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安晃骑着马走出洛阳城东的东阳门时,他还是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轻易相信了孟小鱼昨天的话。他握着缰绳踟蹰许久,忍不住调转了马头,可才走了几步,又还是停了下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打开盯着看了很久。上面写的是:明日未时,城东方湖。

    昨天在九里山上,孟家二姑娘说了那番莫名其妙的话后,也不等他反应,就自顾自起身离开了松清观,只留下一句“等她的消息”。而仅过了两个时辰,这张纸条就由她家的小厮送到了他的手里。

    一起送来的,还有那块阔别七年的冰绿色玉佩。安晃拿出玉佩,拇指摩挲过上面的云纹。这是在拿当年御风岭上的事威胁他吗?

    理智告诉他,是不能前去赴约的。这完全可能是孟府制造的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毕竟如今朝堂局势风云变幻、大局未定,刺杀皇子这种事虽然风险极大,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

    可是呢……

    他将玉佩和纸条一齐揣入怀中,勒马调头,向方湖的方向跑去。可是呢,他就是会无法控制地想起那双漆黑的眼睛,想起那夹杂着恳求却又无比坚定的目光。安晃咬咬牙,又挥鞭加快了脚步。

    就算是被蛊惑也认了罢,他想相信她一次试试。

    *****

    方湖是位于洛阳城东面的一处堰塞湖,上承谷水,下出琼水,乃京畿地带一处有名的风景胜地。其水域并不宽阔,岸堤四面平直,形状如覆榻,因此而得名。方湖池水清浅,周围多树木植被,环境颇为清幽,每到盛夏,便聚会乘凉者众。不过因为北临峡口,每到秋冬湖上便多大风,再加上冬景肃杀,很少有人会选择冬天来这里游玩。

    确实算一个清净的场所,不管是用来密会还是暗杀。

    昨日的雪下到今早才停。当安晃行到方湖附近时,马腿已经陷了半截进雪里。于是他索性下马,牵着马又走了两三里,终于看见了方湖边的乘风亭。

    远远便看见亭中有一抹小小的红色的少女身影,在冰天雪地中格外醒目。

    安晃放开缰绳,将马留在原地,绕着附近看了一圈,确定四周没人潜伏后,才牵着马向乘风亭走去。

    在第一声马蹄踩雪的闷响传入少女耳中时,她就立刻回过头。待看清来人长相,她登时欣喜地向他跑来。看表情,她之前也在为他究竟会不会出现而忐忑不安。

    “你来了!”孟小鱼喘着气来到安晃面前,鼻子耳朵都已经冻得通红,还伸手想帮他牵马。

    安晃瞥了眼她还打着绷带的左手,直接拒绝了她的帮忙。随即抬手指向她的身后,语气戒备地问道:“你和谁一起来的?”

    孟小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他正看向的是亭子旁边的马棚,而那里面拴着两匹马。她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想带你见一个人。”

    “谁?”

    她指了指方湖。那里湖水虽已经冻结,岸边却还泊着一支画舫船。孟小鱼没有回答,径直向小船走去。

    安晃心中的不安之感愈发强烈,但还是将马牵进马棚拴好,然后跟随孟小鱼来到了船边。

    孟小鱼将右手举到嘴边,轻声对他说道:“如果你想见兰叔礼,我想、天下就只有这个人能帮你了。你进去后,一定要好好跟他说,千万别拿你的身份去压他。”说完鼓励似的冲他点了点头,那认真又紧张的劲儿,看得安晃都觉得有些好笑。

    说完孟小鱼走上船,拉开木门,率先弯腰走了进去。安晃深吸一口气,带着几分豁出去的心情,跟在她身后走进了船舱。

    “兰先生,我想向你引见一人。”

    一句话瞬间让船上一前一后两个人都脸色大变。

    安晃连忙看去,那坐在船舱小桌前正提壶倒着热茶的男子,不正是南台侍郎兰凭溪吗!安晃登时明白了孟小鱼的用意,当即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身将舱门关好后站到了孟小鱼身侧。

    兰凭溪看着眼前二人,一时间有些目瞪口呆,直到杯中的热茶满溢出来,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放下茶壶,起身干巴巴地向安晃行了一个礼,“参见静王殿下。”

    “兰先生有礼了。劳烦先生久等,快请坐下吧。”安晃还了礼,走到桌边示意两人落座。

    兰凭溪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几圈,最后又看向孟小鱼,实在忍不住抬起食指想说些什么,可到底还是全噎在了喉咙里,干咳了两声后,默默坐下。

    船舱内一时无话,沉默的那一会儿三个人都有点坐如针毡。最后还是安晃打破僵局,拿起了水壶为孟小鱼倒了一杯茶。两人对视的刹那孟小鱼看到,他微微向她颔首笑了笑。

    “兰先生……”安晃开口道。

    “——静王殿下。”然而兰凭溪却立刻打断了他,“微臣知道殿下要说什么。微臣只想说,爷爷他、为人刚正不阿,原则鲜明。他做出的决定,恐怕不是微臣出面就能轻易动摇的。所以,还请殿下莫要强人所难。”

    安晃的话被堵在口中,不禁看向孟小鱼,只见她有些着急地抿着唇,不着痕迹地向他摇摇头,跟着又点了点头。安晃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又继续道:“兰先生误会了,我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并非想请你引见兰博士。”

    兰凭溪目视前方,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显然对他要说的话毫无兴趣。

    “我只是想向先生请教一个问题。身为皇子,我自认为算德行端正,从无荒唐浪荡之举,也并非浅薄无状之人。为何兰博士却始终对我充满偏见?他曾经专门为三弟开过三个月短学,现在也时常指点四弟功课,可为何我只是想求见一面,他都坚决不肯呢?”

    “殿下说笑了,”兰凭溪对着他礼貌地笑了笑,“兰家身为臣子,向来贯彻君臣之道,对待各位王爷更是从未偏颇,殿下何出偏见之言?只是爷爷他年事已高,早已不理朝政,如今更是潜心修道,于身于心都已无力面见殿下了。还请殿下看在爷爷他一生忠君为民的份上,还他暮年一片清净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实在是很难进行下去了。眼看着安晃默默握紧的双拳,孟小鱼心中也愈发着急。

    她不是不知道兰凭溪的秉性,憨倔如牛,兰叔礼不想见安晃好歹会找个理由躲进山里,他不想见安晃则是会直接视之不见、甚至当面开怼的程度,也难怪安晃宁愿程门立雪也没想过找他……

    但他确实也是唯一的突破口。兰凭溪如今担任南台侍郎,虽然因为不善官场经营之道且为人过于墨守成规,而并未在朝堂上获得过多关注。但他与兰叔礼之间感情深厚,是兰叔礼在经历了多次丧子之痛后在晚年才过继到名下的唯一子息,虽是爷孙,但是亦父亦子、亦师亦友。

    亲情是兰叔礼唯一的罩门,如果不能说服兰凭溪,那安晃就更没有别的办法敲开松清观的门了。

    其实现在安晃的心中也纠结到了极点。他很想质问兰凭溪,既然兰叔礼口口声声说自己忠君爱国,怎么又会在晚年的时候选择与孟家沆瀣一气?难道他不知道孟均这几年来在朝野的所作所为吗?难道他没有看到如今因为孟系势力的介入而愈演愈烈的立储纷争吗?

    难道仅仅因为孟均是汉人,仅仅因为孟家与兰家有那一丝丝的血脉相连,就能让堂堂兰叔礼闭目塞听、是非不分了吗?

    但是……安晃抬眸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孟小鱼。她是孟家的人啊,他能当着她的面说出这番话吗?就算他能罔顾她的心情直言不讳,毕竟她在全力以赴地帮自己啊,兰凭溪将如何看待自己吃完饭就摔碗的行为?

    “既然殿下没什么话说了,那微臣就先行告退,不打扰二位观雪的雅兴了。”兰凭溪的话让焦灼的氛围变得更加紧张。

    眼看着兰凭溪已经站起身准备向外走去,孟小鱼把心一横,大声喊道:“兰先生!!大魏有难!!”

    此言一出,不仅是兰凭溪,安晃也一脸惊愕地转头看向她。

    孟小鱼视死如归一般站直身躯,一字一顿道:“大魏有难,请先生相救!”

    兰凭溪极不认可地皱起眉,“小鱼儿……孟姑娘,立储之事并不是你现在能理解、该关心的问题了。况且……”他斜了一眼安晃,似乎认定是他对孟小鱼说了什么话才导致她有此举动,心中对他的厌烦又多了几分。“况且几位皇子都是今上血脉,并不存在储位给了谁、没给谁就天下大乱的问题。你千万不要被别人的片面之词蛊惑了内心。”

    “不是这样的。”孟小鱼的声音莫名有些颤抖。她慢慢将手伸进怀中,摸索着取出了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突然,她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牙关紧咬,嘴唇也开始发抖,似乎是在用尽全身力气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在场两人都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然后她深深喘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伸出手,将信封递了出来。

    兰凭溪没有接。安晃试着问:“这是什么?”

    一滴眼泪从孟小鱼眼角滑落。她说:“这是孟家给高车的,通敌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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