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巫岭，也如人间凉秋一般，草木沾露，树荫婆娑，清幽宜人。
黛山翠峦间，青灰的石板小道几转弯折，一直延伸到鳞次栉比的住家街道。
这是对楚家来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
楚淼修剪好门前的几株盆栽，刚提了水桶水瓢出来，屋里传出妻子用早饭的催促声。
楚华爱备粥食，楚淼让她放在案上凉会，又责怪她一时兴起种的花花草草又不管了。
楚华当即不同意，是丈夫过于精细，每天都盯着那几盆花不放，所以它们才长不起来。
“养孩子可不见你这般不上心……”楚淼浅笑着轻叹，慢慢舀水浇花。
“孩子不上心怎么行？”楚华缓步上前，正想问他上次清出来的旧书放哪儿了，转眸却见从道上走来的青年身影，眼里顿时一亮，“看看，这是谁来了？”
楚淼也探头看去，拂了下衣摆站起身，轻车熟路将青年请进屋。
迟阕推辞不过，顺了其意，遂加入楚家的餐桌。
“伯父伯母最近如何？”
每隔一两月，青年都会来他们家坐坐，问问一家三人近况，若是有目之所及的麻烦事，都会帮他们处理解决。
算起来，也过了六个多年头了。
自从他们唯一的女儿离奇遭邪器认主，猝然出族，她生活过的痕迹便像是被不可抵挡的洪流卷走，少有人提起她的存在，好的坏的无人再说，连那场轰动一时的巫官考核也淡出人们的视野。除了她的房间如初，最亲的亲人怕触及伤心事，偶尔才提，他们已经很难在这里找到楚眠的踪迹。
可是青年——彼时还是个不大的小伙子，突然出现，说他是为了楚眠，会照顾好他们一家人。
这个年轻人十分神秘，姓名来历都不曾透露。
他们在三司见习的儿子不知从哪得知些蛛丝马迹，提及这个问题时，眼睛对着窗外一直朝上望，努嘴指了指山巅，夫妻二人便不再深究了。
可是睡儿怎么会得到神殿中人的庇护？
在最开始青年定时三月来一次，渐渐表示出曾经负责楚眠的事，却没能保护好她的意思。
那么他便要保护好她的家人。
青年的话时而出人意料，时而深奥莫测，似乎还牵扯到族外之事，楚华和楚淼隐约察觉到，在楚眠身上发生的一切，并非无缘无由，凭空而成。
这意味着，并不是命定的灾祸非要眷顾楚眠和他们一家。
他们不能让时间倒流，因果逆转，却可以沿着既已存在的轨道，重新看待这些“灾祸”。
命轨、因律，由天而定，但人不由天定。
以泪洗面是一种活法，承重前行也是一种活法。
而且他们还能和这个年轻人聊聊女儿从小到大的事，就好像，她还在这间屋子里，从一个房间蹦蹦跳跳到另一个房间，和弟弟追逐打闹，或喜颜欢笑，或哀声苦恼，或是小心翼翼地藏起伤口，让他们别生气。
他们好像能在青年身上看见女儿的影子。
或者说，和他们一样，他看到了楚眠的影子，他在看那些影子。
他在寻找她，这样才能填补他的空白和空缺。
只有看见那个影子，他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这样荒谬的错觉，和某一次在医馆浮光掠影的一瞥一样，他们能确信，却不能记得。
直到四年前——青年从外界带回女儿的书信和礼物，他们才能真正确信了。
这个身披苍蓝绣袍的青年，正式向楚家介绍自己，他是谁。
二十重因律的神殿神官，迟阕。
兼修仙门道法的修士。
曾是山下的罪人。
而现今已无山下的罪人，只有筑鞍台的巫族迁居者。
代理神巫歧的朋友。
楚眠的……
他顿了顿才说，代楚眠照顾家人的人。
楚华和楚淼看过楚眠厚厚的信后，说，要不成为一家人吧。
楚平慈哈哈大笑，拍着迟阕的肩道，那他岂不是多了个做神官的哥哥了。
这句玩笑被一句带过。
……
“平慈听说有一队巫官要去睡儿在的宗门，迫不及待就去了，出发前一晚上都没睡着。”
“他说要把睡儿带回来？”
“说过……迟神官，若是睡儿真的回来，族里会不会再……”
楚华说着看向一点不客气，给自己添碗的迟阕。
“伯母不必忧虑，”迟阕坐回位置道，“神殿里的大部分人都是站在夜婵之主，楚眠这边的。”
“说起来，不久前到处都在传，神殿授予夜婵之主‘巫’姓，我们一开始都没能反应过来，原来这是指睡儿的事情。”
“不少人找我们确证，只有平慈清楚情况，说睡儿在各地收鬼除孽，又说她镇守巫族后方，与修界和魔渊之人往来，为巫族开辟进路，让我们吃惊了许久。”
楚华看了眼颔首默声赞同的丈夫，继续道：
“其实不单是大伙儿，连我们都还有些不敢相信……神殿商议此事的时候，迟神官你在场吗？”
迟阕闻言抬眉，轻笑着答：“这是由各位神司决定的，剩下的……就是代理神的功劳了。”
“只是巫歧也有考虑，也尽量避免给你们添麻烦，还不到公之于众的时候。”迟阕缓声说，“是让这件事成为神殿传说作为流传，还是告之四界，使‘巫眠’之名成为巫族征象，这需要楚眠自己来定夺。”
他轻笑出声：“不过楚眠的事确实越传越夸大，现在已经作为传说了。”
“迟神官数月前不是还和我们讲过睡儿在外的事？”楚淼放下碗筷，温和目光扫过对面青年，“听到睡儿过得很好，学会了许多，有朋友，还做了许多让我们都想不到的事，真是……长大了啊。”
迟阕垂眼，指尖摩挲过自己手掌上的皲褶裂痕，想到它曾经被另一个人的手牵过，与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相合。
“楚眠她……”数月前的回忆在脑海涌动而过，迟阕抬起眼眸，映出与他神色同样温柔的二位父母，“她是值得你们骄傲的女儿。”
他的视线短暂落在楚家唯一关闭的房间门上，收拾了吃干净的碗筷起身：“那么伯母伯父，我今天就先走了。”
“不多坐一会？也不知平慈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楚华问道。
“我也要准备出发，去往修界一趟了。”他转头笑笑，向二人道别。
楚华和楚淼眼见青年几步走到门口，接着不知不觉止住脚步：“……”
“我有一个请求，”青年眼底噙了黯淡笑意，回过身来，“不知伯父伯母可否答应？”
楚眠的房间敞开在眼前。
暖色的墙，樱草色窗帘，地板和书桌一丝灰尘也无，看起来时常有人打扫。
迟阕拉开椅子，在楚眠的书桌前坐下。
他第一次在这里寻找楚眠的影子，末了却无多的想法。
长久的念想和描摹幻象的时候已经结束了。
他不知道如何和楚眠表达，可觉得只要楚眠切实地站在他面前，他就能知道答案。
楚眠可以以各种神情姿貌站在他面前。
他想做的事也只有一件。
迟阕靠在椅背，预想着下次见面该怎么说怎么做，又全部推翻。
“……”迟阕的手向前探去，木质书桌的冰凉沉重令他清醒。他又将手伸向左边衣襟，空的。
他将椅子摆回原位，关上房门，心里没能得出个有底的想法，脚下擅自有了方向。
楚家夫妇已经出去了，他阖上空无一人的家门，踏上几经时间冲刷，有些泛白的石板路。
……
迟阕有记忆以来，就被周围人叫做“阿迟”。
他似乎是和乡人一同逃荒来到此地，也可能是巫族扩张时纳入的山寨住民，但历经过饥饿，鲜血，争斗，他成了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测试过因律，他又变成为神职者口中的罪人，一应送至山下。
“不被神所爱之人”。
毕竟，他不仅反应迟钝，心智有缺，连律轨和因律都是缺损的。
这导致他气运微无，福薄缘浅，极难在人世间的因果律链中留下痕迹。
具体表现是，不容易引起注意，极易被人遗忘，很难被人记住。
除了山下，至少不必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也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的因律残损有缺，不知重数，可他的命硬。
他怀抱着残缺，犹如一株枯干弯折的草木过活。
命运的转折出现在他长居山下四年后。
那时他大概是六七岁吧。
“巫律大人是无私情无私欲之人，可又何尝不是无情无欲之人呢？……”
巫甲神司悯天哀叹，选中他这个“无情无欲”之人作为替代品，送往巍巍云端的殿堂。
为了和巫律神区分，他有了新的名字，“巫阕”。
他独自居住在五层侧殿，与往常一样，仅仅保持活着的状态，为人摆布，浑噩度日。
——突然有一天，他想做点不同的事。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令他吃惊困惑。
原来他还会有想法，还会思考。
最后还是付诸了行动。
从神殿五层，到神殿大大小小的地方，直至一天，偷偷溜到街道，趁日落之前返回山巅，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学会感受自己的情绪，感触，念求，并为之命名。
他逐渐发现，只要自己心中生出渴望，生出想法，为了完成某个目标而做出行动，那些感受便越清晰，越鲜明，能将空壳一般的他填充补满。
就连残缺的律轨与因律，也开始生出一层淡淡的水雾，日渐有凝结之意。
有了这个惊人的发现，他给自己设下一个又一个目标，并为之努力。
仅仅是为了朝常人一步步靠拢，和修补自己的因律。
包括照料山下的同胞，与不顺心的人争执，追求知识和力量，当一个大家心目中的好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好事。
后来的他还想爬得更高，走得更远，于是向默许了他一切行动的巫甲神司请求，能不能在神殿给他一官半职，他不想在神座上荒度岁月，当个幸福的，影子一般的替身。
巫甲神司摇头复又点头，万般言语化作一句长叹，告诉他，跟他来。
他跟随巫甲神司去了人间界，涉足修界，因为依旧无法使用律术，在留仙宗得了启发后，便想着法子觉醒灵根，修习修界术法。
巫甲神司临终之际，将他托付于其继任者，也用一个神司之位，换来了他的终生使命。
他将此事短暂放在心上，随后开始别的谋划，顺利把从修界来的歧兰拉入己方阵营。
……
迟阕转脚拐进一家书馆。
靠里寻了个位置坐下，他将刚在神殿收到的文书展开在前。
代理神，歧兰，给他塞了一堆修界的事务，让他顺便与鸿羽宗的先遣小队汇合，再筹备好交流大赛的事宜。
“歧兰什么时候也来管我的事了？”
他语出惊人，引得周围频频瞩目，随后被递文书的巫庚怒骂着踢出神殿。
计划前往鸿羽的时间生生提前了三个月。
迟阕转开眼光，无焦点地落在整齐排列的书架某处。
……
他曾在书架一隅见到对角落议论纷纷的书馆管理人。
他们议论的，是那个女孩子。
出没于各处书馆，整天躲在角落看书的女孩子。
他对她略有印象，此时听了管理人的议论，才知和他一大张旗鼓在书馆里闲逛的闲人不同，这个一心扑在律术典籍的女孩子，并没有因律。
没有因律？
彼时没有名字的少年笑容尚且微妙僵硬。
原来也有和他一样，如此特异独行，离经叛道的人。
那段时间他试着运行仙法，聚集气运，可自身资质本就存在极大限制，终于，在凝炼出大半轮的因律和律轨之后，再无进一步补齐迹象，不论做什么事，调动何种情绪，增幅都已甚微，修术也再难有进展。
人之五感，六欲，七情，大多都已懂得，体验过，知道如何控制。而今看来，需得另开一个新的口子，补全剩下的缺失。
自己还缺了什么？
他思考着这个问题，在书馆管理人对偷看典籍的女孩忍无可忍时，将他们引开，问了女孩几个他在书中感兴趣的问题后，抽身离开。
反正没人认识他，也没人会记得他。
可是……
他之后走在街上，不经意发现了一双在注视他的眼睛。
是那个女孩啊。目光忽闪着放在他的身上，被往来不息的行人所遮挡，最后连同她的人一块消失。
至少他也给她留下了一点印象。
看来他的努力是有意义的，总有人能记住他。
迟阕以为她的出现便是告诉他这个道理。
谁知歧兰某日没头没脑道，他听往昔同门皆叹，男女之爱是一剂猛药，能让人无所畏惧，所向披靡。
又问他，上次你提到的女孩，想进暗阁学习修界术法，能否准许她进去？
他第一反应是，谁。而后略作思索，答应下来。
暗阁禁术是上任巫甲神司的遗存，许他自由出入，也给了他一定的权限。
歧兰见他爽快应下，对他说，你的药来了。
歧兰误会了，他想的不是这些。
他想的是，有人竟和他一般走旁门左道，一般地叛逆。
她都已经忘记他了，连他是谁都不会知道。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的回答一直都是，不必，人没有爱情也不会死，他会另寻办法。
但是歧兰屡次激将，聒噪烦人，甚至拐弯抹角把楚眠带到他面前。他一气之下，决定腾几天出来去证明他的观点。
果然，从暗阁回来之后，他的因律并未有补全之态。
可是他的脸开始能够被人们记住，就像是在另一个方面被补全了一般。他不能再随意外出。
歧兰又来劝他了，叫他抓紧时间，不要愧疚。
他说，不行，我另寻办法。
陷得越深，他便能达成自己的目标，进而陷得更深，但这是在利用她，他断然不接受。
歧兰势与他作对，再次把楚眠带到他的面前。
巫律神殿中，楚眠叫出他的名字，送了他礼物，他却把她赶走。
那之后，也许是在惩罚他的犹豫不决，坏事接连发生。
一定是他和歧兰将楚眠的命运尽数打乱。
在神殿五层，巫律神的寝殿内，他正式接下自己的使命，面对甲乙丁三位神司，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
保证楚眠的安全，放她回家。
神司们或观望，或答应了他。
答应他的巫甲神司说，完成使命之后，即放他自由。他既不是巫律神的替身，也不是第十一位神司。他们会在山外为他安排一处住处，保证余生衣食无忧，安居享乐。
他幡然醒悟。
他一度什么都不是。
本来就什么都不是。
因律残缺，修习禁道，尽享一跃登天的好处；怀揣着不为人知的目的，做着光鲜亮丽的事，为己身披上理所应该的外衣。
如同他曾在神殿中枯坐，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抓不到。
可正因为如此，他才要倾尽全力完成他的使命，结束这一切。
然后倾尽余生思考，与那些纷扰他的声音，令他感到痛苦的迷惑，一辈子作伴。
黛山翠峦间，青灰的石板小道几转弯折，一直延伸到鳞次栉比的住家街道。
这是对楚家来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
楚淼修剪好门前的几株盆栽，刚提了水桶水瓢出来，屋里传出妻子用早饭的催促声。
楚华爱备粥食，楚淼让她放在案上凉会，又责怪她一时兴起种的花花草草又不管了。
楚华当即不同意，是丈夫过于精细，每天都盯着那几盆花不放，所以它们才长不起来。
“养孩子可不见你这般不上心……”楚淼浅笑着轻叹，慢慢舀水浇花。
“孩子不上心怎么行？”楚华缓步上前，正想问他上次清出来的旧书放哪儿了，转眸却见从道上走来的青年身影，眼里顿时一亮，“看看，这是谁来了？”
楚淼也探头看去，拂了下衣摆站起身，轻车熟路将青年请进屋。
迟阕推辞不过，顺了其意，遂加入楚家的餐桌。
“伯父伯母最近如何？”
每隔一两月，青年都会来他们家坐坐，问问一家三人近况，若是有目之所及的麻烦事，都会帮他们处理解决。
算起来，也过了六个多年头了。
自从他们唯一的女儿离奇遭邪器认主，猝然出族，她生活过的痕迹便像是被不可抵挡的洪流卷走，少有人提起她的存在，好的坏的无人再说，连那场轰动一时的巫官考核也淡出人们的视野。除了她的房间如初，最亲的亲人怕触及伤心事，偶尔才提，他们已经很难在这里找到楚眠的踪迹。
可是青年——彼时还是个不大的小伙子，突然出现，说他是为了楚眠，会照顾好他们一家人。
这个年轻人十分神秘，姓名来历都不曾透露。
他们在三司见习的儿子不知从哪得知些蛛丝马迹，提及这个问题时，眼睛对着窗外一直朝上望，努嘴指了指山巅，夫妻二人便不再深究了。
可是睡儿怎么会得到神殿中人的庇护？
在最开始青年定时三月来一次，渐渐表示出曾经负责楚眠的事，却没能保护好她的意思。
那么他便要保护好她的家人。
青年的话时而出人意料，时而深奥莫测，似乎还牵扯到族外之事，楚华和楚淼隐约察觉到，在楚眠身上发生的一切，并非无缘无由，凭空而成。
这意味着，并不是命定的灾祸非要眷顾楚眠和他们一家。
他们不能让时间倒流，因果逆转，却可以沿着既已存在的轨道，重新看待这些“灾祸”。
命轨、因律，由天而定，但人不由天定。
以泪洗面是一种活法，承重前行也是一种活法。
而且他们还能和这个年轻人聊聊女儿从小到大的事，就好像，她还在这间屋子里，从一个房间蹦蹦跳跳到另一个房间，和弟弟追逐打闹，或喜颜欢笑，或哀声苦恼，或是小心翼翼地藏起伤口，让他们别生气。
他们好像能在青年身上看见女儿的影子。
或者说，和他们一样，他看到了楚眠的影子，他在看那些影子。
他在寻找她，这样才能填补他的空白和空缺。
只有看见那个影子，他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这样荒谬的错觉，和某一次在医馆浮光掠影的一瞥一样，他们能确信，却不能记得。
直到四年前——青年从外界带回女儿的书信和礼物，他们才能真正确信了。
这个身披苍蓝绣袍的青年，正式向楚家介绍自己，他是谁。
二十重因律的神殿神官，迟阕。
兼修仙门道法的修士。
曾是山下的罪人。
而现今已无山下的罪人，只有筑鞍台的巫族迁居者。
代理神巫歧的朋友。
楚眠的……
他顿了顿才说，代楚眠照顾家人的人。
楚华和楚淼看过楚眠厚厚的信后，说，要不成为一家人吧。
楚平慈哈哈大笑，拍着迟阕的肩道，那他岂不是多了个做神官的哥哥了。
这句玩笑被一句带过。
……
“平慈听说有一队巫官要去睡儿在的宗门，迫不及待就去了，出发前一晚上都没睡着。”
“他说要把睡儿带回来？”
“说过……迟神官，若是睡儿真的回来，族里会不会再……”
楚华说着看向一点不客气，给自己添碗的迟阕。
“伯母不必忧虑，”迟阕坐回位置道，“神殿里的大部分人都是站在夜婵之主，楚眠这边的。”
“说起来，不久前到处都在传，神殿授予夜婵之主‘巫’姓，我们一开始都没能反应过来，原来这是指睡儿的事情。”
“不少人找我们确证，只有平慈清楚情况，说睡儿在各地收鬼除孽，又说她镇守巫族后方，与修界和魔渊之人往来，为巫族开辟进路，让我们吃惊了许久。”
楚华看了眼颔首默声赞同的丈夫，继续道：
“其实不单是大伙儿，连我们都还有些不敢相信……神殿商议此事的时候，迟神官你在场吗？”
迟阕闻言抬眉，轻笑着答：“这是由各位神司决定的，剩下的……就是代理神的功劳了。”
“只是巫歧也有考虑，也尽量避免给你们添麻烦，还不到公之于众的时候。”迟阕缓声说，“是让这件事成为神殿传说作为流传，还是告之四界，使‘巫眠’之名成为巫族征象，这需要楚眠自己来定夺。”
他轻笑出声：“不过楚眠的事确实越传越夸大，现在已经作为传说了。”
“迟神官数月前不是还和我们讲过睡儿在外的事？”楚淼放下碗筷，温和目光扫过对面青年，“听到睡儿过得很好，学会了许多，有朋友，还做了许多让我们都想不到的事，真是……长大了啊。”
迟阕垂眼，指尖摩挲过自己手掌上的皲褶裂痕，想到它曾经被另一个人的手牵过，与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相合。
“楚眠她……”数月前的回忆在脑海涌动而过，迟阕抬起眼眸，映出与他神色同样温柔的二位父母，“她是值得你们骄傲的女儿。”
他的视线短暂落在楚家唯一关闭的房间门上，收拾了吃干净的碗筷起身：“那么伯母伯父，我今天就先走了。”
“不多坐一会？也不知平慈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楚华问道。
“我也要准备出发，去往修界一趟了。”他转头笑笑，向二人道别。
楚华和楚淼眼见青年几步走到门口，接着不知不觉止住脚步：“……”
“我有一个请求，”青年眼底噙了黯淡笑意，回过身来，“不知伯父伯母可否答应？”
楚眠的房间敞开在眼前。
暖色的墙，樱草色窗帘，地板和书桌一丝灰尘也无，看起来时常有人打扫。
迟阕拉开椅子，在楚眠的书桌前坐下。
他第一次在这里寻找楚眠的影子，末了却无多的想法。
长久的念想和描摹幻象的时候已经结束了。
他不知道如何和楚眠表达，可觉得只要楚眠切实地站在他面前，他就能知道答案。
楚眠可以以各种神情姿貌站在他面前。
他想做的事也只有一件。
迟阕靠在椅背，预想着下次见面该怎么说怎么做，又全部推翻。
“……”迟阕的手向前探去，木质书桌的冰凉沉重令他清醒。他又将手伸向左边衣襟，空的。
他将椅子摆回原位，关上房门，心里没能得出个有底的想法，脚下擅自有了方向。
楚家夫妇已经出去了，他阖上空无一人的家门，踏上几经时间冲刷，有些泛白的石板路。
……
迟阕有记忆以来，就被周围人叫做“阿迟”。
他似乎是和乡人一同逃荒来到此地，也可能是巫族扩张时纳入的山寨住民，但历经过饥饿，鲜血，争斗，他成了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测试过因律，他又变成为神职者口中的罪人，一应送至山下。
“不被神所爱之人”。
毕竟，他不仅反应迟钝，心智有缺，连律轨和因律都是缺损的。
这导致他气运微无，福薄缘浅，极难在人世间的因果律链中留下痕迹。
具体表现是，不容易引起注意，极易被人遗忘，很难被人记住。
除了山下，至少不必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也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的因律残损有缺，不知重数，可他的命硬。
他怀抱着残缺，犹如一株枯干弯折的草木过活。
命运的转折出现在他长居山下四年后。
那时他大概是六七岁吧。
“巫律大人是无私情无私欲之人，可又何尝不是无情无欲之人呢？……”
巫甲神司悯天哀叹，选中他这个“无情无欲”之人作为替代品，送往巍巍云端的殿堂。
为了和巫律神区分，他有了新的名字，“巫阕”。
他独自居住在五层侧殿，与往常一样，仅仅保持活着的状态，为人摆布，浑噩度日。
——突然有一天，他想做点不同的事。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令他吃惊困惑。
原来他还会有想法，还会思考。
最后还是付诸了行动。
从神殿五层，到神殿大大小小的地方，直至一天，偷偷溜到街道，趁日落之前返回山巅，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学会感受自己的情绪，感触，念求，并为之命名。
他逐渐发现，只要自己心中生出渴望，生出想法，为了完成某个目标而做出行动，那些感受便越清晰，越鲜明，能将空壳一般的他填充补满。
就连残缺的律轨与因律，也开始生出一层淡淡的水雾，日渐有凝结之意。
有了这个惊人的发现，他给自己设下一个又一个目标，并为之努力。
仅仅是为了朝常人一步步靠拢，和修补自己的因律。
包括照料山下的同胞，与不顺心的人争执，追求知识和力量，当一个大家心目中的好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好事。
后来的他还想爬得更高，走得更远，于是向默许了他一切行动的巫甲神司请求，能不能在神殿给他一官半职，他不想在神座上荒度岁月，当个幸福的，影子一般的替身。
巫甲神司摇头复又点头，万般言语化作一句长叹，告诉他，跟他来。
他跟随巫甲神司去了人间界，涉足修界，因为依旧无法使用律术，在留仙宗得了启发后，便想着法子觉醒灵根，修习修界术法。
巫甲神司临终之际，将他托付于其继任者，也用一个神司之位，换来了他的终生使命。
他将此事短暂放在心上，随后开始别的谋划，顺利把从修界来的歧兰拉入己方阵营。
……
迟阕转脚拐进一家书馆。
靠里寻了个位置坐下，他将刚在神殿收到的文书展开在前。
代理神，歧兰，给他塞了一堆修界的事务，让他顺便与鸿羽宗的先遣小队汇合，再筹备好交流大赛的事宜。
“歧兰什么时候也来管我的事了？”
他语出惊人，引得周围频频瞩目，随后被递文书的巫庚怒骂着踢出神殿。
计划前往鸿羽的时间生生提前了三个月。
迟阕转开眼光，无焦点地落在整齐排列的书架某处。
……
他曾在书架一隅见到对角落议论纷纷的书馆管理人。
他们议论的，是那个女孩子。
出没于各处书馆，整天躲在角落看书的女孩子。
他对她略有印象，此时听了管理人的议论，才知和他一大张旗鼓在书馆里闲逛的闲人不同，这个一心扑在律术典籍的女孩子，并没有因律。
没有因律？
彼时没有名字的少年笑容尚且微妙僵硬。
原来也有和他一样，如此特异独行，离经叛道的人。
那段时间他试着运行仙法，聚集气运，可自身资质本就存在极大限制，终于，在凝炼出大半轮的因律和律轨之后，再无进一步补齐迹象，不论做什么事，调动何种情绪，增幅都已甚微，修术也再难有进展。
人之五感，六欲，七情，大多都已懂得，体验过，知道如何控制。而今看来，需得另开一个新的口子，补全剩下的缺失。
自己还缺了什么？
他思考着这个问题，在书馆管理人对偷看典籍的女孩忍无可忍时，将他们引开，问了女孩几个他在书中感兴趣的问题后，抽身离开。
反正没人认识他，也没人会记得他。
可是……
他之后走在街上，不经意发现了一双在注视他的眼睛。
是那个女孩啊。目光忽闪着放在他的身上，被往来不息的行人所遮挡，最后连同她的人一块消失。
至少他也给她留下了一点印象。
看来他的努力是有意义的，总有人能记住他。
迟阕以为她的出现便是告诉他这个道理。
谁知歧兰某日没头没脑道，他听往昔同门皆叹，男女之爱是一剂猛药，能让人无所畏惧，所向披靡。
又问他，上次你提到的女孩，想进暗阁学习修界术法，能否准许她进去？
他第一反应是，谁。而后略作思索，答应下来。
暗阁禁术是上任巫甲神司的遗存，许他自由出入，也给了他一定的权限。
歧兰见他爽快应下，对他说，你的药来了。
歧兰误会了，他想的不是这些。
他想的是，有人竟和他一般走旁门左道，一般地叛逆。
她都已经忘记他了，连他是谁都不会知道。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的回答一直都是，不必，人没有爱情也不会死，他会另寻办法。
但是歧兰屡次激将，聒噪烦人，甚至拐弯抹角把楚眠带到他面前。他一气之下，决定腾几天出来去证明他的观点。
果然，从暗阁回来之后，他的因律并未有补全之态。
可是他的脸开始能够被人们记住，就像是在另一个方面被补全了一般。他不能再随意外出。
歧兰又来劝他了，叫他抓紧时间，不要愧疚。
他说，不行，我另寻办法。
陷得越深，他便能达成自己的目标，进而陷得更深，但这是在利用她，他断然不接受。
歧兰势与他作对，再次把楚眠带到他的面前。
巫律神殿中，楚眠叫出他的名字，送了他礼物，他却把她赶走。
那之后，也许是在惩罚他的犹豫不决，坏事接连发生。
一定是他和歧兰将楚眠的命运尽数打乱。
在神殿五层，巫律神的寝殿内，他正式接下自己的使命，面对甲乙丁三位神司，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
保证楚眠的安全，放她回家。
神司们或观望，或答应了他。
答应他的巫甲神司说，完成使命之后，即放他自由。他既不是巫律神的替身，也不是第十一位神司。他们会在山外为他安排一处住处，保证余生衣食无忧，安居享乐。
他幡然醒悟。
他一度什么都不是。
本来就什么都不是。
因律残缺，修习禁道，尽享一跃登天的好处；怀揣着不为人知的目的，做着光鲜亮丽的事，为己身披上理所应该的外衣。
如同他曾在神殿中枯坐，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抓不到。
可正因为如此，他才要倾尽全力完成他的使命，结束这一切。
然后倾尽余生思考，与那些纷扰他的声音，令他感到痛苦的迷惑，一辈子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