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向南,穿过了宣阳门,离开了洛阳城。南面一片多寺庙,道观倒是只有九里山里松清观一座。

    现下初春,城外的小市又逐渐活跃起来,京畿一带的农人商户都会来到这边集会买卖。当马车驶过商贩最密集的伊水桥一带时,天上忽然飘起了小雪。孟绮有些欣喜地透过车窗望向外头的景色,孟小鱼却全程闭目假寐,眉头始终没有舒展过。

    马车继续南行,穿过小市,越过伊水,又走了三四十里,才终于到了南边的第一个驿站九里亭。而驿站背靠的山岭便是九里山。

    孟红驾着车驶出官道,往九里山上行去。这边的山地不如御风岭那般平缓,山路颇为陡峭,本身并没有什么引人入胜的风景,再加上天气不好,周围很快便没了别的行人和车马。大概走了半个时辰的样子,马车便到了再也开不动的路口。孟红探明情况后,将孟小鱼二人请下了马车。

    这里已到半山腰,四周已经白雪堆积,一推开车门迎面便吹来凛冽的寒风。孟小鱼打了个冷战,连忙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又向下扯了扯帽檐,小心翼翼地走下了马车。

    孟红一边解着马身上的套引,一边对孟小鱼道:“姑娘,前面路窄,车是去不了了,你们上马来吧。”孟小鱼点点头,待他上好马鞍后,和孟绮一起骑上了马。

    山路难行,明明老远就能看见积雪的屋顶,硬是又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了道观的门口。下马时,因为左手使不上劲,孟小鱼掌不住自身平衡,还在湿滑的地上摔了一跤,跪了满裙脚的污泥。就这么有些狼狈地敲响了松清观的大门。

    很快吱呀一声大门打开。“孟姑娘,请进。”悟明似乎是在院里等候了不少时辰,肩上都堆了一层薄雪。

    一走进观中,一连串陌生又熟悉的画面便不由自主地在孟小鱼眼前浮现,而那都是属于“现在”这个她的记忆。看起来像是某年的仲夏,兰凭溪带着她和安光甫到九里山中避暑。几人在松清观中落脚,兰凭溪给他们介绍了观里独特的建筑风格,带他们看了三清真人的雕像,还请来几位道长向他们展示了拳法和剑术。

    她和安光甫都是第一次接触道教的文化,都兴趣盎然、欢笑不断。三人在观里逗留了一整天,直到夕阳西去,又用完了斋饭才依依不舍地下了山。

    孟小鱼回过神,在悟明的身后默默看着观中各处的景色,虽然现在的光景和记忆中大相径庭,但也不妨她慢慢加深了这段回忆的印象。甚至、可能是因为回忆的基调太愉悦了,也让她从一大早就持续紧绷的状态里舒缓了不少。

    不知不觉间,悟明已经带着她们穿过了整座松清观,直接来到了道观的后门,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

    孟小鱼心中疑惑,但还是紧跟上去。这后门外是一片茂密的杉树林,一条石板小路蜿蜒其中。沿着小路走了大概一里路,一座青砖小院出现在路的尽头。

    小院的木门紧闭,门前有两个人。一人面朝树林,身穿蓑衣头戴斗笠,正坐在院门前的石阶上,高大的身形将小木门挡了个严实。

    而另一人背朝这面,他身披黑色裘领大氅,坐在小院门口的石凳上,身旁石桌上摆着一摞书籍,桌下有个燃烧正旺的炭盆,盆上还温着一壶茶。应是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站了起来,缓缓转过身。

    若是按“现在”的时间算,他们已有将近三年没见过面了。比起登辉楼上的那一瞥,他好像又变化了许多,几乎已经和自己认识的那个他别无二致了。落雪的树林忽然变得太过安静,孟小鱼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莫名其妙变得有些慌张。

    安晃直视着她慢慢向自己靠近,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手中书卷,最后又把书放回桌上,在孟小鱼走到面前时让出了自己坐的位置,换了另一个石凳坐下。

    “殿下,孟姑娘到了。”

    安晃抬抬手示意她落座,自己则不言不语地整理着桌上的书本。

    孟小鱼看了看门口的护卫,只见那人就当没看见自己一般仍旧纹丝不动,她又看向那大门紧闭的小院,心中不禁有了丝缕猜测。

    她转过头,正好对上了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她与这双眼睛对视过无数次,那眼底往往都是平静而疏离的,还从未像今天这般,带着明晃晃的戒备,又透漏着自己毫不掩饰的矛盾心情。难得的,不设防的真实表情。

    “孟姑娘,”他开口,“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孟小鱼坐下身,原本好不容易在路上打好的腹稿,现在却忽然有些说不出口。她再次看向小院,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安晃见她注意力全放在了小院上,不禁皱起眉,“孟姑娘。”他语气稍厉,“你冒着风雪前来,是为了看风景的吗?”

    “殿下,你这几日没有回府,原来是一直在这里吗?”

    安晃盯着她,表情明显不悦,“我以为你急着找我是有十万火急的话想说,现在看来也并非如此。”

    孟小鱼却像全然看不懂他的表情一样,又瞥了一眼小院,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问:“殿下为何不进去?”

    安晃的拳头默默攥紧,然而还不等他发作,就见孟小鱼突然倾身向他靠来,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你想见兰叔礼吗?”

    安晃一惊,下意识看向站在一旁的悟明。却见悟明一脸不明所以,随即听见孟小鱼继续说道:“他没跟我说什么。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指了指小院,“这里面,摆着兰博士几位已故子女的神主牌位。想来我那位堂伯曾祖父现在就在里面追思亡儿吧?”

    “你爹跟你说的?”

    “殿下应该知道,我父亲和哥哥早就离开洛阳前往北境迎接战俘了吧。”

    安晃抿了抿唇,然而孟小鱼就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一般,不等他发问就直接解释道:“南台侍郎兰凭溪,他是我们府上的先生,这殿下肯定也知道吧?他带我来过这里几次,虽然并没有进过这个小院,但兰先生曾提到过,每逢忌日,兰博士都会到观里清修思悼。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时间,但那位,”她瞥了瞥门口的大汉,“那是兰家的人罢?既然兰家的侍卫守候在此,那里面还能是谁呢?”

    安晃的表情变了又变,他自然知道孟家和兰家之间关系匪浅,所以孟家人会知道这个地方也无甚奇怪,只是这番话会从孟小鱼的口中说出来,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因为不管是孟家父子对外表现的态度,还是他自己探查到的情况,孟家二姑娘都应该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不通处世之道、被父兄娇养成金丝雀的闺中小姐。

    一开始府中传话来说孟二姑娘在王府里赖着不走非要见他、甚至不惜拿御风岭之事威胁时,他只当是这个被惯坏的大小姐迫不及待想见他这个未婚夫婿而做出的荒唐行径。然而,安晃看着面前这双认真得毫无杂质的眸子,登时明白,这个女子根本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

    那这样看来,自己又是疏忽了,竟然轻易被表象蒙蔽了判断。安晃不着痕迹地挺直腰背,拉开了些两人之间的距离,冷冷盯着孟小鱼,“你究竟想说什么?”

    谁知孟小鱼又再次像察觉不到他的戒备一般,将上身再次向他倾斜,“所以,你是不是想见兰博士?”安晃咽了咽唾沫,沉默不语。

    孟小鱼转了转眼珠,自说自话地道:“是了,这天寒地冻的,堂堂静王殿下却在这荒郊野岭苦守了几天,定然是想见——却又见不到的。”她的视线转回来,“你为什么想见兰叔礼?”

    安晃咬了咬牙,终于开口道:“不用与你交代。”

    其实他不用回答,孟小鱼心中早有答案。安晃想见兰叔礼还能有什么理由?无非一、劝兰家不要支持孟家;二、请兰家支持自己。

    兰叔礼作为三朝元老,在先帝时期就被赐封为了中书博士,是当朝拥有此头衔的唯一一人。虽然已经退出朝堂多年不问世事,但其仍旧是当世大儒、门生无数;作为给今上开蒙的太子太傅,在今上面前的影响力更是非同小可。当初父亲不就是因为攀上了他这门远房亲戚,才有了面见今上的机会吗。

    而兰氏一族虽为北人门阀,兰叔礼却是个坚定的南派领袖。他是圣祖【1】钦定的汉治汉化运动的先锋人物,可以说是大魏汉治的第一人,推动了大魏百年未有之变革,现在朝中所有当权掌势的汉官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提拔或点拨。现在他到了晚年,变得近乎有些偏执地拥护着南人势力,和老派的北人门阀之间甚至变得针锋相对。

    其中,兰叔礼更是出了名的不喜欢安晃这个纯粹北人出生的皇子。原本他应该也是同样不待见安光甫的,但现在安光甫有了孟家这个汉人势力为他背书经营,便又比安晃多了许多优势。再加上今上现在也对安光甫逐渐改观,也难怪安晃会有危机感。

    原本孟小鱼今天的计划是要跟安晃全盘托出孟家的事的,期望的是他能直接出手阻止事态的恶化。但现在看来,此时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且不说她一顿自白下来安晃能相信多少,如果他最终还是敲不开兰叔礼的大门,那么他最终能采取的行动或许相当有限。所以……

    “我可以帮你。”

    “什么?”

    “我可以帮你见兰叔礼。”

    安晃沉默地皱紧眉心,仿佛听到了一个荒谬的笑话。

    “只要你愿意相信我——不,”孟小鱼深吸一口气,伸手紧紧握住他的臂膀,“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

    【1】朝代背景:简单说一下几个皇帝的顺序

    魏太/祖→太宗→圣祖(开始汉化)→先帝世宗孝景帝→中宗孝义帝(就是现在的元隆)

    *架空背景,庙号谥号这些请勿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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