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眠和迟阕在那天没找到传说中的石潭，几天后又去了一次。
最近营里全是好消息。
净化怨魔的进度一日千里，进入最后的扫尾阶段。巫族的神官净使皆已回族，驻扎在夕朔关的大部队陆续撤走，在边地被封了属地的夙琰贵族也开始就职上任。
其中包括司月迪的三弟，绥宁亲王。
这位亲王有位纯血母妃，自小养在边地，后被接回沧渊。冷眼目睹大哥被害，二哥入牢，五弟疯魔，本着一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样态，如今远离夙琰，带母妃棺木回乡，与那些倒霉贵族相与起来……也不知之后如何发展。
巫族人已走，迟阕没有了长留的理由，司月迪也叫楚眠回城。
于是两人决心一定要找到那个石潭。
他们绕了远路，到燧城逛了一圈，而后一路打听一路寻找。
楚眠有种置身梦中的感觉。
她这个罪人在魔渊的大地行走，受到大家的拥戴。巫阕神司陪着她这个罪人，也在漫无目的地行走。
“歧兰忙完修界祸妖的事，也回巫族了，他让我把这个给你。”迟阕递过一个油纸包裹。
“谢谢。”楚眠收到自己新的储物玉佩里。
“之后有什么打算？”迟阕看着前方问她。
楚眠摇头：“不知道。巫阕神司呢？”
“我也不知道。”
“没有目标的两个闲人呢。”
迟阕抬眉轻笑，倏而发现前方小道伸出一条岔路。
岔路应是久无人过，已经长满萋萋野草，只有底端的些许泥埂能够看出来这里曾经有条路。
迟阕和楚眠相互看了对方一眼。
两人沿着细窄的泥埂慢慢行进。
——他们没有见到石潭，而是找见了一个幽邃澈净的湖泊。
正值夏季一日最热的午后，头顶密林筛下许许斑驳的清光，在泥土里，也在湖面上轻轻摇曳。湖泊的边际掩映在远方繁盛枝桠中，湖光的暗蓝和树影的幽漆交错，投映在如同一块鹅卵石形状的水玉中。
炎热的光亮，暑气的喧闹，似乎都被隔绝在外，只有这里静谧如夜，疏凉如窖。
楚眠上前，借着深蓝天光在湖面上看清自己的倒影，正想卷起裤腿踩水玩，一绺垂到腰边的长发忽地随她弯身的动作滑下，浸入冰冷的湖水。
紧接着，如同绸缎倾落，她的一大把发梢都湿了水，变成一柄柄的沾水刷子，有的还粘到衣服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迟阕见她在湖边蹲着不动，问她怎么了。
楚眠：“头发长了，好讨厌。”
迟阕伸手：“我帮你弄干。”
楚眠：“长发好讨厌。”
迟阕愣了下，才道：“你是想剪掉吗。”
楚眠没答，只从袖中抽出小刀，就要一刀斩下。
迟阕拦住她的动作：“我帮你剪。”
“？”楚眠目光带着疑惑，“巫阕神司，你会剪头发吗？”
“手生了，但可以试试看。”
“你以前就会吗？”
“浅学过一点。”
虽这么说着，迟阕旋即寻了个小石墩，铺上软垫让楚眠坐下，自己则蹲下，打理着楚眠那头刚好触到地面的头发。
楚眠挺直了背，让他不要蹲得那么憋屈。
她余光瞄到迟阕拿出一根簪子和一只细细的剪刀，先将她头顶一圈的发缠起来，而后分出后方的一缕湿发，动手开剪。
她在咔嚓咔嚓的裂帛声和游动的湖光间，有点听不清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要剪到哪里？”迟阕试了试手，问楚眠。
“肩……肩膀。”楚眠回答得有点急。
这个长度略微出乎迟阕的意料，于是那只手来到她的肩后，咔嚓的剪动声越发清晰入耳。
石墩很矮，楚眠伸直自己的腿，盯着自己的两只鞋尖。
她趁迟阕取下自己头顶的簪子时问道：“巫阕神司，你在哪里学的剪发？为什么要学？”
迟阕摘过她耳边的发丝，含糊答着：“以前。”
那声音来到楚眠的头顶：“因为经常给不听话的小家伙们理发。”
楚眠感觉他的五指穿过自己剩余的长长发尾，动作总是轻而缓，下手动剪的力度恰如其分，一次也没有扯到她的头发。
相当温柔，和他的人一样。可一点也不让她觉得窒息，只想靠近挨拢，一起分享那份淡淡的温暖。
楚眠很久很久才反应过来他的话，语气生疑：“你是……把我当小孩子？”
“啊，”迟阕下意识地道，“你和他们一样，年龄上不是小孩子，可是……”
楚眠乱晃了下：“我不是小孩。”
迟阕扶正她的肩：“你是。”
“我不是。”
“你是。”
“为什么说我是小孩？”
“只有说自己不是小孩的人才是小孩。”
“你这是诡辩。”
“……”
楚眠在前低低地笑起来。
她又端正坐好。等待那最后一剪的咔嚓声。
真好啊。
毫无营养的对话，楚眠却有种心里被填满的感觉。
她有点明白迟阕说的专注于眼前的东西是什么意思了。
听着那一剪子一剪子的脆响，看着眼前浮掠的湖影，还有……
和这个人的对话。
终于，不用去思考那些烦人的东西。不用想着自己的话是否会冒犯，能不能帮到别人，说出来合不合适。
只是单纯地，一句话去一句话来，简单地，轻松地，便能让漫长的时间变得平静安宁。
楚眠第一次意识到说话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巫阕神司会照顾人，又什么都会，一定一直都受到别人的敬仰和喜爱。
反正都被说成小孩了，那她现在就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自己的新发型，然后跑出去告诉遇见的每一个人，这是巫阕神司剪的！
巫阕神司回巫族后……
楚眠缓缓闭上眼。
等到迟阕说好了，让她起身，楚眠才发现那些短的和碎的发茬都被一层灵力挡下，没沾到她身上，而她被剪下的长发正一段段平铺在地上。
迟阕问她这些头发怎么处理。
楚眠直道：“烧掉吧。”
“会不会太可惜了？用在你的傀儡身上……”
“好恶心。”
楚眠处置了自己的头发后，转到湖边照镜子。
满头的赘余再也不见，不长不短，微微没过肩头，发尾稍有弧度，却服服帖帖收拢在她两耳边。
楚眠将十指浸在水里，形容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迟阕被她的反应吓到了：“觉得不好看……？”
“……”
“楚眠？”
“巫阕神司，”楚眠回过头去，只见迟阕眼瞳中映出的乌发少女，一双小臂已经完全沉进湖里：“有东西在水下，拖住我的手了。”
迟阕的身影下一秒已经出现在湖边。
他刚要揽过楚眠的身躯，便见她被一道水柱高高甩起，撞开头顶密盖的枝叶，极快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的足跟在泥土地里印下一个深深的坑洞，银光烁闪间，拖起长枪便朝上空直跃而去。
楚眠被日光照得有点睁不开眼。
她被一对类似于翅膀的鳞翼扇飞，身边尽是呼啸灼烈的风，她还以为自己就要被投到太阳上。
一道触须状的东西极紧地缠着她的腰，方才她在自己的手骨被绞断前险险挣开，没想到这玩意还跟着自己。
她和迟阕两人都没有发现的东西，或是猛兽，或是魔怪，估计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楚眠抬手唤出夜婵，月形巨镰在空中赤光一现，带着冰寒血色的刃轮顷刻将那道越发勒紧的须丝一斩而断。
然而那段触须似是可以无限生长，她在那刻又被猛地一带，身体急速倒转，在空中划过好大一个圈。
她的脚腕又被缠住了。
这一次，触须的主人不再专注折磨她的骨头，而是打算先把她甩晕，须上的倒刺扎进她的肉中，再抡起她上下狠狠震晃。
不巧，它既没吸到血肉也没套住那具身体，等它再次找到人攀延而上，一只等身木偶在那恐怖的握力下嘎吱碎裂，而少女的身影早已穿梭至其下方。
楚眠靠放出来的木偶桥在半空稳住身形，接着踏上夜婵，顺着长长延伸出来的触须往回走，正好碰上持.枪而上的迟阕。
“巫阕神司，我们走吧！看来吵到人家睡觉了！”少女压下被风牵起的发，容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是怨魔。”迟阕看着安然无恙的少女道。
“咦？”楚眠不由得望了一眼如鞭子一般朝两人抽过来的粗须。
她可不擅长高空作战，躲开一鞭子后便想着溜。
“这似乎是一种巨型鱼类，生有龙狮双首，每一首均染上了孽鬼，”迟阕指了指下方林中耸动的阴影，“现在它已从湖里探出身了。”
“巫阕神司，你观察得这么仔细，那你有趁刚才把孽鬼净化掉吗。”楚眠一手抵着下巴，沉思道。
“没来得及。”迟阕看了她一眼后说道。
楚眠愣住。
就算没法用律术净化，她也想出了至少五种趁怨魔还在湖中时将其封锁的方法。
封印可比直接与之对战简单多了。
“不行的吧。”她对迟阕说。
迟阕在风中定住。
“……”热风好冷。
如果说之前楚眠的某些话只是动摇，那么现在他心里的那簇火苗已经熄灭了。
他究竟是为什么才上来的……
迟阕顿时整个身体失去支撑，直直向后坠去。
楚眠大脑空白时赶紧上前，身下镰刀再度张大，她一把抓住迟阕的手臂，两人立在夜婵的刀面上。
“巫阕神司？”楚眠唤道，太阳太大，让她都出了身汗。
然而迟阕就像是突然被抽走了魂一般，没有动作也不应声，楚眠只好两手环过他的腰，以半抱半抓的姿势防止他掉下去。
迟阕则努力让自己回神。
踏步凌风……这是筑基后期才能熟练运用的灵术，他本来还差一点，即使使用也不能凌风自如……
他几次踏空成功，全是因为……
迟阕试着攥紧自己的拳，将方才掉落的长枪召回来。
不行。
就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都没有力气做到。
“……我现在，没办法用灵力。”
“诶？！”
楚眠还想问问迟阕是怎么回事，奈何那怨魔的长须开始四处乱舞，楚眠手忙脚乱，抓紧迟阕的腰身，惊险至极地躲过一道又一道袭击。
她根本没留意夜婵的走向，先把人带回地面，方长长舒了一口气。
直到听到泼溅的水声，楚眠才发现，他们背后不出二十步便是那片湖泊，而那头双首怨魔，庞大的半边身子俱已从水中显形。
“……”楚眠警惕回身，手腕却被一只带着薄汗的手捉住。
“楚眠。”
“别出声！”楚眠低下身，用极轻的声音对靠在树边的人说。
“你夸夸我。”迟阕似是也察觉到那方的状况，本来虚弱的声音放得更轻。
楚眠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夸夸我……对我说句鼓励的话也行。”
怎么夸得出来啊！
楚眠不敢出声，两眼死死瞪着提出这种不合时宜的要求的人。方才须下逃生时狂跳的心脏到现在都还未安静下来。
这样快的心跳……她刚才好像也体验过了。
楚眠抬手理了下自己的发梢。
心脏仿佛有着没完没了的精力，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只要找到那个疏通口，给它松个绑，是不是一切都可以止息了？
她会这么难受，都是这个人造成的。
楚眠不知道自己看迟阕的眼神，既痛苦，又渴望。
救救她的心脏吧。
她蹲身，飞快在迟阕脸上啄了一下。
“你要的鼓励。”楚眠丢下这句话，抄起镰刀奔着湖泊而去。
还没等她走近，但见一束白银色的凛光接连贯穿怨魔的双头，独属孽鬼的黑雾自其身上溢出，魔怪巨身重新沉入湖泊之中，漾起连绵不绝的水花。
楚眠在用魔令压制还是用精神力硬碰硬两个选择之间犹豫了一会。
最终还是用魔令将魔怪封印起来，精神力则指向背后那个总算派上点用场的人。
她收回眼底泛动的金芒，镰刀背在身后，弯着唇角对站在她身后的迟阕说：“谢谢你，巫阕神司，除掉了孽鬼，还把魔怪揍到水里，不然我在天上都不敢下来了。”
迟阕见危势已去，也将长枪收起，神色温和地对她点了点头：“不必客气。”
很好。楚眠默默点头。
这才符合巫阕神司在她心中的形象。
不然连谁向谁求救都分不清了。
她还想再享受一会，巫阕神司对每个人平等的温暖普照。
她转过身，对他说：“我们先找找附近的官邸吧，问他们这魔怪怎么处理……”
楚眠的话骤然停住。
她觉得，巫阕神司好像一直盯着她的嘴唇……？
她忍不住避开那道目光的时候，听巫阕神司说：“你的项链，松开了。”
楚眠因他的话而垂下视线。
是房婆婆送她的护身珠链，既可作避瘴之物也可作护身符。她来夕朔关后便一直戴着。
她取下接口已然破损的珠链，心里只道可惜。
“这是夙琰城的避瘴珠吧？我来时本备了一条，现在也用不上了，给你。”
迟阕说着，一面从自己的储物袋里翻出一条吊坠，随后站到楚眠身前，帮她系上。
楚眠知道。她明天便要返回夙城，巫阕神司也将在明天离开。
可是身为房婆婆的小半个弟子，她身上并不缺避瘴珠。
楚眠也在玉佩里搜寻着自己的储备。
她取下自己脖子上的那条，另一手又拿了一条，将两只手摊开给迟阕看：“巫阕神司，我有避瘴珠的。”
迟阕：“……”
真丢人。
迟阕正要伸手取过，听楚眠道：“巫阕神司，既然你也有避瘴珠，明天不如和我一起去趟夙城吧？”
“为何？”
“补偿。因为你让我用了魔息夙琰令。”
“……你还没取下来？”
“还在魔渊，取下来我便不是魔修了，很危险的。”
“为什么这么抗拒魔令的力量？”
“叛逆期。”
“……”
迟阕在这时拿回避瘴珠。
楚眠皱眉望了他一眼：“巫阕神司，你拿错了。”
“……抱歉。”
最近营里全是好消息。
净化怨魔的进度一日千里，进入最后的扫尾阶段。巫族的神官净使皆已回族，驻扎在夕朔关的大部队陆续撤走，在边地被封了属地的夙琰贵族也开始就职上任。
其中包括司月迪的三弟，绥宁亲王。
这位亲王有位纯血母妃，自小养在边地，后被接回沧渊。冷眼目睹大哥被害，二哥入牢，五弟疯魔，本着一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样态，如今远离夙琰，带母妃棺木回乡，与那些倒霉贵族相与起来……也不知之后如何发展。
巫族人已走，迟阕没有了长留的理由，司月迪也叫楚眠回城。
于是两人决心一定要找到那个石潭。
他们绕了远路，到燧城逛了一圈，而后一路打听一路寻找。
楚眠有种置身梦中的感觉。
她这个罪人在魔渊的大地行走，受到大家的拥戴。巫阕神司陪着她这个罪人，也在漫无目的地行走。
“歧兰忙完修界祸妖的事，也回巫族了，他让我把这个给你。”迟阕递过一个油纸包裹。
“谢谢。”楚眠收到自己新的储物玉佩里。
“之后有什么打算？”迟阕看着前方问她。
楚眠摇头：“不知道。巫阕神司呢？”
“我也不知道。”
“没有目标的两个闲人呢。”
迟阕抬眉轻笑，倏而发现前方小道伸出一条岔路。
岔路应是久无人过，已经长满萋萋野草，只有底端的些许泥埂能够看出来这里曾经有条路。
迟阕和楚眠相互看了对方一眼。
两人沿着细窄的泥埂慢慢行进。
——他们没有见到石潭，而是找见了一个幽邃澈净的湖泊。
正值夏季一日最热的午后，头顶密林筛下许许斑驳的清光，在泥土里，也在湖面上轻轻摇曳。湖泊的边际掩映在远方繁盛枝桠中，湖光的暗蓝和树影的幽漆交错，投映在如同一块鹅卵石形状的水玉中。
炎热的光亮，暑气的喧闹，似乎都被隔绝在外，只有这里静谧如夜，疏凉如窖。
楚眠上前，借着深蓝天光在湖面上看清自己的倒影，正想卷起裤腿踩水玩，一绺垂到腰边的长发忽地随她弯身的动作滑下，浸入冰冷的湖水。
紧接着，如同绸缎倾落，她的一大把发梢都湿了水，变成一柄柄的沾水刷子，有的还粘到衣服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迟阕见她在湖边蹲着不动，问她怎么了。
楚眠：“头发长了，好讨厌。”
迟阕伸手：“我帮你弄干。”
楚眠：“长发好讨厌。”
迟阕愣了下，才道：“你是想剪掉吗。”
楚眠没答，只从袖中抽出小刀，就要一刀斩下。
迟阕拦住她的动作：“我帮你剪。”
“？”楚眠目光带着疑惑，“巫阕神司，你会剪头发吗？”
“手生了，但可以试试看。”
“你以前就会吗？”
“浅学过一点。”
虽这么说着，迟阕旋即寻了个小石墩，铺上软垫让楚眠坐下，自己则蹲下，打理着楚眠那头刚好触到地面的头发。
楚眠挺直了背，让他不要蹲得那么憋屈。
她余光瞄到迟阕拿出一根簪子和一只细细的剪刀，先将她头顶一圈的发缠起来，而后分出后方的一缕湿发，动手开剪。
她在咔嚓咔嚓的裂帛声和游动的湖光间，有点听不清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要剪到哪里？”迟阕试了试手，问楚眠。
“肩……肩膀。”楚眠回答得有点急。
这个长度略微出乎迟阕的意料，于是那只手来到她的肩后，咔嚓的剪动声越发清晰入耳。
石墩很矮，楚眠伸直自己的腿，盯着自己的两只鞋尖。
她趁迟阕取下自己头顶的簪子时问道：“巫阕神司，你在哪里学的剪发？为什么要学？”
迟阕摘过她耳边的发丝，含糊答着：“以前。”
那声音来到楚眠的头顶：“因为经常给不听话的小家伙们理发。”
楚眠感觉他的五指穿过自己剩余的长长发尾，动作总是轻而缓，下手动剪的力度恰如其分，一次也没有扯到她的头发。
相当温柔，和他的人一样。可一点也不让她觉得窒息，只想靠近挨拢，一起分享那份淡淡的温暖。
楚眠很久很久才反应过来他的话，语气生疑：“你是……把我当小孩子？”
“啊，”迟阕下意识地道，“你和他们一样，年龄上不是小孩子，可是……”
楚眠乱晃了下：“我不是小孩。”
迟阕扶正她的肩：“你是。”
“我不是。”
“你是。”
“为什么说我是小孩？”
“只有说自己不是小孩的人才是小孩。”
“你这是诡辩。”
“……”
楚眠在前低低地笑起来。
她又端正坐好。等待那最后一剪的咔嚓声。
真好啊。
毫无营养的对话，楚眠却有种心里被填满的感觉。
她有点明白迟阕说的专注于眼前的东西是什么意思了。
听着那一剪子一剪子的脆响，看着眼前浮掠的湖影，还有……
和这个人的对话。
终于，不用去思考那些烦人的东西。不用想着自己的话是否会冒犯，能不能帮到别人，说出来合不合适。
只是单纯地，一句话去一句话来，简单地，轻松地，便能让漫长的时间变得平静安宁。
楚眠第一次意识到说话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巫阕神司会照顾人，又什么都会，一定一直都受到别人的敬仰和喜爱。
反正都被说成小孩了，那她现在就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自己的新发型，然后跑出去告诉遇见的每一个人，这是巫阕神司剪的！
巫阕神司回巫族后……
楚眠缓缓闭上眼。
等到迟阕说好了，让她起身，楚眠才发现那些短的和碎的发茬都被一层灵力挡下，没沾到她身上，而她被剪下的长发正一段段平铺在地上。
迟阕问她这些头发怎么处理。
楚眠直道：“烧掉吧。”
“会不会太可惜了？用在你的傀儡身上……”
“好恶心。”
楚眠处置了自己的头发后，转到湖边照镜子。
满头的赘余再也不见，不长不短，微微没过肩头，发尾稍有弧度，却服服帖帖收拢在她两耳边。
楚眠将十指浸在水里，形容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迟阕被她的反应吓到了：“觉得不好看……？”
“……”
“楚眠？”
“巫阕神司，”楚眠回过头去，只见迟阕眼瞳中映出的乌发少女，一双小臂已经完全沉进湖里：“有东西在水下，拖住我的手了。”
迟阕的身影下一秒已经出现在湖边。
他刚要揽过楚眠的身躯，便见她被一道水柱高高甩起，撞开头顶密盖的枝叶，极快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的足跟在泥土地里印下一个深深的坑洞，银光烁闪间，拖起长枪便朝上空直跃而去。
楚眠被日光照得有点睁不开眼。
她被一对类似于翅膀的鳞翼扇飞，身边尽是呼啸灼烈的风，她还以为自己就要被投到太阳上。
一道触须状的东西极紧地缠着她的腰，方才她在自己的手骨被绞断前险险挣开，没想到这玩意还跟着自己。
她和迟阕两人都没有发现的东西，或是猛兽，或是魔怪，估计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楚眠抬手唤出夜婵，月形巨镰在空中赤光一现，带着冰寒血色的刃轮顷刻将那道越发勒紧的须丝一斩而断。
然而那段触须似是可以无限生长，她在那刻又被猛地一带，身体急速倒转，在空中划过好大一个圈。
她的脚腕又被缠住了。
这一次，触须的主人不再专注折磨她的骨头，而是打算先把她甩晕，须上的倒刺扎进她的肉中，再抡起她上下狠狠震晃。
不巧，它既没吸到血肉也没套住那具身体，等它再次找到人攀延而上，一只等身木偶在那恐怖的握力下嘎吱碎裂，而少女的身影早已穿梭至其下方。
楚眠靠放出来的木偶桥在半空稳住身形，接着踏上夜婵，顺着长长延伸出来的触须往回走，正好碰上持.枪而上的迟阕。
“巫阕神司，我们走吧！看来吵到人家睡觉了！”少女压下被风牵起的发，容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是怨魔。”迟阕看着安然无恙的少女道。
“咦？”楚眠不由得望了一眼如鞭子一般朝两人抽过来的粗须。
她可不擅长高空作战，躲开一鞭子后便想着溜。
“这似乎是一种巨型鱼类，生有龙狮双首，每一首均染上了孽鬼，”迟阕指了指下方林中耸动的阴影，“现在它已从湖里探出身了。”
“巫阕神司，你观察得这么仔细，那你有趁刚才把孽鬼净化掉吗。”楚眠一手抵着下巴，沉思道。
“没来得及。”迟阕看了她一眼后说道。
楚眠愣住。
就算没法用律术净化，她也想出了至少五种趁怨魔还在湖中时将其封锁的方法。
封印可比直接与之对战简单多了。
“不行的吧。”她对迟阕说。
迟阕在风中定住。
“……”热风好冷。
如果说之前楚眠的某些话只是动摇，那么现在他心里的那簇火苗已经熄灭了。
他究竟是为什么才上来的……
迟阕顿时整个身体失去支撑，直直向后坠去。
楚眠大脑空白时赶紧上前，身下镰刀再度张大，她一把抓住迟阕的手臂，两人立在夜婵的刀面上。
“巫阕神司？”楚眠唤道，太阳太大，让她都出了身汗。
然而迟阕就像是突然被抽走了魂一般，没有动作也不应声，楚眠只好两手环过他的腰，以半抱半抓的姿势防止他掉下去。
迟阕则努力让自己回神。
踏步凌风……这是筑基后期才能熟练运用的灵术，他本来还差一点，即使使用也不能凌风自如……
他几次踏空成功，全是因为……
迟阕试着攥紧自己的拳，将方才掉落的长枪召回来。
不行。
就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都没有力气做到。
“……我现在，没办法用灵力。”
“诶？！”
楚眠还想问问迟阕是怎么回事，奈何那怨魔的长须开始四处乱舞，楚眠手忙脚乱，抓紧迟阕的腰身，惊险至极地躲过一道又一道袭击。
她根本没留意夜婵的走向，先把人带回地面，方长长舒了一口气。
直到听到泼溅的水声，楚眠才发现，他们背后不出二十步便是那片湖泊，而那头双首怨魔，庞大的半边身子俱已从水中显形。
“……”楚眠警惕回身，手腕却被一只带着薄汗的手捉住。
“楚眠。”
“别出声！”楚眠低下身，用极轻的声音对靠在树边的人说。
“你夸夸我。”迟阕似是也察觉到那方的状况，本来虚弱的声音放得更轻。
楚眠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夸夸我……对我说句鼓励的话也行。”
怎么夸得出来啊！
楚眠不敢出声，两眼死死瞪着提出这种不合时宜的要求的人。方才须下逃生时狂跳的心脏到现在都还未安静下来。
这样快的心跳……她刚才好像也体验过了。
楚眠抬手理了下自己的发梢。
心脏仿佛有着没完没了的精力，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只要找到那个疏通口，给它松个绑，是不是一切都可以止息了？
她会这么难受，都是这个人造成的。
楚眠不知道自己看迟阕的眼神，既痛苦，又渴望。
救救她的心脏吧。
她蹲身，飞快在迟阕脸上啄了一下。
“你要的鼓励。”楚眠丢下这句话，抄起镰刀奔着湖泊而去。
还没等她走近，但见一束白银色的凛光接连贯穿怨魔的双头，独属孽鬼的黑雾自其身上溢出，魔怪巨身重新沉入湖泊之中，漾起连绵不绝的水花。
楚眠在用魔令压制还是用精神力硬碰硬两个选择之间犹豫了一会。
最终还是用魔令将魔怪封印起来，精神力则指向背后那个总算派上点用场的人。
她收回眼底泛动的金芒，镰刀背在身后，弯着唇角对站在她身后的迟阕说：“谢谢你，巫阕神司，除掉了孽鬼，还把魔怪揍到水里，不然我在天上都不敢下来了。”
迟阕见危势已去，也将长枪收起，神色温和地对她点了点头：“不必客气。”
很好。楚眠默默点头。
这才符合巫阕神司在她心中的形象。
不然连谁向谁求救都分不清了。
她还想再享受一会，巫阕神司对每个人平等的温暖普照。
她转过身，对他说：“我们先找找附近的官邸吧，问他们这魔怪怎么处理……”
楚眠的话骤然停住。
她觉得，巫阕神司好像一直盯着她的嘴唇……？
她忍不住避开那道目光的时候，听巫阕神司说：“你的项链，松开了。”
楚眠因他的话而垂下视线。
是房婆婆送她的护身珠链，既可作避瘴之物也可作护身符。她来夕朔关后便一直戴着。
她取下接口已然破损的珠链，心里只道可惜。
“这是夙琰城的避瘴珠吧？我来时本备了一条，现在也用不上了，给你。”
迟阕说着，一面从自己的储物袋里翻出一条吊坠，随后站到楚眠身前，帮她系上。
楚眠知道。她明天便要返回夙城，巫阕神司也将在明天离开。
可是身为房婆婆的小半个弟子，她身上并不缺避瘴珠。
楚眠也在玉佩里搜寻着自己的储备。
她取下自己脖子上的那条，另一手又拿了一条，将两只手摊开给迟阕看：“巫阕神司，我有避瘴珠的。”
迟阕：“……”
真丢人。
迟阕正要伸手取过，听楚眠道：“巫阕神司，既然你也有避瘴珠，明天不如和我一起去趟夙城吧？”
“为何？”
“补偿。因为你让我用了魔息夙琰令。”
“……你还没取下来？”
“还在魔渊，取下来我便不是魔修了，很危险的。”
“为什么这么抗拒魔令的力量？”
“叛逆期。”
“……”
迟阕在这时拿回避瘴珠。
楚眠皱眉望了他一眼：“巫阕神司，你拿错了。”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