琰城沧渊,逢露殿。

    司月迪久违地去给母妃请了个安。

    倾夫人对自己的次子闭口不谈,却向他提到不日将返城的“义女”。

    “能还你自由,却又把你栓在这沧渊……真想看看,这是个如何的女孩。”珠帘后的女人声色幽昧。

    司月迪没应。

    倾夫人让他代为递予的厚礼也没拿。

    他眺望碧脊鎏金重重叠叠的宫檐,只觉得度秒如年。

    沧渊殿,乃至整个魔渊,现在已经没有五皇子的存在。

    判决由三界一同审定,施刑却交还到各自属地。这是太虚联盟绝大多数情况下,心照不宣而又昭然若揭的规定。

    此远非徇私之举,而是各界关系本就盘根错节,注重秩序与平衡的三界联盟,定是要以最小的代价做惠利最大的事。

    ——如今,也能再加一界,合为四界联盟了。

    司月迪不知不觉走上一条许久未走过的宫道。

    此地为司琬明幼时的居所。后来遭到改建,已全然看不出原来的痕迹。

    会老老实实按照太虚联盟的处决做,四界里除了他,恐怕也没有第二人吧。

    最后的送刑他交给了司衍。

    这个眼瞎脑昏,却意外识相,懂得跪下来求他的人。

    抑或是心里长了点肉的人。

    “这个孩子……早就没用了。”

    这是司月迪亲眼看见倾夫人给司琬明喂毒后,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儿时类似的回忆还有不计其数。

    蛇蝎老太婆的心思最好别猜。

    心里长肉也最是无用之物。

    这般想着,司月迪中途转道,步往自己最近最熟悉的宫殿。

    —

    楚眠和迟阕并排走在雪戎镇的街道上。

    楚眠视线掠过新旧交错的街景,望向盖着薄薄一层雾的蓝天,唇角轻轻扬起。

    她想起百里堇送他们下车时不舍的眼神。

    “还会见面的。”

    只是不知何年,彼此又是什么身份了。

    她盯住自己的脚尖,歪了歪头朝旁边的人道:“阿堇曾经喜欢的人居然是那位绥宁亲王,我当时听到都吓了一跳。”

    旁边那人投来目光,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这个。

    楚眠继续说:“后来百里家决意站二皇子,不允许与其他皇子私有来往,阿堇的初恋……单相思就这样结束了。”

    迟阕问:“如今亲王迁往边地,他们之后还可能有进展吗?”

    楚眠摇头:“那都不重要了。”

    仅此一次的。过了便难再复燃。

    飞蛾只要离开火,还能傻乎乎地继续活上一段时间。

    “听说那位亲王,曾经也是害太子进狱寒叶的主谋者?”迟阕思索着道。

    “也许吧。司月迪那个人,坑过自己,对自己有威胁的人一定会磨断牙齿,清扫干净的。”楚眠自信满满地回答。

    “……”

    “……”

    “巫阕神司,快走吧,不然城门一会就该关了!”楚眠突突冲到迟阕前面。

    雪戎镇不大,足够两人逛一下午。

    楚眠带迟阕去了自己常去的小吃摊。

    去了自己流连忘返的魔渊衣装铺。

    去了为火灾牺牲者修建的花圃园。

    去了唯有外墙焕然一新的房婆婆家。

    房婆婆不知为何,对迟阕喜欢得不得了,把身姿挺拔的男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楚眠在一旁偷笑。

    听说老人家素有喘疾,迟阕教了房婆婆几种穴位按摩的方法,又开了疏通腿部经络、活血行气的药方。

    楚眠拿过单子看了看。

    “巫阕神司,你这开的东西魔渊都没有啊。”

    “……”

    楚眠带迟阕去选了给家人的礼物。

    又给他两册厚厚的书,说是给家人的信。

    迟阕两边手看了看,一册给母亲,一册给父亲。

    “我记得你还有个弟弟吧?”他说。

    楚眠眨眼,疑惑看他:“我没有弟弟啊。”

    “?!”

    “开玩笑的,巫阕神司,”楚眠从身后取出一段雕刻了许多新奇玩意的复式络子,“小慈他也长成大人了,我实在不知道该写什么……你帮我把这个给他吧。”

    楚眠还问,给歧兰的谢礼选什么好。

    迟阕黑了脸,先朝楚眠伸手。

    楚眠没注意他的脸色,随即递过一个不过手心大、圆头短身的物什。

    是楚眠在和迟阕商量去夙城买礼物的时候,迟阕向她提的请求。

    “楚眠,也送我一件礼物吧。”迟阕自己要求道。

    ——竟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祈福娃娃。

    楚眠说,想要一整套的战傀刀傀,防身木偶,她都可以给呀。

    可迟阕只要这个。

    “原来的那个弄丢了,对不起。”

    此事提得突然,楚眠还要连夜写家书,只好拿了个现成的木偶,改了改外形后,粗略涂上魔渊特有的鲜艳颜料。

    是一件只能称作潦草的作品,但至少没有再犯把自己的血沾上的错了。

    巫阕神司又一次收下了她的马虎之作。

    楚眠掩着呵欠,有点糊的眼没看懂巫阕神司半哭半笑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迟阕的视线停留在少女眼下淡色的黛青和指尖上沾着的涂料。

    心脏一阵紧缩。

    明明是他提的可以帮楚眠带东西,他却反过来向她提要求。

    明明是他提的过分要求,楚眠却反过来安慰他:

    “没有巫阕神司,我根本不敢想还能给家里带东西呀!”

    “做这个可比写信简单多了,完全是顺便的事……”

    迟阕心中生出诸多想法,又一一忍下。

    他带楚眠进了书斋,给歧兰选了一套桐烟文墨。

    “歧兰书画都很厉害,送他这个真是选对了。”楚眠掂着自己快要用完的军饷,朝迟阕展眉一笑。

    迟阕却用一种近乎悲伤的眼神看着她。

    “笑一笑吧。”楚眠推了推他。

    楚眠在日暮时分将迟阕送到夙城门下。

    迟阕已经取回临时放在房婆婆家的包袱。

    “我会把它平安送回巫族。”他指着背后黑布下的长杖说。

    “嗯。”楚眠回答着,眉梢染上落日余晖。

    迟阕再看了她一眼,想要把那道独属于此刻的色彩牢牢印在心底。

    他逐渐汇入出城的人流。

    “巫阕神司——迟阕。”

    迟阕转过身来。

    “请等一下。”

    楚眠立在原地,朝他微微伸开双臂,眉梢那抹金晖已经停栖在她的双眸之中:

    “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

    迟阕的眸也被那汪金泽中的柔意映亮。

    他回答:“好。”

    两人之间再无阻隔。

    之前匆匆带过的,许多细节,都在这一刻变得清晰可现,足以慢慢体味。

    楚眠闻到了好闻的薰草花香。还有比自己稍快的心跳,稍高的体温。仿佛之前这具身躯本就如此。

    她没有看到的是,迟阕埋首在她的发间,眼底是眷恋的清明。

    迟阕深深埋进楚眠的颈窝,将圈住她的手臂一点一点收紧。

    原来这个拥抱还能继续加深。

    原来人的情绪能够通过紧贴的躯体传来。

    楚眠感觉到的巫阕神司仿佛在哭。可是并没有眼泪落在她的身上。

    她曾经流过泪,心里却没有哭。

    巫阕神司……却是反过来的吗?

    楚眠环着他腰部的手往上,拍了拍他背后的包袱,权当拍他的背。

    迟阕抱了她一小会,然后重新立在她的面前,看她眼中美丽的海。

    记忆消除的空洞从脸上淡去,他似乎落入一瞬空白,接着重新望向她的眼睛,对她微笑着说:“多多保重。”

    “多多保重。”楚眠也微笑着回道。

    这次她真的看不见巫阕神司的身影了。

    多多保重。楚眠在心里重复这句话。

    谢谢你。

    有你这句话,我就能继续走下去了吧——

    —

    夏天就要结束了。

    楚眠用剩下的钱在夙城的客栈休养了一段时间,便给沧渊殿传了消息。

    她不疾不徐地赶到,司月迪在大殿里等她。

    他坐在一桌丰盛菜肴边。

    “怎么了这是?”楚眠没想到一来就能吃上热乎的饭菜,飞快上前在桌边坐下。

    “饯行。”

    司月迪仔细观察了下她的脸色,早已不是受寒毒折磨的那副病恹恹样子,“妹妹说要走了,做兄长的,总要同妹妹吃顿饭吧。”

    楚眠听后愣了几秒,对他笑道:“司月迪,你想请我吃饭就直说,当初在狱寒叶,你可不知吃了我多少顿烤肉!”

    司月迪也被她的笑容感染,视线指向桌上,扬下巴道:“这桌上有一道菜是我做的,你猜猜?”

    楚眠把每道菜都品尝了一遍,思考了很久很久,才犹豫不定地选出其中一道。

    司月迪却故意不揭晓答案。

    楚眠气得要死,闷头吃饭。

    司月迪闭着眼睛都能猜出她正在吃哪道菜。

    这是一道永远也不会猜错的谜题。

    两人填饱肚子,随意小酌时,楚眠向司月迪递出一个盒子。

    司月迪没有接过的意思,于是楚眠起身放到他身前,又坐了回去。

    “你不会不接的吧?”楚眠问他。

    司月迪将目光放在盒子上。那之中有他再熟悉不过的,与自己所出同源的能量。

    接是肯定要接的。

    不过他不敢有什么过大的动作,好像心里的那口气一旦提起来,对面的人就肯定走不了了。

    要减少一切可能的接触。

    他表现得尽量冷淡。

    可是楚眠又怎会不清楚他是怎样的人。她和他讲起最近的趣闻,见他听着,便知道他听进去了。

    她又开始说别的,司月迪都一一回应。

    楚眠最后问了司月迪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回来?

    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司月迪对上少女投来的眼光,呼吸渐沉。

    他敷衍道:“不为什么。”

    楚眠知道他不想说,便不再问。

    她望了望天色,打算离开。

    今日宜出行。

    褪去暑热的阳光也正好。

    楚眠和以前照顾过自己的人打了声招呼,便返回大殿,和司月迪告别。

    “——楚眠。”

    再一次被这个语气,这个声音叫起名字,楚眠回望司月迪的神情略顿。

    但她很快收回自己的恍惚,对坐在原地没动过一步的男人挥手作别。

    ……

    荒瘠寒漠里,那个裹着浓重雾色的夜晚。

    两人看清彼此的神情后,便再也没交汇过视线。

    楚眠对中了她一刀、昏厥过去的司月迪说了很多。

    说自己的各种小心思,之后的计划和打算,以及对他未来人生的向往期待。

    她以为他要独行世间,恣意昂扬,就此无拘无束。

    可司月迪更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的人是昏厥了,然而神魂中仍有一丝意识醒着。

    那些话语刻进灵魂,他才坐在了今天的这个位子。

    所以,他能够随时抛却,与赋予他存活目的的人一道毁灭,带着所有的罪孽一同消殒。

    可是楚眠要丢下他。而且希望他活着。

    他也还是想要活着的。

    他的眼睛,这副身躯,她用双脚丈量过的每一寸土地,她拼命修缮好的这个地方。都是套住他,不让他就此沉落的绳索。

    要是死了,又要怎样去守住。

    他还想用这双眼看楚眠对他笑,所以回到了这里,坐上了这个位置。

    ……不对。他的出发点已经不是这个。

    ——他想要这个位置,所以希望她是笑着的。

    她笑了,他便能继续守好这魔渊。

    司月迪叫住已经走到殿门的少女。

    楚眠以为他还有什么事,于是停下脚步,回头遥遥望着他。

    “只要我在一日,这沧渊定有平康郡主的位置。”司月迪正对殿门,正正抬起眼来,对她说。

    楚眠朝他温柔地笑。

    她背对他,继续迈步时,他再度开口:“……太子妃的位置也为你留着。”

    楚眠也许听见了,也许没听见,但她站在原地,不走了。

    司月迪收回视线。

    “算了,最后那句你当没听到。”

    他补了句:“路上小心。”

    “司月迪,”楚眠半回过身来,气色正好的面颊也被殿外天光照得通明,“一直以来,谢谢你了。”

    司月迪颤动的瞳眸一时没能离开少女那张明丽的笑颜。

    他第一次看到,楚眠这样的笑。

    像太阳一般的,耀眼的笑容。

    “再见。”楚眠最后说。毫不留恋地。

    她以大人的姿态离开。

    司月迪看着蜕变了的少女背对他走远。

    (卷三·旅途之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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