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柘城,山阳村口前。

    巫醒略微眯了眼,仔细辨认着两名巫族人的轮廓。

    此时暮昏夜微,看什么都有点糊糊答答的。

    左边这个蓝衣服不认识,右边这个绿衣服的……

    他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巫醒在脑海里努力搜刮着,那头的歧兰已经开口道:

    “知道我们在找谁……这些天在此徘徊的皆是盯着同一个目标,却只有我二人来自巫族,难道你是……”

    “没错没错!”巫醒扬高一只手,“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歧兰与迟阕俱是一愣。

    这名疑似巫律神的少年,全身上下都太过违和了。

    如果说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们身前时,少年满脸写着“我很可疑”,那么现在,少年便是在向周围所有一切宣示着,“我很奇怪”。

    那感觉难以形容。

    就像是……精致的人偶自己动了起来,会说话能交流,却缺少人应有的灵魂和神采,如同被看不见的线牵引一般,言行呆板僵硬,内里的意志不足以撑起鲜活的皮囊。

    这样的人,最适合的是被供奉起来,当个乖乖听话的装饰品和执行机器。

    不然就灭情绝爱,终身奉行某个使命……

    歧兰不由得瞥了迟阕一眼。

    青衣青年却极为镇定,缓缓解着自己肩上的绑带:“如果您真的是巫律大人,那么,请收回您的宝器。”

    他将黑色包袱双手奉上:“也请随卑职们一同返回巫族。”

    “……”

    仲夏之夜,山野晚风捎带了凉意,本是舒爽惬意的时刻,蝉叫与虫鸣却遽然而止,连草木也瑟瑟颤抖,恐惧着这幽邃沟谷间即将翻身而出的怪物。

    巫醒没接过青年递上的东西。

    他歪了歪头,拉动颊边肌肉,挤出一个不能称作是笑的笑:“你说的话里有很多不对哦。”

    “第一,我不叫巫律,我有自己的名字,巫醒。”

    “第二,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从来都不是巫族的巫律神,更与巫族毫无牵挂。”

    “第三……”

    他略略抬高眉尾,眸光逐渐冰凉:“原来你是那时候的……”

    话音戛然而止。

    黑袍少年似是突然生出什么新想法,眼珠子望着天穹,两掌一拍道:“这样吧,你们先和我去一个地方,然后我就和你们回巫族。那之后要杀人要打架,要做什么都无所谓啦。”

    迟阕和歧兰又一次被惊到。

    可那自称为巫醒的少年压根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只见他褪下自己的外袍,露出一身同色单衣,在树根边寻了个平坦的地方,展开外袍铺好,然后……

    平躺在了上面。

    迟阕犹疑数秒,而后上前问道:“巫律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巫醒本来闭上的眼不满地睁开,对迟阕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睡觉。”

    可青年向来叛逆:“您是感觉困乏了吗?可是方才所说要去的地方……”

    “睡觉。睡一觉我就知道了。”

    “方才您说与巫族毫无牵挂……”

    “啊啊啊啊你烦不烦哪!”巫醒猛地坐起来,又面无表情地捂脸躺下,“之后在路上说给你们听,行了吧。等我找到地方了,嗯,哈哈哈,估计也没心情讲了!”

    “……”迟阕带了点同病相怜的心境,终于不再打扰。

    他退后转过头,却迎上歧兰晦暗莫明的视线。

    “迟阕,”歧兰问他,“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迟阕已经很久没有在歧兰身上感受过危险的气息,闻言顿时紧绷背脊,反问他:“你打算怎么处理?”

    “……”歧兰双手抱臂,浸在夜色中的菱眼垂下,忽而一笑,“你倒是已经学得这般聪明了。”

    迟阕扯嘴角:“正常点说话。”

    歧兰放下手臂,目光飘向视线尽头隔断天幕的深黑巉岩,回答道:“我的主张是,先尽量完成巫律神的心愿。”

    迟阕瞬间就懂了。

    临终的病患,医者和家人一般倾己所能,完成其最后的愿望。

    而临终的罪.犯……

    迟阕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他们二人各寻了一方把风,所幸巫律神选的休息场所离村口有一段距离,会在夜晚朝这方来的人极少,他们掩去身上的气息,将将扮作露宿的旅人。

    两个时辰后。

    巫醒醒了一次,不知叨叨了些什么,又遁入梦乡。

    三个时辰后,天色将明。

    巫醒总算再度睁眼。

    他挠着被睡炸的头,解下发带一边梳理一边道:“不应该啊……”

    迟阕靠在一旁的岩坡,听见少年的话声问道:“巫律大人,什么不应该?”

    “——别叫我那个名字。”巫醒皱眉,盯着自己几近朽烂的发带,在向旁边那个人要了一段的同时问,

    “你们,通常的人,不都是在晚上睡觉,白天活动吗?”

    迟阕抽出一整盒崭新的发带,答道:“确实如此。可也会有例外。”

    “那为什么我遇不到和我同一时间睡觉的人?”

    巫醒接过盒子,选了个自己喜欢的颜色,又被眼前的物什夺走注意力,“你——这位小哥,为什么要在身上带这么多绑头发的东西?”

    “因为以防发带被人拿去做多余的事。”

    迟阕一口气答完,面上带笑。

    远处的歧兰:……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没有人比迟阕更深恶痛绝这种事了。

    早知道不和迟阕把狱寒叶的事说得那么详细了。也不会被挖出这种偷偷摸摸的陈年醋事。

    这一头。

    巫醒用呆滞的眼神疑惑地望了望迟阕,复而想起自己最初的问题:“你说,为什么人不会在晚上睡觉?”

    “也许是个人习惯,也许因故没能及时休息,也许……”

    迟阕把方才巫醒的话想了一遍,接着道,“也许是巫律大人想找的人相隔太远,虽然时间一样,身处的地带不同,可日升日落的时段不尽相同。”

    “还有这种事?还有,别叫我那个名字。”巫醒盯住迟阕。

    “有的。”迟阕无知者无畏,分不清巫醒的情绪,便看回去,并朝他点头。

    “我……”巫醒抓着发带的手忽然落下,垂到身体一侧,“巫律神能更改因果,调配气运,能调换季节时序,可是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人能做到吗……”

    “或许有,可这并不是哪个人做的。是这个世界的规律本是如此。”迟阕回答道。

    “……”

    黑衣少年静默许久,恰逢旭日东升,炫目的金色光束自黑黝黝的峡峰空隙穿透而来,那总是蒙了层水雾的眼中折过一瞬晶亮:

    “这个世界,真是璀璨奇妙啊。”

    少年对着阔别已久的日出,感叹道。

    而后巫醒似有所觉,有些空茫地望向那端染了曙光的巨峰,一直到更前方,更往前,更远的地方——

    那是召唤着他的,有如割不断的羁绊,令他心起涟漪的神秘力量。

    他转头说:“我再睡一觉。”

    迟阕和刚踱步而来的歧兰再一次愣住。

    “可是巫律大人,”迟阕看着少年再度躺下的动作,提醒道,“天就快亮了,不久或许就会有人经过,如果是那些在寻找您的人……”

    “谁还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巫醒平躺闭目,接着缓缓坐起身,眸中映出披了金煦晖光的二人。

    “哦,你们也是来抓我的,那一定想知道我以前的事吧。”

    他指尖一转,一团红色雾气自半空凝出,在那二人惊异的目光下,两道赤红流光分别钻入他们的眉心。

    “就让你们直接看好了,并不是全部,毕竟,我也有不想给别人看的记忆。”

    “……”

    巫醒说完便安心躺下,催动力量强行让自己入睡。

    迟阕和歧兰却在原地呆站了许久。

    鸟雀啁啾,灼烈朝阳一跃而上,俯瞰整片大地。

    ……

    这段记忆,是当世巫律神诞生以来,估约第四年到第十二年的片段。

    回忆是倒放的。

    首先是茕茕一身的神明,与各类恶人为伍,豢养成千上万只孽鬼,做遍丧尽天良之事。

    然后是于世间各处流浪,因为怪异的行为举止,而被掷石,泼水,放犬,棍赶,火驱。

    而后……是将红瑙茑萝杖交到玄衣老者手中,声明自己已不是巫族承认的神,托付神杖,带回巫族温养。

    随后是悲呼自己来迟的巫甲神司,泪眼中浑身染血的男孩。

    再后是尸山血海,孽鬼啃食残肢断臂的光景。

    那些断肢残躯拼回一起,捧腹大笑,说这么久都没有人来找他,定是早把他忘了,那破沟指不定已经生出新一任巫律神——

    最后……是他再也无法自行愈合的伤口。从未见过的自己的泪,在他腹腔开了个大洞的利器,翻滚而出的湿红肠节。

    ……

    迟阕知道当年掳走巫律神的主谋,分别为人间界先皇,太虚联盟某盟老,修界某州主。

    却不知道,这外表风光无限的三人凑在一起,做出的事,与阴沟蛇鼠毫无区别。

    也不知道,与自己命运相连的神早已遭到“除名”。

    而那三名主犯,该过世的过世,该落网的落网,如今已无一人留在这世间。

    即便巫族想从他们身上找回补偿,以前是没能耐,现在则既无能耐,也无机会。

    然而从地狱脱身后的巫律神并未有这种想法。

    他除了巫族,便是自己。

    比起掏空力量一报前仇,他更想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世界是怎样的一个世界……人的情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是无私情无私欲之人。也是无情无欲之人。

    可他有了想要的东西。

    于是封绝那些灌入脑海的低语,只一心寻找。

    可是,他又一次被人骗了。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最后却一无所得。

    最后的最后,他指挥孽鬼将那些贪得无厌、继续找上来的人啃噬殆尽,大闹了一场后,投身鬼川,因为笃定这里才有能够改变他的关键物件。

    这一待就是六年。

    在这里,虽然又安静又无聊,只有飘来飘去的小家伙们陪着他,他对它们既厌恶,又熟悉,却反而捡回了与那个神有关的一点过往痕迹。

    他在这里也见到了当世夜婵之主,并留下了许许多多,无可磨灭的回忆。

    他给楚眠看的记忆,只有自己最开头四年,和在爻州之后的部分。

    他也有不想让她知晓的事。

    巫醒现在想要真正地见到她。

    其实他也没有看上去那么惨。虽说与巫神源脉脱离了联系,他还是红瑙茑萝杖的主人,具有使用这件神器的资格。

    用剩余的源力炼成它后,他将一半神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只因无法在那个地狱待下去。

    相应地,红瑙茑萝杖变得暗淡无光,可依然留有一半神力,回到巫族继续发光发热。

    现在它送上了门来。

    巫醒想,拿到他的另一半神力,是先毁了这世界呢,还是先杀了所有人呢?

    他首先想问问那个人。

    ……

    ……

    一连几天的塵战,楚眠再一次透支精神,昏厥在战场之上。

    她陷入沉睡,却有梦境纷至沓来。

    那个在睡梦中会陪着她的人,在她身边的人,只是身处同一个世界便觉得幸运的人。

    已经好久没有听闻他的消息。

    她想告诉他,当初说好,只告诉他一个人的事情,她做到了。

    虽然自己已将能够净除孽鬼的傀儡展现在世人眼前。

    正因如此,才想要快点见到他。

    这些化作凶尸的魔族难缠无比,她犹如一个连轴转的陀螺,从平康郡主名义镇守的后方开始,深入战局中心歼灭鸩魔王操纵的魔尸,再顶着周施施的名字到附近的兵营训练……

    太忙了,也太累了。

    这都是她该得的。

    这些被孽鬼感染的魔族,这些家破人亡的魔渊子民,这个封存了太久的怨魔之地……

    倘若没有她接过夜婵的那一天,便不会如此。

    许是在狱寒叶的日子太过难熬,那时她无端给自己立了下一个目的地:

    受怨魔祸害最为深重的魔渊。

    她来得太晚,也太迟。曾经一度本该放弃的念头,却在“新生”之后又有了捡回的机会。

    那么接下去要做的,便是一做到底,就这样,一直一直,笔直地走下去——

    自以为是。自作多情。自我满足。

    楚眠有着这样的自知之明。

    所以,“她”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做的事。

    只要事情抵达终点的那一天……她便也不复存在。

    楚眠在自己的梦境里呆呆坐着。

    ——快醒过来啊。天亮了,外面会更危险的!

    呼唤声落下之时,楚眠的手里出现了刀刃。

    就如同往常所做的那样。

    很简单,比斩退亡尸简单多了。

    于是淬着冷光的刀尖抵上楚眠的咽喉。

    “眠眠!”

    楚眠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没管,继续推动刀柄。

    “眠眠——!”

    直到那声音清晰如昔透入鼓膜,楚眠才一把甩开刀刃,猛地站起身来。

    “巫醒……?”她朝四周张望,却始终没能看到那个身影。

    “太好了,眠眠,你真的在啊!先不说别的,你现在在哪个地方?我来找你!”

    楚眠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仍有些愣怔,却还是回答道:“我……我在……”

    “在哪儿?”

    楚眠却中途改了话头:“巫醒,你问这个是为什么?你,你能出来了?你不用隐藏自己的行踪了……?”

    “没错!我现在能到任何一个地方去!所以第一个来找你啦,开心吧!”

    “……”

    楚眠嘴唇发颤,舌头都有些捋不直,嗫嚅许久,才缓缓报出一个地名。

    如今魔渊边地血流成河,与自立为王的魔族人斗争最为激烈的战场之一:

    夕朔关,水澜渊。

章节目录

恶徒跻身神明世界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弥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弥粟并收藏恶徒跻身神明世界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