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眠在亡灵的指引下见到了巫醒。
少年正被架在半空，万道剑光一齐穿过身躯，满目是敞开的一个个血洞，却不见有血流出。
血洞自动愈合，巫醒嘴唇紧咬，一声不吭，忽地咳出满口鲜血。
这是一种降下万箭穿心的痛楚而又不致人死去的刑罚。
巫醒的头发和衣裳皆被汗水浸湿，等到刑罚结束，他被放下来，只来得及和楚眠说几句简短的话，便疼晕过去。
他宛如初生的小鹿一般，许久睁开湿漉漉的眼，拉开他的嘴角充作笑容，叫了句“眠眠”。
他的嗓子早就喊哑了，一旦睁眼醒来，不久后又是新的一天，新一轮的处刑。
“本来只有三个时辰的……可我主动要求加了一倍，没想过会是这样啊，哈哈……”
楚眠在前三天，只会跟着巫醒一起流泪。
亡灵们围在她身边，与她一起消沉的时候，楚眠开始把他们的故事讲给巫醒听，改编成轻松愉快的情节，起码能分散下他的注意力。
巫醒几乎听不进去，楚眠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
正常人早该在无休止的剧痛中狂躁崩溃，可是巫醒无法生出这种感觉，他很平静、很木然地接受了这一切。
他也不避开楚眠，许是没力气，许是没有这种意识。楚眠就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落魄至极，忍下一切。
一个月后。
巫醒的处刑时间缩短到了三个时辰。
楚眠和巫醒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至少他们多了些交谈的时间，也彼此多了些支撑下去的勇气。
“眠眠，你是怎么下来的……？就算有夜婵，这一路上也……”巫醒趁有空，将自己的一头长发削短，又用楚眠带来的皂角洗了头。
楚眠在他侧头看来时朝他微笑。
巫醒转回头，冲着自己头上的泡沫：“这样啊。”
他的体力早就耗尽，可还是一个人清洗了身体，换洗了衣物，只有衣服是楚眠带来备用的。
“你不在的时候，不会有人帮我做任何事。所以我要尽可能习惯一个人。”巫醒颤巍巍地抬起手臂，穿过衣袖，
“你说，还有八十二年，我该怎么度过呢？”
“巫醒，”楚眠待他穿戴完毕转眼看他，“你不会等到那么久。”
她将收在怀中的地形图取出，摆到根本不够用八十多年的物资边：“为你准备物资，还有给了我这张图的人告诉我，鬼川的封印会一年年减弱，根据你受惩罚的次数，封印也会更好打开。不过，是从你这边，外面的人依然是进不来的。”
楚眠瞳中倒映出少年不断瞠大的双目，继续道：“再加上我们都是凡人，过封印的困难也会相对少些。”
“……是那个黑眼线的小哥吗？”巫醒移开视线，摇了下头，“真是劳他费心了。”
是众位神司一起决定的。
但楚眠不会告诉巫醒。
她走到浑身散发皂角清香的少年身边，话声轻柔却坚定：“所以，一定要来找我哦？我们约好了的。”
“在这里受苦的是巫律神，可是，我，我们想带出去的是巫醒。”
她闭上眼，少年的身影历历在目：“巫醒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喜欢这个世界，喜欢小动物，也喜欢我们大家，以后还会有越来越多喜欢的人……”
“你可以尽情睡大觉，可以吃喜欢的东西，可以去上学，可以交朋友，可以把足迹印在自己想去的地方……”
楚眠说到这里停下来。
她突然想到，这不是在梦中，巫醒没法享受，也没法想象这一切。
楚眠在巫醒再一次时上刑具时悄然离开。
她的目的地是祭坛之上，那具冰棺。
“……你愿意吗？”
女子带着暖意的手抚上冰凉透明的棺椁，轻声发问。
“谢谢你。一起走吧。”
楚眠用最软最干净的布包裹了棺中胎儿，带回刚结束处刑的巫醒身边。
“融魂？”
巫醒擦拭着额头冷汗，满眼疑惑地看向楚眠怀里的襁褓。
“巫醒，你在鬼川想找的东西，会不会就是牠？”楚眠朝他稍微打开一点布角。
“……”巫醒可能做出了十八年来最能表达惊讶的表情。
他拍拍头道：“我大概知道这地方有一个这样的存在，可是那些邪灵就是不肯告诉我……！六年里一直和我绕弯子！果然，它们只和你亲近！”
这次换楚眠疑惑看他：“是以前的巫律神告诉你的？他们都和你说过什么？”
“还能是什么！明明什么都不懂，还整天在你脑子里念经，一越过他们的允许范围，就会铺天盖地一顿训话……除非你按照他们的想法做，催眠自己这样是绝对正确的……”
巫醒难得整个人多了点生气，楚眠一面听他抱怨，一面找时机问：“只有夜婵之主能和亡灵亲近，那以前，夜婵之主是和巫律神一起治理亡灵的吗？”
巫醒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楚眠随即跳过这个话题：“不过巫醒，你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我问过这孩子……这前辈？牠也愿意帮你一把。”
巫醒这回直接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他才挠着头说：“本来那么期待的，真到了这么一天，总觉得，有点害怕啊……”
“都到了这一步，再怕也由不得你了！”
楚眠把襁褓交给巫醒，开始寻找画法阵的空地。
“咦唔……眠眠，好可怕……”黑暗中响起完全不像抽泣的抽泣声。
这是楚眠第一次使用灵魂融合的魂术。
她极其小心，随时做好透支精神的准备。
还好，她之前细致观察过巫醒的灵魂状况。
灵以肉为载体，肉魄缺失，则灵魂不全。
与常人相比，巫醒的魂魄像是缺少了几块，仿佛被人有意摘去，使情与欲变得极不完整，却依然能充当一定作用。
人之胚胎生长，先为本能，冲动，再为感觉，知觉，而后脱离母体，涉及智力，世故。
与主要在后天开发培养的后两种不同，前四种肉.体本欲在胚胎时期便已初成规模。
所以……
只要填补其缺失的部分，就能还原为楚眠最熟悉的，那个亡灵空间里的少年巫醒。
……
楚眠不会对这种没有百分百把握的事充满信心。
可是当她掐算着时间，提前两个时辰完成时，便知道自己做得还不错。
她拾起那块空无一物的襁褓，正打算找个地方将其埋葬，倏尔脑内与整片背脊贯通，涌上一阵阵疲软之感。
楚眠开始稳不住脚跟。
她背对着那个仍在打坐的人，却在倒下之前垫上满背温暖。
巫醒从后面接住了她。
“……”
“……”
“眠眠。”
楚眠：“巫醒，你状况如何？心里面能有感觉了吗？”
“……，你确定要问？”
楚眠背一僵：“会不会是以前巫律神的感情影响你了？”
“那帮老木疙瘩懂什么。”
楚眠本是很放松地倚着，现在却一点不敢动，即刻岔开话题：“你现在能描述你心里是什么感受吗？是不是和梦里的一样？有没有重获新生的高兴？有没有觉得未来会好一点？有没有对我的感激？……”
“有啊，”巫醒环住她腰的手束紧，极低的声音落在那薄薄的耳朵尖，“还有好喜欢你。”
“……”楚眠很想举起双手投降。
楚眠不回话，巫醒也不动作，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几许。
“你的头发，也变短了。”巫醒将脸贴在楚眠颈后，指腹捻着她的发梢说。
“嗯。”楚眠闻言也理了理自己的发尾。
“发生什么事了？”
楚眠略微偏过头去：“不太方便……就剪了。”
背后的人不知是何居心，猜测起来：
“为谁？你的那位魔修义兄？嗯，不太像啊。”
“黑眼线小哥？他连接近你的胆量都没有吧……”
“那，”见她没反应，巫醒又凑近，“是那个非要把你抢走，又送回我身边的神司小哥？”
身前姑娘忍住身体的遽然一抖。
他在诈她。他在诈她。他在诈她。
楚眠在心里重复数遍，才淡然开口：“都不是，就是碰巧遇到个理发师傅，帮我修了修。”
“原来你不喜欢他。”耳侧的男声刻意将字眼咬得更慢，“那给我一次机会又何妨？”
楚眠已经做出举起双手的姿势，抬高语调道：“巫醒，你看你刚刚又出了身汗，还想蹭到我身上，快去洗下，用我的折叠浴房……”
“听不懂。”
楚眠深吸口气：“这种事情，我更倾向于深思熟虑之后再选择对象和时机……”
“听不懂。”
楚眠举着手，拿胳膊肘往他伤处一捅，听见抽气声后拧住他两只手掌：“硬要说的话，你不是我想着的那个人，总可以了吧？”
她将语速加快：“不应该是这样的……因为你只遇见过我一个人，把所有的情绪只放在我一个人身上，你本来可以喜欢很多很多东西，如果我在，必须要分走许多，未免很不划算……”
“……”
巫醒老实了一会，随后默默放开她。
他听话地去冲了个凉，在闭目休息前朝楚眠道：“眠眠，我失恋了。”
楚眠回他：“真是太遗憾了。”
之后巫醒每天睁开眼第一句话，睡前最后一句话，都是这一句。
楚眠也给出同样的回复。
时间渐渐过去，巫醒不再重复这句话。
楚眠彻底放下心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巫醒想得很清楚。
楚眠拒绝了他，但他可以继续喜欢楚眠。
这两件事没有任何矛盾之处。
他其实想问她心里想着的人是谁。但这样就会显得像和楚眠一起见过的，死缠烂打的那类人。
这么点体面，巫醒还是不想丢的。
—
巫醒在楚眠的帮助下，补全七情六欲之后，总是睡不好觉。
因为理解了自己干过的事，自身的遭遇，他一晚上总是噩梦连连，能惊醒好几次。
他找到了合适的理由寻求楚眠的接近。
可是得到楚眠的温言安慰是一回事，睡不好还是他自己的事。他变得昏昏沉沉，日复一日的刑罚更加剧了痛苦。
楚眠很积极地帮他寻找解决办法。
在巫醒的梦中，天上破了个大口子，被孽鬼附身的妖兽如同洪水猛泄而下，蠕动着化作巨大的怪物，不停在追赶他。
那些丧生于祸妖邪兽口下的人们，从地面裂缝爬出，青白的脸布满灰暗的恨怨，要讨他的命。
那些不喜欢他，还利用他伤害他的面目丑恶之人，每天都在凿开他的身体，想要一探究竟……
楚眠给他的方法很简单：打回去。
她以魂术为媒，改装了几套傀儡，接系上巫醒的神魂，当他从梦里惊醒时，便能将无处释放的情绪转注到这些傀儡身上。
散发着淡淡寒光的傀儡在峡谷中一字排开。
这些傀儡化形，有时候是荒蛮的凶兽，有时候是巫醒自己，有时是那些阴沟蛇鼠。
傀儡只比巫醒强上一点，巫醒与新身体调节适应时，也正好锻体练魄，被剥夺神力、受刑罚折磨的虚弱体质逐日得到回复。
楚眠见巫醒的状态越来越有起色，便一步步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她给巫醒备了各种起居用品，又在地形图里留下定时的讯音，等他决心出去时，再告知他自己的去向。
楚眠做完这一切，选了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在巫醒熟睡之时离开。
这一次，她不再那般胆战心惊，而是径直乘上夜婵宽大的刀面，被亡灵们托举起来，轻盈地飞出这片沟谷。
她一口气穿过层层封印法阵，身形逸动间，将晚秋中的鬼川抛在身后。
—
三年后。鸿羽宗。
又是一年新晋弟子入门之时。
爻州鸿羽历来以水洲环绕，仙汀芳洲闻名，千亩汀洲分为大小数十个洲地，各洲外围皆栽种一排枫树，此时深秋瑟萧，枫叶相连成片，红艳耀眼。
楚眠一身玫白衣袍，身边跟了个神机堂的小弟子，抱着将要送往各洲的卷宗，在宛若燃烧的红枫间缓步行走。
小弟子不知身旁女子师从何人，只知其为神机堂的核心成员，周围弟子一致唤她“楚师姐”，便也跟着这样叫。
这位师姐话不多，可笑起来很好看，与神机堂各堂师关系都很好，还有人传她是掌门亲自请来的客卿……！
小弟子三年前恰逢入宗，冬日里迎接那位客卿的盛大仪仗到现在都清晰在目。
想起自家三天上房两天揭瓦的掌门，小弟子不由叹口气，抬眼却见楚师姐站在枫树底下发呆。
小弟子捂住嘴，已经脑补出师姐数个凄恻婉转唯美的故事版本。
然而楚眠心里只想着一句：真好看。
她转头，师妹一脸幽怨地等着自己，遂道了句抱歉，与其并肩，再度迈步。
两人踩上湿润的，青褐相间的落叶。
前方粗虬的树干后突然闯出一个人影。
来人是名年轻男子。并未穿鸿羽弟子服，近几日新人入门，服饰尚未统一，倒也不显得别致。
可是青年只着墨竹直裰，便衬出身纤体长，一身姿容与两.岸红枫相比，更秾更冶，仿佛生来便伴随此般明艳的色彩。
他唇边抿了笑，朝楚眠伸出手：
“小姐姐，可否为我带个路？”
小弟子什么都没看清。
但觉眼前一阵风过，满树火红摇曳之时，楚师姐已将手中卷宗拜托给她，拉着那个半途挡道的青年离开。
楚眠拉着巫醒的手臂，一路跑上鸿羽宗最高的牵星山。
她和他讲着未来将要居住的这块地方。
女子眼中映满深秋斑斓的景色。
青年的眸被她占据，而后也映出同一片光景。
少年正被架在半空，万道剑光一齐穿过身躯，满目是敞开的一个个血洞，却不见有血流出。
血洞自动愈合，巫醒嘴唇紧咬，一声不吭，忽地咳出满口鲜血。
这是一种降下万箭穿心的痛楚而又不致人死去的刑罚。
巫醒的头发和衣裳皆被汗水浸湿，等到刑罚结束，他被放下来，只来得及和楚眠说几句简短的话，便疼晕过去。
他宛如初生的小鹿一般，许久睁开湿漉漉的眼，拉开他的嘴角充作笑容，叫了句“眠眠”。
他的嗓子早就喊哑了，一旦睁眼醒来，不久后又是新的一天，新一轮的处刑。
“本来只有三个时辰的……可我主动要求加了一倍，没想过会是这样啊，哈哈……”
楚眠在前三天，只会跟着巫醒一起流泪。
亡灵们围在她身边，与她一起消沉的时候，楚眠开始把他们的故事讲给巫醒听，改编成轻松愉快的情节，起码能分散下他的注意力。
巫醒几乎听不进去，楚眠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
正常人早该在无休止的剧痛中狂躁崩溃，可是巫醒无法生出这种感觉，他很平静、很木然地接受了这一切。
他也不避开楚眠，许是没力气，许是没有这种意识。楚眠就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落魄至极，忍下一切。
一个月后。
巫醒的处刑时间缩短到了三个时辰。
楚眠和巫醒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至少他们多了些交谈的时间，也彼此多了些支撑下去的勇气。
“眠眠，你是怎么下来的……？就算有夜婵，这一路上也……”巫醒趁有空，将自己的一头长发削短，又用楚眠带来的皂角洗了头。
楚眠在他侧头看来时朝他微笑。
巫醒转回头，冲着自己头上的泡沫：“这样啊。”
他的体力早就耗尽，可还是一个人清洗了身体，换洗了衣物，只有衣服是楚眠带来备用的。
“你不在的时候，不会有人帮我做任何事。所以我要尽可能习惯一个人。”巫醒颤巍巍地抬起手臂，穿过衣袖，
“你说，还有八十二年，我该怎么度过呢？”
“巫醒，”楚眠待他穿戴完毕转眼看他，“你不会等到那么久。”
她将收在怀中的地形图取出，摆到根本不够用八十多年的物资边：“为你准备物资，还有给了我这张图的人告诉我，鬼川的封印会一年年减弱，根据你受惩罚的次数，封印也会更好打开。不过，是从你这边，外面的人依然是进不来的。”
楚眠瞳中倒映出少年不断瞠大的双目，继续道：“再加上我们都是凡人，过封印的困难也会相对少些。”
“……是那个黑眼线的小哥吗？”巫醒移开视线，摇了下头，“真是劳他费心了。”
是众位神司一起决定的。
但楚眠不会告诉巫醒。
她走到浑身散发皂角清香的少年身边，话声轻柔却坚定：“所以，一定要来找我哦？我们约好了的。”
“在这里受苦的是巫律神，可是，我，我们想带出去的是巫醒。”
她闭上眼，少年的身影历历在目：“巫醒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喜欢这个世界，喜欢小动物，也喜欢我们大家，以后还会有越来越多喜欢的人……”
“你可以尽情睡大觉，可以吃喜欢的东西，可以去上学，可以交朋友，可以把足迹印在自己想去的地方……”
楚眠说到这里停下来。
她突然想到，这不是在梦中，巫醒没法享受，也没法想象这一切。
楚眠在巫醒再一次时上刑具时悄然离开。
她的目的地是祭坛之上，那具冰棺。
“……你愿意吗？”
女子带着暖意的手抚上冰凉透明的棺椁，轻声发问。
“谢谢你。一起走吧。”
楚眠用最软最干净的布包裹了棺中胎儿，带回刚结束处刑的巫醒身边。
“融魂？”
巫醒擦拭着额头冷汗，满眼疑惑地看向楚眠怀里的襁褓。
“巫醒，你在鬼川想找的东西，会不会就是牠？”楚眠朝他稍微打开一点布角。
“……”巫醒可能做出了十八年来最能表达惊讶的表情。
他拍拍头道：“我大概知道这地方有一个这样的存在，可是那些邪灵就是不肯告诉我……！六年里一直和我绕弯子！果然，它们只和你亲近！”
这次换楚眠疑惑看他：“是以前的巫律神告诉你的？他们都和你说过什么？”
“还能是什么！明明什么都不懂，还整天在你脑子里念经，一越过他们的允许范围，就会铺天盖地一顿训话……除非你按照他们的想法做，催眠自己这样是绝对正确的……”
巫醒难得整个人多了点生气，楚眠一面听他抱怨，一面找时机问：“只有夜婵之主能和亡灵亲近，那以前，夜婵之主是和巫律神一起治理亡灵的吗？”
巫醒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楚眠随即跳过这个话题：“不过巫醒，你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我问过这孩子……这前辈？牠也愿意帮你一把。”
巫醒这回直接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他才挠着头说：“本来那么期待的，真到了这么一天，总觉得，有点害怕啊……”
“都到了这一步，再怕也由不得你了！”
楚眠把襁褓交给巫醒，开始寻找画法阵的空地。
“咦唔……眠眠，好可怕……”黑暗中响起完全不像抽泣的抽泣声。
这是楚眠第一次使用灵魂融合的魂术。
她极其小心，随时做好透支精神的准备。
还好，她之前细致观察过巫醒的灵魂状况。
灵以肉为载体，肉魄缺失，则灵魂不全。
与常人相比，巫醒的魂魄像是缺少了几块，仿佛被人有意摘去，使情与欲变得极不完整，却依然能充当一定作用。
人之胚胎生长，先为本能，冲动，再为感觉，知觉，而后脱离母体，涉及智力，世故。
与主要在后天开发培养的后两种不同，前四种肉.体本欲在胚胎时期便已初成规模。
所以……
只要填补其缺失的部分，就能还原为楚眠最熟悉的，那个亡灵空间里的少年巫醒。
……
楚眠不会对这种没有百分百把握的事充满信心。
可是当她掐算着时间，提前两个时辰完成时，便知道自己做得还不错。
她拾起那块空无一物的襁褓，正打算找个地方将其埋葬，倏尔脑内与整片背脊贯通，涌上一阵阵疲软之感。
楚眠开始稳不住脚跟。
她背对着那个仍在打坐的人，却在倒下之前垫上满背温暖。
巫醒从后面接住了她。
“……”
“……”
“眠眠。”
楚眠：“巫醒，你状况如何？心里面能有感觉了吗？”
“……，你确定要问？”
楚眠背一僵：“会不会是以前巫律神的感情影响你了？”
“那帮老木疙瘩懂什么。”
楚眠本是很放松地倚着，现在却一点不敢动，即刻岔开话题：“你现在能描述你心里是什么感受吗？是不是和梦里的一样？有没有重获新生的高兴？有没有觉得未来会好一点？有没有对我的感激？……”
“有啊，”巫醒环住她腰的手束紧，极低的声音落在那薄薄的耳朵尖，“还有好喜欢你。”
“……”楚眠很想举起双手投降。
楚眠不回话，巫醒也不动作，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几许。
“你的头发，也变短了。”巫醒将脸贴在楚眠颈后，指腹捻着她的发梢说。
“嗯。”楚眠闻言也理了理自己的发尾。
“发生什么事了？”
楚眠略微偏过头去：“不太方便……就剪了。”
背后的人不知是何居心，猜测起来：
“为谁？你的那位魔修义兄？嗯，不太像啊。”
“黑眼线小哥？他连接近你的胆量都没有吧……”
“那，”见她没反应，巫醒又凑近，“是那个非要把你抢走，又送回我身边的神司小哥？”
身前姑娘忍住身体的遽然一抖。
他在诈她。他在诈她。他在诈她。
楚眠在心里重复数遍，才淡然开口：“都不是，就是碰巧遇到个理发师傅，帮我修了修。”
“原来你不喜欢他。”耳侧的男声刻意将字眼咬得更慢，“那给我一次机会又何妨？”
楚眠已经做出举起双手的姿势，抬高语调道：“巫醒，你看你刚刚又出了身汗，还想蹭到我身上，快去洗下，用我的折叠浴房……”
“听不懂。”
楚眠深吸口气：“这种事情，我更倾向于深思熟虑之后再选择对象和时机……”
“听不懂。”
楚眠举着手，拿胳膊肘往他伤处一捅，听见抽气声后拧住他两只手掌：“硬要说的话，你不是我想着的那个人，总可以了吧？”
她将语速加快：“不应该是这样的……因为你只遇见过我一个人，把所有的情绪只放在我一个人身上，你本来可以喜欢很多很多东西，如果我在，必须要分走许多，未免很不划算……”
“……”
巫醒老实了一会，随后默默放开她。
他听话地去冲了个凉，在闭目休息前朝楚眠道：“眠眠，我失恋了。”
楚眠回他：“真是太遗憾了。”
之后巫醒每天睁开眼第一句话，睡前最后一句话，都是这一句。
楚眠也给出同样的回复。
时间渐渐过去，巫醒不再重复这句话。
楚眠彻底放下心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巫醒想得很清楚。
楚眠拒绝了他，但他可以继续喜欢楚眠。
这两件事没有任何矛盾之处。
他其实想问她心里想着的人是谁。但这样就会显得像和楚眠一起见过的，死缠烂打的那类人。
这么点体面，巫醒还是不想丢的。
—
巫醒在楚眠的帮助下，补全七情六欲之后，总是睡不好觉。
因为理解了自己干过的事，自身的遭遇，他一晚上总是噩梦连连，能惊醒好几次。
他找到了合适的理由寻求楚眠的接近。
可是得到楚眠的温言安慰是一回事，睡不好还是他自己的事。他变得昏昏沉沉，日复一日的刑罚更加剧了痛苦。
楚眠很积极地帮他寻找解决办法。
在巫醒的梦中，天上破了个大口子，被孽鬼附身的妖兽如同洪水猛泄而下，蠕动着化作巨大的怪物，不停在追赶他。
那些丧生于祸妖邪兽口下的人们，从地面裂缝爬出，青白的脸布满灰暗的恨怨，要讨他的命。
那些不喜欢他，还利用他伤害他的面目丑恶之人，每天都在凿开他的身体，想要一探究竟……
楚眠给他的方法很简单：打回去。
她以魂术为媒，改装了几套傀儡，接系上巫醒的神魂，当他从梦里惊醒时，便能将无处释放的情绪转注到这些傀儡身上。
散发着淡淡寒光的傀儡在峡谷中一字排开。
这些傀儡化形，有时候是荒蛮的凶兽，有时候是巫醒自己，有时是那些阴沟蛇鼠。
傀儡只比巫醒强上一点，巫醒与新身体调节适应时，也正好锻体练魄，被剥夺神力、受刑罚折磨的虚弱体质逐日得到回复。
楚眠见巫醒的状态越来越有起色，便一步步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她给巫醒备了各种起居用品，又在地形图里留下定时的讯音，等他决心出去时，再告知他自己的去向。
楚眠做完这一切，选了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在巫醒熟睡之时离开。
这一次，她不再那般胆战心惊，而是径直乘上夜婵宽大的刀面，被亡灵们托举起来，轻盈地飞出这片沟谷。
她一口气穿过层层封印法阵，身形逸动间，将晚秋中的鬼川抛在身后。
—
三年后。鸿羽宗。
又是一年新晋弟子入门之时。
爻州鸿羽历来以水洲环绕，仙汀芳洲闻名，千亩汀洲分为大小数十个洲地，各洲外围皆栽种一排枫树，此时深秋瑟萧，枫叶相连成片，红艳耀眼。
楚眠一身玫白衣袍，身边跟了个神机堂的小弟子，抱着将要送往各洲的卷宗，在宛若燃烧的红枫间缓步行走。
小弟子不知身旁女子师从何人，只知其为神机堂的核心成员，周围弟子一致唤她“楚师姐”，便也跟着这样叫。
这位师姐话不多，可笑起来很好看，与神机堂各堂师关系都很好，还有人传她是掌门亲自请来的客卿……！
小弟子三年前恰逢入宗，冬日里迎接那位客卿的盛大仪仗到现在都清晰在目。
想起自家三天上房两天揭瓦的掌门，小弟子不由叹口气，抬眼却见楚师姐站在枫树底下发呆。
小弟子捂住嘴，已经脑补出师姐数个凄恻婉转唯美的故事版本。
然而楚眠心里只想着一句：真好看。
她转头，师妹一脸幽怨地等着自己，遂道了句抱歉，与其并肩，再度迈步。
两人踩上湿润的，青褐相间的落叶。
前方粗虬的树干后突然闯出一个人影。
来人是名年轻男子。并未穿鸿羽弟子服，近几日新人入门，服饰尚未统一，倒也不显得别致。
可是青年只着墨竹直裰，便衬出身纤体长，一身姿容与两.岸红枫相比，更秾更冶，仿佛生来便伴随此般明艳的色彩。
他唇边抿了笑，朝楚眠伸出手：
“小姐姐，可否为我带个路？”
小弟子什么都没看清。
但觉眼前一阵风过，满树火红摇曳之时，楚师姐已将手中卷宗拜托给她，拉着那个半途挡道的青年离开。
楚眠拉着巫醒的手臂，一路跑上鸿羽宗最高的牵星山。
她和他讲着未来将要居住的这块地方。
女子眼中映满深秋斑斓的景色。
青年的眸被她占据，而后也映出同一片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