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亡灵之力净灭孽鬼,楚眠想要救人。

    就算是自以为是的拯救。

    她一口气召出自己目前能操控的最多傀儡,人影不断自地面凝形立起,楚眠手中微微一转,淡金色的咒术律纹自他们周身流溢而出,如同金龙摆尾,缠于手臂之上游动绕转。

    楚眠瞄准近处落单的一只孽鬼,声音传入每具傀儡的耳中:“就是它了。”

    金线如绳一齐射向那抹浑浊黑影,孽鬼只觉被烙铁烫了一般,身影在一瞬透明了些许,吱了一声后飞速窜开。

    那些金线欲继续追击,却在漫天氤氲的黑雾里再也寻不到目标。

    亡灵各种各样的思绪在楚眠脑中翻搅,她忍着晕眩,定神后说道:“没关系,看来律力还不够,再多试几次就好。”

    由于完整的三魂六魄早已散去,亡灵附于傀儡之身后尚不能活动自如,需要楚眠强大的精神力支撑。

    楚眠也很担心自己的影响过多,甚而压制他们的意志,因此时而都得注意自己与每具傀儡的联系。

    这样的忧虑很傻,很多余,很天真。

    楚眠自己也清楚。

    可她犟着一股劲,硬着头皮指挥各人对付下一只孽鬼。

    净化孽鬼耗费的因律之力比想象中的要多,有时它们还会回身反击,楚眠赶紧提醒呆立着不知如何应对的傀儡转换术法,抵御下孽鬼的撕咬和灾厄之气的侵袭。

    等到亡灵们开始学会相互协调配合,不需要楚眠太多指示的时候,身上残余的因律之力也无力支撑其形体,楚眠将他们召回夜婵,只待蕴养灵韵,气运再回。

    楚眠的精神力量也已然竭尽。

    就算能修炼后精神力暴涨近乎一倍,自己一下子召出五十多具傀儡,加上抹去两道奴印,摧毁一名乘气境上下的邪修神魂,她没崩溃已是奇迹了。

    光顾着人多力量大,孽鬼却没净化几只。

    感觉自己的进展太慢,楚眠拿自己的精神力做试验,想找出一个最佳的组队方案。

    持续透支精神的结果,自然是直接断片。

    楚眠一连昏睡两天两夜。

    ……

    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梦,亡灵空间,还是现实,她只觉得有人来到身旁,在旁边看着她。

    “眠眠,”那人唤道,“睡这么死可不好哦,真魂和梦魄都混在夜婵里面了。”

    他五指轻轻覆在楚眠的额发之上:“也没关系,好好睡一觉吧。”

    “——我永远不会做出伤害你的心魄与灵智之事。”

    誓言落地无声。

    无数只沉默的亡灵静静看着他起誓。

    只见莹青色的光芒映亮那对水光滟滟的眼,巫醒状似新奇地眨眨眼睛,观察到楚眠的衣襟处有微光闪烁。

    “眠眠?外面有人在叫你,但好像被什么阻断了。”巫醒两只手放在两只耳朵边,作出聆听的样子。

    “哦?是女孩子的声音。”他皱眉努力捕捉断续的声音,目光转向楚眠,“要不要叫醒……”

    随后愣愣的:“啊,断掉了。”

    他久久看着楚眠枕着一只手臂侧躺的睡姿,仿佛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一样,便伸了手想把她的手臂拉出来:“这么枕着手会酸的吧?不过我在这里扯出来也是没用的……”

    刚触到她的手腕,忽而一只模糊的影子游曳至面前,幽幽浮现一张惨白的脸,张口不成人声:

    “她、在、找、你。”

    影子说有脸也不见脸,只能勉强认出状似五官的黑洞,巫醒见此皱了皱眉。

    他看不见亡灵真实的“脸”,只知他们如同阴气不散的鬼魂,遍体诡寒异诞,怪邪悚然,生来便只会摧残人之心魂。

    是本应避之如蛇蝎的存在。

    可楚眠带他看见的是,活生生的、会跑会跳、会哭会笑的人。

    原来它们如此美好地存在过。

    还有许多的,万万千千的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人生。

    这都是理所应当的。

    不过除了楚眠,这些人长什么样对他都没什么区别。

    巫醒垂下眼睑,完全看不出心中所想,而后对亡灵挂上笑脸:“你说眠眠找我?真是的我不就在这里吗……还特地找……嗯?”

    话音未落,手上传来一截力道,是楚眠扯住了他的衣袖。

    眼前画面一转,等巫醒回过神来,已发现自己身在一道素净的竹制走廊上。

    这是一座小小的竹楼,底楼四敞,二楼设木铺竹。他立在二层梯口,身后是竹架搭建的小屋,身前是藤草围起的望台。

    楚眠在望台前等他。

    见他来了,少女侧头看他,直直朝前一指:“巫醒,快看。”

    咸湿的风抚动两人的衣发。

    这时天还未亮,无论远近,都像是蒙了层纱。

    那头水若沉碧,白涛卷岸,复而返还朦胧将明的天际,潮来汐往,声声不绝。

    巫醒明白过来,这是名为“海”之物。

    恰在下一刻,天际似是燃起一团火焰,一轮红日自海面盈跃而上,星沉旭出,远波粼粼,柔光如金束倾落四方,世间万物都在那刻变得明晰,宛若新生。

    “真高兴啊,能看见明天升起的太阳。”低喃声在晨风中响起。

    楚眠没听清:“你说什么?”

    巫醒却敛眉笑笑,对自己说了什么毫不留意,顺而迈步到楚眠身侧,嗓音清晰:“这也是亡灵的梦?”

    “嗯。”楚眠应道,本想抓住藤草织成的围栏,却握了个空。

    都忘记了,她无法与梦里的任何事物接触。

    “这里是渔民搭建的小屋,建在海边是方便有个落脚的地方,或存放些东西。他们现在出海打渔了,估计午前才来这里休憩。”

    楚眠说着停顿下来,双眼因为日光灿耀而微微眯起,却不自觉在近乎澄明的云层间来回转动目光。

    没想到恰好进了那个叫信鸫的男孩子的记忆。

    她观察了一会便闭上眼,不忍再看。

    曾经是她在云层间,俯视着这片红日初升、金光碧涛的海域。

    云雾缥缈,也被晶莹温暖的光穿透,正当她想在无所遮拦的天际自由展翅之时——

    海风还有些凉,吹动檐下的贝壳风铃,斑斓贝螺相击,清脆铃动间,两人但听“咻”的一声,一支泛着冷芒的利箭自竹楼顶上射出,穿云破雾跃入曦光。

    若是目光紧紧跟随箭的去向,便见那一小块天空彩艳绝美,渐蓝未紫,近橘似红。也掩去了一缕向下坠落的微渺血线。

    海太大太深,眨眼便能吞没一条渺小的生命。

    楚眠始终低头不言。

    巫醒倒是目测了下箭射出的距离,又探出头往上望去:“飞得真稳啊,普通的箭矢恐怕飞不了这么远吧……咦?”

    屋顶无人,唯有一弓凭空直立,仿佛拥有自我意志的活人一般,气势冷厉,不放过侵入海岸线的任何活物。

    “这是一种有法力的道具,”楚眠说,“渔民在这里设下,用来阻挡入侵的魔鱼魔鸟。”

    “一般都是有人看管的,可今天那人带着女儿来,女儿突然犯病,被送往医治,也就是这段时间里,搭在弦上的箭误杀了恰巧飞过的传信鸟。”

    巫醒静静等候下文,一时分不出谁是故事的主角。

    可就在这时,眼前的一切景象皆化作静止,云与海不再游动,贝壳风铃斜在半空,日出,海风,蓝天,对于梦境的主人都已毫无意义。

    “……”楚眠突然扑到他的肩头:“已经够了,我不想再经历这些,也不想让你看见!”

    巫醒一手伸往少女颈后,五指穿过细柔的发丝,想了想后又放下:“那,不是在梦里,”

    “有那一天的话,你带我去各种地方,见识各界风光,踏遍真正的世间,好不好?”

    楚眠用额头抵着他的肩膀,闻言想要抬头:“可是你……”

    巫醒将手按在她的头顶:“约好了。”

    楚眠闷声说:“可是我现在什么都做不到,人不像人魔不像魔,还要解决很多事,要还很多债,很担心你现在的处境却无能为力,也没办法让你喜欢上别人……”

    巫醒:“……”

    这是把他当面壁思过的墙了。

    等等。她说担心他?

    巫醒甜滋滋的脑子已经听不见楚眠在说什么。

    他蓦地叹息一句:“恐怕我才是那个无法守约的人。”

    楚眠停下自言自语,听他在头顶倾诉:“只能躲着藏着,坏事干尽,逃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却还妄想找到某样东西,想要得到这世间最珍贵的事物。”

    楚眠:“最珍贵的事物?”

    “于我而言的,”楚眠看见巫醒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心脏,

    “因为这里,什么也感觉不到。”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巫醒答道。

    楚眠抱了抱他:“我会努力的,巫醒,你也要努力呀。”

    所以,请不要失约。

    巫律神。

    楚眠松开手臂,退后一步,背朝大海,在静止的金辉和暖风之中看他。

    也在此时,一道影子晃晃悠悠飘到她身旁,不过巴掌大小的鸫鸟,在楚眠的肩头停留片刻,看清某人是谁后立马化作人形躲到楚眠背后。

    楚眠转而摸了摸男孩的头,回头看向巫醒。

    巫醒这才认出,这是梦境的主人。唯有在其梦中,他方能借楚眠的眼见着其真实样貌。

    “他叫信鸫。”楚眠说。

    巫醒回望着楚眠。

    楚眠见他满脸写着“所以呢?”,深吸一口气。

    她知道的。

    巫醒不理解、不喜欢人。他对世界本身并没有恶意,甚至是好奇而期待的,却对除她以外的人,怀揣着不知源头的敌视与恨意。

    不理解,却恨。为什么会这样?

    全世界和全世界的人,总有人不是你的敌人。

    楚眠只是想告诉巫醒这个。

    她给自己鼓劲,缓声说道:

    “巫醒,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感受到的,与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也能感受到,人是一样的,被认同会高兴,被冤枉会难过,被欺负会愤怒,每个人都是如此,就连我,和大家也是一样的。”

    “我只是想说,我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你可以从别人身上感受到友善,也可以……不那么讨厌别人。”

    “如果可以的话,我是说如果,”她越说越忐忑,“你可以……摸摸信鸫的头吗?

    记忆的完整故事由此揭开。

    这个世界有着各种种属和部族,信鸫身为部族信使,能够化作鸟身,常常不远万里奔赴各族传递消息,却在一次返程意外被射杀,坠入深海之中。

    信鸫无声无息地死去,无声无息地消失,不为人知地结束了一生的使命。不会牵连渔民,也不会惊动坐拥上千只传信鸟的族长,他本该是满足的。

    只是……稍微有点失落。

    楚眠特有的气息和抚摸让信鸫伤口的痛楚消弭了大半,他垂着脑袋,犹疑地将目光投向另一边的黑袍少年,瞳孔微微颤抖,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对上了视线。

    毕竟这个人……一看就不好相处啊!非正非邪的气场相当强大,还有无时无刻不向外散发的敌意!对他们似乎还有天然的压制!

    但是在听了楚眠的话之后,少年骇人的气场稍许收敛了些,仿佛在与什么作斗争般,最终下定决心抬起手。

    信鸫小步挪动,把头伸过去时内心捏了把汗,颇有种上断头台的壮烈感。

    匀长白皙的手在信鸫圆圆的头顶略微放了一会,便不声不响地撤回。

    “送信,辛苦了。”

    胸口的焦灼烦躁令巫醒万分不适,但他还是学着感受身体里涌起的最明显的情绪,将之化作言语,一个字一个字传递给眼前的信使。

    “你……?”

    信鸫听到这语调生硬的话,却张大了嘴,猛地抬起头来。

    水灵灵的泪花在眼里打转。

    先前感觉到的隔阂和压抑仿佛在一瞬间全都不复存在。

    “呜呜呜噫……呜呜呜呜呜呜……!!”

    他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在这个永远埋葬他的地方,等来这一句话,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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