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鲜外衣之下是丑陋的怪物。

    外衣可以换,内里却是如何都改换不了的。

    迟阕在魔渊与楚眠告别时,便是这样的心情。

    他和楚眠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带着对她永远的念想,他也能够继续走下去,孤单地度过他的余生。

    比起幻象,迟阕更喜欢真实的楚眠。

    真实的楚眠和他在巫族追逐的影子已经不一样了。

    但他什么也不是。什么也给不了楚眠。

    最后的最后,楚眠却让他给她一个拥抱。

    ——这让楚眠给了他“圆满”。

    楚眠肯定了他的存在和意义,那么“迟阕”也是为她而存在。

    他的思念,喜欢,感激,从她记得他以来,从她赠予他祝福开始,最后终究凝结为一个字。

    他懂得了他不曾领会过的爱。

    他的爱盈满了。

    他不再残缺。

    他带着所有这一切,回到了巫族。

    他不必再带着必须的目标行事,不用刻意去完成一件在他人看来轻易能办到的事,不用强迫自己倾尽心思与意念……

    他可以纯粹地,好好地去爱他人,去爱这个世界。

    也有了在这个世界上的立身之本。

    这一种“爱”,唯独是楚眠赋予他的。

    他胸中涌动的情感,来自于她的所有,点燃了他自身的所有。

    然而终其一切,他还是利用了楚眠。

    肮脏的,为己所用的爱。他只是利用从她身上得到的东西,成就了自己,封存了他内里的那些枯朽腐烂,覆盖那些不得见光的心思。

    他的丑恶与爱同时存在。要么一起掩藏,要么一起坦白。

    他的丑恶在她面前无所遁形,必须远离她。

    一直到数月前的筑鞍台,都是这么想的。

    可在更加丑陋赤.裸的爱意面前,那都算什么。

    当他主动向她靠近,宁愿压下那份丑恶,也要用自己的温度来回报她。

    给予了他“完整”的神明。他是她终身的信徒,为她的供奉者。

    他却拥抱了她,亲吻了她,朝她伸出手去。

    也想拥有她的温度。

    ……

    迟阕的目光回到手中的文书。

    代理神亲自下谕,数位神司签字署名,令他到修界爻州处理诸种事务,再与先遣小队汇合筹备大赛事宜,实际上就是把他打发到鸿羽宗去。

    从巫甲神司到巫庚神司,一个都不差。

    “……”

    不论楚眠回不回巫族——

    他都得把自己这边的事先解决了。

    迟阕现在只想见到楚眠,这里没有她。

    一刻也不想等。

    就算这意味着,他的神明终将远离他而去。

    他的脑海浮现在通海关离别的场景。

    也许楚眠知道自己有所隐瞒,才会和他提起结缘桃枝的事。

    即使不知道这件事,望着女子黯淡却释然的样子,迟阕也觉得,他是离不开她了。

    他当然可以做她的信徒,而且是很合格的信徒。

    “……”

    青年的身影在书馆中消失。

    —

    鸿羽宗,神机堂议事斋。

    楚眠在余暇之时听完她自己的传说,将一笔账单摆至巫族来客面前:“毁坏我宗的湖石山,数目在这里了。我们这边希望能够无偿提供律术指导,不至于伤了双方和气。”

    陶飞彦岔着腿在旁插嘴:“姐姐,你也太菩萨心肠了,律术指导交给我,我一分不要同样教你——”

    领队巫官连声重咳,对手下这帮惹祸捣鬼的年轻人颇感头疼:“那便按照贵宗的意思来……不知这位堂师……该如何称呼?”

    “楚眠。你们方才所讲传说里的‘巫眠’,也是我。”

    闻言惊异的领队睁大眼,方察觉到对座女子面容与神殿所传画像甚是相似,一个不慎打翻茶杯,引得一时忙乱。

    神殿传说和石山之事不过是个小插曲,楚眠与水雁堂主等人向对面提出孽鬼检测阵的改进方向,巫族领队应允会提供律术协助,直到独立的核心阵盘研制完成,定下各方职责后,已有鸿羽弟子上前来,将远道而来的各位律术师引往住处。

    小队净使们的目光都不经意朝自己这边瞟,楚眠微微笑着看回去,身后突然多了一人的气息。

    楚平慈低下头,望着女子肩头的白玫纹样:“姐,送我过去。”

    楚眠没什么意见,先他一步踏出议事斋,偏了偏头:“不如,我抽空回一趟巫族吧?”

    楚平慈眉尾微不可察地一动,带着不满道:“是因为听了刚才的故事?”

    “不全是吧。”楚眠走上一段阶梯,稍稍等了下不知为何故意在后拖慢脚步的青年。

    墨衣男子的身形和轮廓都还让她有些陌生,她极少见到楚平慈这样的眼神,在酝酿成为这般风雨欲来之势前也始终是缺席的。

    “小慈,你有怨言是正常的。”

    楚眠与台阶下的青年四目相对。

    “我不是个好姐姐,也不是个好女儿。”

    “明天的比试,一定要来呀。”

    言罢,拍了拍空的剑鞘,她衣袍翩动,复又迈步朝前走去。

    姐弟之间,有些话不好摆到明面上说。

    楚平慈希望她是为了爹娘和他回去,而不是因为听到了轻飘飘的一个圣人之名。

    只不过,如果不曾提前见到楚平慈,楚眠也有回一趟巫族的打算。

    比起一味听闻和等待,她更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

    如今的巫族,已经变成了何种模样。

    迟阕,歧兰,巫醒,还有许多人,在那个世界里,世界会如何看待和对待她们——

    也许依旧微小,也许被人惦记。

    是巫眠还是楚眠都不要紧。

    作为“楚眠”回去也完全没什么不好的。

    她现在已经是手里心里满满当当的楚眠了。

    原本她是计划从焱鸾秘境回来之后返族,但这边阵盘的事情比想象中棘手,恐怕得延后。

    “姐,你不在的时候,其实……”

    楚平慈正要赶上女子背影,一个清朗有活力的嗓音彻然将他的声音掩盖:“眠眠!”

    楚平慈抬头看去,不久前见过的那个姝艳青年两三步冲到楚眠跟前,举起自己破了个大洞的袖子给她看:“你看你看!那群鳄鱼皮又硬又凶又缠人,咬了我的胳膊不说,衣服都没了这么大一块——”

    楚眠顺着他指的地方观察了下伤处,拿尚且完好的衣袖盖住那只手臂:“于师兄呢?”

    “去和长老汇报了,因为我受伤内疚得不行,答应要把珍藏的百年山参送我。”巫醒五指抓好袖子,说着扬了扬另一边的手臂。

    楚眠瞧见他神气洋洋的模样,视线略一掠过那头的墨衣青年,取出衣襟里的玉佩道:“我要送我弟弟去禅客洲的住处,就先让傀儡帮你上药补衣服了。”

    “好!都听你的。”

    巫醒挂上满面笑容,对女子一副巧言令色之态却又意外大方,跟楚眠的傀儡走出几步后扭头挥手:“弟弟我们之后再见!”

    “……”楚平慈听见这话拧了拧眉,扯了嘴角问一旁的女子:“姐,这人到底是?”

    “住在我对面小院的邻居,叫作邬醒,”楚眠答道,继续带着楚平慈在道上拐了个弯,“是很好的朋友。”

    楚平慈不信:“他受伤了不去医修那,怎么来找你?”

    “这个啊,”楚眠想了想才答,“他入宗门不久,存的积蓄不多。”

    “你不收他的钱?”

    “不收。但是他会帮我很多事,比如送饭,打扫,采买,做任务的奖励也会让我先选。”

    “那……”

    “我有积蓄啊。”

    “……”

    禅客洲一路栀花,白嫩馨芳。

    楚平慈由楚眠送到屋舍门口,这才发表自己的意见:“姐,这人我不看好。”

    楚眠朝他愣了几秒,在青年趁机关上房门后对他的门又捶又挠:“什么意思啊?”

    “你比试赢我了,我就告诉你。”门里的声音说。

    那之后习武堂的每个清早,都会出现一对将对方木剑抽断砍爆的姐弟。

    ……

    六月,盛暑。

    鸿羽宗三年一度的焱鸾秘境开启,楚眠和人交接了神机堂的事务,与巫醒一同进入秘境试炼。

    早就有约好一起组队的弟子,再加上在秘境中新结识的几人,楚眠一行从秘境中出来时,已是有将近十人的规模。

    队友们对神机堂的弟子参加宗门试炼分外好奇。他们所认识的神机堂中人,不是封闭冷僻,就是骨子里透出一股天生的傲慢。

    反观这位楚师姐,外表上不温不火,实际能关心到每个人的情况,遇事颇有见地而不会抢占主导权,别的队还在为分工掐架的时候,他们已经选下驻地,规划好路线了。

    而且她的傀儡术有如神助,侦查、作战、治疗、生活,各类齐全,等同于携带了一个随行军团。他们自身实力有限,最后的积分虽不是最多的,但绝对是同境界弟子中的佼佼者,损耗也最少。

    他们都以为邬醒会负责保护自身看上去最弱的楚眠,结果——他才是个疯的啊!烧杀抢掠、坑人夺宝样样冲在前,若不是楚眠适时拦下他,估计又要拉一波仇恨了。

    这么一衬托下,他们的楚师姐简直乃云端之上的妙人!

    一行人走出秘境结界,途经中心三洲的大道。

    试炼奖励的分配在出秘境前就已商量好,却不想有两人因为一点口角摩擦突发争执,众人劝架无果,连楚眠上前劝解都差点遭波及。

    其中一人的拳头将要砸来时,楚眠瞬间闪身到另一方向,袖中魂术符箓无火自燃,在不被任何人觉察的情况下,就让那两名弟子安静如鸡捧着东西回去了。

    众人皆以为是楚眠的劝说起了效果,心中更添敬佩之意,纷纷围到楚眠身边意图拉近关系。

    楚眠一脸谦虚腼腆,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情,顺便推敲他们的心思。

    巫醒在后抱着东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嗯?”似是察觉到什么,他回首一望,只见大道弟子熙熙攘攘,或向屋舍或向课院往各洲匆促行路。

    随后他也不在意般,只跟着女子回到他们的芳芜洲。

    人群渐次离去,最后唯余楚眠二人回到连山院落。前脚刚和巫醒分开,还未迈进自己的院门,一道娇俏的身影步子轻快,扑到楚眠身上:“堂师小姐!”

    楚眠有些呆怔,拥住快及她肩膀高的女孩:“荼蘼,这是怎么了?”

    “水雁姨叫我来,担心你有事,”荼蘼搂住楚眠的脖子,亲昵地踮了踮脚,“堂师小姐走了半个月,水雁姨天天叨念你,荼蘼的爹娘也在问。”

    “我怎么会有事,你们可是给了我很多防身之物呀。”楚眠摸了摸荼蘼的头说。

    “嗯!荼蘼也觉得不用担心堂师小姐,”荼蘼抬起脸,两颗眼珠犹如晶莹的黑葡萄,“可是堂师小姐每次出远门,水雁姨都一边叹气担忧,一边看着堂师小姐留下的活,暗自落泪。”

    “……”水雁堂主到底是拥有什么样的精神世界啊。

    “对了荼蘼,这次我在秘境,有意外的收获。”

    楚眠带荼蘼走到院中,从贴身锦囊取出一个紫晶玉盒,递到女孩手上:“这是两百年生的地心羌果,具有养魂安神的功效,特别适合于神虚灵弱之人,一共四只,我和荼蘼就一人两只啦。”

    “谢谢堂师小姐!”荼蘼两手端起玉盒,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又转过身来道,“荼蘼会给爹娘,堂师小姐是要自己用吗?”

    “嗯……不好说呢。”楚眠看着手中锦囊,手掌不觉收拢。

    没由来地弯了下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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