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酷暑时分,日头正盛,暑热难耐,揽月阁里已摆上了冰块。

    姜月正倚在榻上,手中的团扇轻轻摇着,闭目感受着屋内丝丝缕缕的凉气,旁边的矮桌上放着应季的荔枝。

    青萍匆匆入内,将手中的消息双手递上,“姑娘,楼里送过来的信。”

    姜月睁眼,接过信封,在手中掂量着,心下觉得这信封过于厚了。

    撕开一瞧,‘信’有三封,其中一封才是风月楼递来的最新消息,另外两个一封来自傅灵,一封来自冬叶。

    姜月先拆开了冬叶的信。

    距离冬叶被刺已有两三月,伤势现已大好,虽未痊愈,但坐马车回长安,不着急赶路程的话是无碍的。

    算上送信的时间,姜月估计最多还有半月,冬叶便会到长安。

    接着拆开傅灵的信。她已到达荆州,让姜月别为她担心,叔婶若真插手她的婚事,她大可以用祖父留给她的钱财出去自立门户。

    再不济,她定会去风月楼寻求帮助,她定不吝携恩求报。

    看着手中的信,姜月微微勾唇,好似能看见那古灵精怪的姑娘,却因自幼失了双亲,养成了一副谨慎内向的性子。

    只剩下最后一封信,姜月抬头问道:“宫里可有什么消息传出?”

    青萍摇头。

    正午已过,现在都还没消息传出来,想必是不会有什么消息了。

    姜月早便猜到了,恩伯的口供虽句句都在与焕亲王撇清关系,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幕后主使是焕亲王。

    皇上无论信不信,都不会在此时问罪焕亲王。但魏南风与焕亲王已然是撕破了脸,就不知皇上会偏向谁。

    姜月打开最后一封信,是前几日她让人查的焕亲王府奶娘的下落。

    不出所料,离了王府没几日,便因一场大火,死在了家中。沈确得知消息还亲去吊唁了。

    奶娘姓田,单名一个翠,年轻时命苦的很,十四那年就被爹娘用不到一两银子卖了,卖给了附近的土财主做小妾,财主家小妾不少,田翠既是妾也是丫鬟,一家老少都得伺候着,一天下来没个歇息时候。

    所幸土财主对田翠有些新鲜,也宠幸过几回,田翠从小干活,身体健壮,这几回便有了身子,还没享几天清闲呢,没成想,生出个死胎,还是个男孩,土财主嫌田翠晦气,刚生产没多久,就将人赶了出去。

    拖着虚弱的身子回家的田翠,家门都没进就又被爹娘卖给了同村的瘸腿光棍,田翠早已心灰意冷,但瘸子对田翠极好,两人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田翠养了几年身子,第三年终于怀上了,但五个月时,瘸子被山崩给埋了,人挖出来时都硬了,田翠受不了打击摔了一跤,孩子胎死腹中。

    后来被焕亲王妃选中当了奶娘,田翠的日子才真正算是好了起来。

    田翠最后独自一人被烧死在和瘸子的家里。

    姜月合上信纸,心中一阵唏嘘,像有块石头压在心里似的。

    姜月记忆里的田翠,身材微胖,十分和善耐心,沈确十岁前,无论他去哪,田翠都会跟在他身边,把沈确护的紧紧的。

    所有唏嘘心疼先放一边,姜月从中抽丝剥茧,试图找出些有用的线索。

    沈确能在田翠死后亲自去吊唁,想必田翠对沈确是极好的,田翠一生无儿无女,将沈确从小带大,说待他如亲子也不为过。

    田翠能与瘸腿丈夫互相扶持,且为他的死悲恸异常以致滑胎,可见是个良善且重情重义之人。

    这样的人若真知道了什么,即使十分害怕,也会给沈确留下只言片语的。

    当时沈确也只是个半大小子,没什么城府,面对焕亲王这一潜在的威胁,田翠不大可能会直接告诉沈确,且瞧他如今没心没肺的模样,极有可能沈确如今还没有发现这‘只言片语’。

    那么田翠若真留下了点什么,她会用何种方式呢?

    姜月放下信纸,开口道:“青萍,你派人继续调查田翠,要尽可能详细,特别是她在王府里的事。”

    姜月停顿一会儿,继续道:“再让人去查查焕亲王府世子沈确明日会去哪?”

    ……

    御书房内,魏南风已告退,成武帝缓缓靠在椅背上,直挺的腰背垮了下来,无声的微叹一声,眼皮耷拉着,面容憔悴,一夜间,仿若老了十几岁。

    成武帝兀自轻摇着头,声音沙哑着,似在问苏公公,又像在问自己,“到底为何会如此?”

    无论是何原因,成武帝都自责不已,是他忙于政务,竟不知自己的亲弟弟何时变得如此心狠手辣了?

    对自己的亲妹妹、妹夫和侄儿竟都能赶尽杀绝,成武帝不由想到,若焕亲王恨的是他,是否也能如此对待自己?

    成武帝眼里闪过一丝狠辣,痛心颓唐的复杂情绪瞬间消弭,俨然已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他重新挺直腰背,吩咐旁边的苏离,“告诉外边的两人,若还想待在长安,就把嘴巴闭紧点。”

    ……

    此时焕亲王府书房内遍地狼藉。

    木架上的书全部散落在地,书桌上原来摆的整齐的毛笔架已四分五裂,砚台里的残墨洒的到处都是,地上好些孤本都染上了墨点。

    焕亲王衣着整齐,头发一丝未乱,独自一人静静坐在窗边,与周围的狼藉格格不入。

    不过半柱香时间,一浑身裹着黑袍,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子,悄然立在焕亲王身后,若魏南风在此,便会发现他竟听不见此人的呼吸声,可见其功力之深厚,远在魏南风之上。

    只见黑袍人垂下头,以一副恭敬的姿态开口道:“主上。”

    过了好一会儿,书房内才响起焕亲王温润又漫不经心的声音,“沈一啊,恩伯昨日被抓了。”

    “主上可要手下前问营救?”

    焕亲王眼里毫无波动,似在讨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关在刑部大牢里,看守十分严密。”

    言外之意,救人耗费的心力会极大,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若被抓的是旁的人,沈一此时或许已经知晓了焕亲王的意思,但被抓的是被焕亲王当成爹一样的恩伯,沈一有些吃不准。

    “主上的意思是…”

    焕亲王右手不断摩挲着轮椅把手,“就让恩伯安心去吧。”

    焕亲王的声音平静的好似在说今日天气甚好,却不知,身后的沈一蓦然抬头,深深看着他的背影。

    “是,主上,可还有别的吩咐?”沈一觉着焕亲王定会有话带给恩伯。

    “此事了了后,再替我杀两个人,镇国公府世子魏南风与忠勇侯府姜三小姐姜月,速度要快,魏要让他俩给恩伯陪葬。”

    沈一退下,焕亲王望着窗外,眼里无波无澜,喃喃出声道:“恩伯,你就安息吧。”

    第二日晌午,日头正盛时,沈确在长安街头疾速策马,他刚从城南的校场练武回来,自从边关回来,日日都是如此。

    马儿在醉香楼停了下来,门口的小厮极有眼力见儿,上来替沈确牵着马儿,笑眯眯道:“客官,可是还如昨日一样?”

    沈确颔首。

    沈确也不愿日日出来打牙祭,但王府里无论是吃斋念佛的娘还是不良于行的爹,吃的都极清淡,甚少见荤腥,整个府上的菜在沈确吃来就寡淡至极。

    他是个半大小子,正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且日日都要练武,不吃肉哪行。

    沈确如往日般进入了楼上的房间,正喝着茶等着小二上菜呢,敲门声却响了起来。

    沈确皱眉,往常小二上菜叩门时,会说一句‘客官,小的给您上菜了。’,如今这般定是旁的什么人。

    他并不喜有人在他用膳时来打扰他,只听他语气极冲,“何人?”

    门外的姜月自是听出了沈确的不悦,但被她忽略了,“世子哥哥,我是阿月。”

    沈确皱着的眉一下便放开,眼里被惊喜替代,下一瞬连忙起身去开门,却在开门前顿住,仔细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最后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渍。

    房门被打开,沈确脸上挂着笑,有些局促,“阿月,可要一同用膳?”

    姜月浅笑回应,“还未,可会打扰世子哥哥?”

    沈确一展臂将房门大开,引姜月到位置上,“没有的事,多年未见,我也正想与阿月叙叙呢。”

    姜月解释了一句,“我今日十分想吃醉香楼的烧鹅,阿姐有事,我便自己出门了,到了才听说世子哥哥也在,便后者脸皮过来了,世子哥哥不嫌我叨扰就好。”

    两人共处一室,让从小没有与女子相处过的沈确有些不好意思,状似镇定般抚了抚整齐的发冠,“不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人相视一笑,一阵沉默过后,两人都不知说些什么。

    姜月正想发问时,房门被敲响,小二进来布菜,沈确已是饥肠辘辘,但仍让姜月先动筷,自己才大块朵颐起来,动作虽快,但沈确仍十分从容得体。

    姜月只夹了一小块鹅肉,轻咬了一小口,只觉有些腻,瞧见沈确如此,便装作漫不经心问道:“许久未看到苑姨了,不知她最近可好?”

    沈确停下筷著,看一眼姜月,发现她正夹起一块藕,他也继续动筷,“挺好的,一心念佛,只是甚少与父王见面。”

    姜月察觉沈确情绪有些低落下来,没再继续这一话题,过了好一会儿,姜月才开口问道:“世子哥哥,你可还记得田奶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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