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恒王府到葛庄再回来,一折腾来折腾去,年已经过完了。

    楚眠一点元宵灯会的影子都没看到。

    她不让恒王有反悔之机,手间翻飞几下,暗符和引灵针一同弹出,在恒王身上和麒麟石像边一闪,那枚小巧的貔貅玉镇顷刻便重焕灵泽。

    “恒王殿下,请把手借我一下。”楚眠抽了他几管血,又感受了下他的魂律振鸣。

    恒王被她的魂术律波弄得浑身麻痹:“楚仙师,你这是……?”

    “找找你的精血替代品,再问问这麒麟神灵,以后便不必烦你亲自相迎了。”

    “……”

    楚眠粗探了个大概,将血珠子和记录收好,打算回鸿羽宗再捣鼓。

    “年过完了,我也该回宗了。再见。”

    她将储物玉佩放入衣襟,朝恒王行了个礼,眉眼里略含了轻柔笑意,“元宵灯会,下次再来看好了。”

    “仙师莫非是和人约好了逛灯会?”恒王尚在榻上动弹不得,无法起身相送,因而多问了一句。

    “嗯……也不是,只是想找人一起过年。这一路来,陪我过年的人也算不少了。”楚眠略一沉吟,再次看向恒王的眼神变得客气拘束:

    “虽然不全是开心的事,但这个年过得很有意义,多谢京城和王府的款待了。”

    女子的眼光平和而澄澈,全然没有被苛待谋害后的阴霾。

    恒王闻言不由失笑:“意义么……”

    “恒王殿下去葛庄看望妻子,是不是也和我怀着一样的想法?”楚眠也多问了句。

    “不错,”恒王回道,“自从沐娘离开,我能找到为数不多有意义的事,便是与她一起过节,聊以为慰藉了。”

    楚眠不由想到那些与自己朝夕相伴的亡灵。

    他们的记忆飘至此地,去往外界异乡,会不会也还有人在牵挂着他们,想念着他们?

    就算历经久远,变得残缺,不再是原来的自己……

    “王妃虽然去了,可她留在殿下的记忆里,在我看来,就像是把殿下也带走了一般,”楚眠缓声说道,“无人和殿下分享这段共同的记忆,可记忆一人一半,是两人在方能共存的,所以,殿下像是……”

    “像是缺了一半的人?”恒王恢复气力,微微直起身,接话道。

    “殿下,记忆是多么神奇的东西,”楚眠抬起眼,并未与他视线完全相接,突然深吸口气,“与人同享共生,可若那个人不在,或是忘记了,改变了,只留自己一人回想的话……”

    她的眼瞳似在水光中挣扎:“那我宁愿不要这段记忆。”

    “……”恒王靠坐在一旁的软枕上,慢声道,“楚仙师,你果然是有想一起逛灯会的人吧。”

    楚眠愣愣看了他几秒。

    他的视线透过漫上雪光的窗格:“你的忧虑确实是有,可既然人都在,不如去见一见,见上面,说上话后,自然能明了彼此心意了。”

    楚眠作恍然大悟状,转脸睨着他道:“恒王殿下只动动嘴皮子,当然说得容易了。”

    她忽略恒王无继续交流之意,倾了下身,问他:“你知道筑鞍台在哪里吗?”

    恒王指给她京畿舆图,让她自己看。

    “筑鞍台啊……”恒王握拳置于下颚,好心提醒了句,“其属县玢县最近受雪灾严重,仙师行路可要万事小心。”

    “多谢。”楚眠一面记下沿途路线和驿站,一面问,“请问那里的巫祠在哪一处,也在此次受灾的范围里吗?”

    “玢县自开朝以来,从未设过巫祠。”

    “?”

    目睹楚姓仙师从耀武扬威转为茫茫失神,恒王补道:“不过那里住了部分迁居而来的巫族人,系仙师母族同胞,应也少不了族中的职官人员,仙师沿途可多问多打听,那地方有些不好找……”

    “恒王殿下。”

    楚眠临走时朝恒王深深行礼,“原来我枉为仙门修者以来,全然没有长进。”

    “我抱着残缺的记忆,一直在原地打转。”感觉到心里有什么东西隐隐被唤醒,楚眠唇际不自觉带上笑,两只冰凉的手好似都在冒着热气。

    她握紧了拳:“可是,如果有人能打破这迷宫,带我出来的话,我想去见他。”

    “我想知道,我缺失的东西,会不会就在他身上。”

    恒王远远将楚眠送出府邸大门。

    “我虽为残身鳏夫,可陛下对我最是放心,我自会上禀仙师的仙术高明,为沐娘作了超度涤魂,但可惜,依旧难解我相思心结。”

    “麻烦恒王殿下。后会有期。”

    恒王孤身一人立在雪殿下,倏尔轻叹了口气。

    放心。

    怎么能不放心。

    只要让他保持残缺,再无立起可能,就能顺着那个人的意,再随便被填补,随意受揉捏。

    他与沐娘,本就是再无相见之可能,再无和乐之命途。

    他因为一时执意,断送了太多的可能。

    如果楚仙师明年元宵上京的话……希望还能看到她,以及她缺失的那一半吧。

    ……

    充州玢县,位于京城以北,过了垄奚河,穿过靳乌草原,一片形如马鞍的山坳中,坐落着过万人口的居地。

    筑鞍台其地正好在马鞍的鞍座顶端。

    此地离京城确实不远,巫祠多集中于京地,或富庶大州,虽说从京城赶往此地也就两三天,但能让神官神司亲自出马……

    楚眠一瞬间觉得自己的面子很大。

    她一路走一路问,才寻到那个神秘的巫族聚居地。

    自五年前起,人口稀少的筑鞍台便陆续有巫族人迁居至此。

    由谁牵头,由谁组织,搬来的人一问三不知。只道是听了“阿迟”的话,不再拘在那山穷水恶的峡湾,而是到这个挨近皇城的好地方来谋生活。

    此县住民善种植,善畜牧,教授了这些居民不少实用的务农技法,让他们能尽快安家成业。

    但能学的只是一小部分。

    更大一部分巫族人,都有让人难以启齿的秘密。

    ——不是身有残疾,难以正常起居、独自生存,就是心智不全,面目畸异,多有夭煞之相。

    他们曾被称作“山下的罪人”。

    阿迟则是这些不被巫律神所爱、不为世间所容的罪人的,救星。

    在筑鞍台,不论男女老少都认识他。原本在巫族,阿迟就经常来看他们,给他们擦洗理发,捉虱子修草棚子。虽然在他们安顿好后消失了一段时间,这几年都定期在年节前后出现,每次来都和大家一样亲热。

    有人说,阿迟以前也是“山下的罪人”,由于做什么事都比大家慢一步,才被冠以此名。后来他被族中人收养,现在不知在哪高就。但总没忘记他们这些难兄难友,有他提点,他们才能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也有人回嘴,你那臆症发发就得了,阿迟什么时候是山下的人,上次臆想的月亮嬷嬷怎么还没出现呢。

    楚眠谢过在路口铲雪的人,转身到一片格局相似的房屋边。

    筑鞍台几乎都是义济房,由县衙和各界人士资助,后者也因之能得到接触巫术的机会,巫岭宝岩铁矿,修界仙门的推荐名额,等等。

    楚眠问附近居民,阿迟什么时候回来。

    居民说,阿迟去西边草原办事了,这天寒地冻的,说不定就不回来了。

    楚眠听后笑笑,翻开鸿羽灵鸽传来的信报。

    正好接到了临时任务,能等到人最好,等不到就不等了。

    —

    此时迟阕和巫庚神司还在一草原领主的帐房里做客。

    这个兄弟部落以皮草毛毡闻名,皮暖毛厚,不漏不糅,最重要的是成本低廉。

    两人看领主对制皮手法咬紧不松口,遂开始谈生意,定下每年往巫族发多少匹,往筑鞍台送多少件。

    事情谈完,迟阕被领主拖住给他一家老小消灾除厄,巫庚神司收到京郊雪情的消息,先行一步去确认族人情况。

    领主见这年轻人温和有礼,通书达理,便多聊了半日,尤其对他巫术仙术双通的身份感兴趣。

    迟阕和他说起往事,伸手不觉触向衣襟时,面对领主的褒奖只谦虚道:“其实小辈在十二岁以前,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懂,只是浑浑噩噩地,纯粹混日子罢了。”

    领主唏嘘道:“在我们这儿,不说七八岁提弓上马,也被阿爸阿妈催着,驯驯驹儿学点角力了。”

    “您所言极是。”迟阕眉眼舒展,“小辈是因为遇到了许多命中贵人,才得以有今天的。”

    “迟神官乃巫族神亲侍,应是命相极旺之人,难道在此事上还能生曲折?”领主面露讶异。

    迟阕笑中略显无奈。

    “是因为有人给了我意义,又肯定了我的意义,”他抬高手掌,虚探向胸口那份甚乎其微的重量,长眸仿佛在遥遥注视着什么,“我此生此身,永远也还报不尽。”

    领主收起旁的心思,但言冬夜行路险恶,招待他歇息一晚,而后尽快返乡看照族人。

    迟阕在回筑鞍台的路上,接到了巫庚的紧急传令。

    他花了点符术,一天赶完三天的路,却一眼望见大岔路口边,巫庚正被四五个小童挂满两臂,闹着叫着要他举高。

    “这些孩子是?”有几个胆大的顽童上来拉迟阕的衣角,也要举高高,他却只是摸了摸孩子发顶,看着两颊涨红拼命使劲的巫庚问道。

    “附近灾民要重建房屋,家中小孩无人管教,也有走丢找不到家的,家里人还被困着的,知县说有现成的救济房,就都送到这里来了……”巫庚答话的同时狂抖,面部扭曲得不成人样,逗得两旁小童咯咯直笑。

    “……”迟阕观赏了一会这群大小孩的玩闹。

    “傻站着干嘛你小子……!快去后面搬货,那些年分你的玉米糊糊都白吃了?!”

    巫庚力竭如一条死狗,正巧有人前来认领小孩,方才还在欢闹的孩童像是被传染了般,一个接一个开始大哭,巫庚把他们一齐赶到棚子后面:“快快快!去后面找你们的大铁块!”

    “……”分到任务的青年给几个鞋破洞的孩子填上棉花,无声走开。

    十五年前,巫律神失踪第六年。

    替代巫律神的孩子起初到神殿什么都不吃,只认识玉米糊,饿极了偷跑出去时,恰遇上一边端碗一边抱怨的杏衣男子路过楼梯口,遂结下不解之缘。

    落榜过无数次的巫庚神司最开始只是一名小小神吏,见一团不明小怪物蹲守在楼梯底下的阴影里,还以为是谁家神官偷带的孩子。

    把最不爱吃的玉米糊分给小孩后,他竟然能给自己弄来山珍海味,这笔只赚不赔的生意就这样持续了好几年。

    彼时的迟阕:不认识的东西,有毒,都给你。

    ……

    迟阕在棚后搬了两轮货,感觉自己可能眼花了。

    那些把分完类的物资送到各家各户的“人”……是傀儡吧?

    和孩童一起玩闹,被称做大铁块的“人”,也是傀儡?

    而那个操纵着数十具“大铁块”的人,正若无其事走过来,把一筐萝卜搬到他身前:“阿迟,这个是放在这里吧?”

    “阿迟?”

    “……”

    迟阕的喉头突地涌上一股躁动的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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