有巫律神亲御的场合。

    “巫阕神司也会来吗?”

    “是。”

    楚眠点了点头。一阵夹雪风呜咽着卷来,令她寒战不已,手脚彻底凉透。她甩甩头,想着下山后请歧兰去吃东西,心中重新燃起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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