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兰沅念偶感伤寒的消息便逐渐传了出来。

    近日来天气骤寒的厉害,兰沅念素日里瞧着柔柔弱弱的,此时得个病也的确不是什么值得引人注目的怪事。

    是在夜里,兰尚书正在书房,忽的听闻此消息,无论是做样子或是别的目的,自然也是要亲至蓝烟居看望一番“卧病在床”的兰沅念的。

    兰沅念戏做的很足,她甚至特意让芷儿去妙春堂请来了信得过的那位女医在小厨房煎药,她则病怏怏的躺在床榻上。

    见兰尚书来了,她咳嗽一二,做了样子想要起身行礼,又被站在屏风外的兰尚书止住了。

    女儿毕竟已经到了能嫁人的年纪,此时妻子又不在府中,兰尚书自然只能站在屏风外,远远模糊的看着室内咳嗽连连的兰沅念。

    “怎的这般严重?”兰尚书蹙眉,他是知道女儿今日是和齐家那位姑娘出门游玩的。

    “大夫说是风邪入体,养几日便好了。”兰尚书不让她见礼,兰沅念也懒得起身,她斜靠在床榻上,芷儿跪坐在一旁侍奉着‘汤药’。

    这原本就是兰沅念素日在喝的调养手脚冰凉的药,不过兰尚书从来没关心过这些,自然也没察觉有什么不对。

    兰沅念见兰尚书不再开口,她继续‘虚弱’道:“多谢父亲记挂,女儿无碍。只怕得有劳父亲….替女儿同镇北侯聊表歉意,江南之行,女儿怕是要爽约了。”

    “你先养好身子,”兰尚书说了句关心话,道:“为父会派人去向镇北侯说明。”

    说罢,他正欲迈步离开,可又转过身来,颇有深意道:“你近来不宜操劳,可后宅终究要有拿捏家事的人。”

    “父亲说的是,母亲已为您祈福半月有余,定然是心诚已灵。”兰沅念自然听得懂自家父亲的意思,她捏着嗓子咳了咳,声线沙哑顺着话道:“中秋将至,正是团圆时分,父亲不若派人将母亲接回府中罢。”

    “也好,那便如你所说的办。”兰尚书满意的点了点头,很快离开了。

    “芷儿,我记得樊楼每旬都要给镇北侯府送菜肴和果子?”兰尚书出了院子,兰沅念也就坐直身,将方才那张捂嘴的锦帕揣在袖中。

    “是,侯府的老太君上了年岁,食欲不佳,偏樊楼的果子和那几道酸甜朗口的菜最是合她的胃口,”芷儿不知道自家姑娘为何提起此事,但她也一五一十的说出情况,“的确是每旬都要派人去樊楼定时兴的果子和菜肴。”

    “你让徐叔明日派几个机灵得力的人去送,”兰沅念道,“顺面打探打探,镇北侯府中是否有位张姓的老人家。”

    “若有,你便让他们将这个香囊给张爷爷,让他将手中的证据放在里头。”兰沅念取下腰间的香囊,她嘱咐道:“此事务必小心。”

    “是。”芷儿应下,她将喝完的汤药碗放在一旁,拿出丝帕替兰沅念擦着嘴角,担忧道:“姑娘,奴婢原以为您和侯爷定亲以后,日子便能好过些。可瞧着如今,您操心这操心那,眼下还要装病,真是麻烦。”

    “姑娘,奴婢知道您对侯爷是有情意的,可是奴婢还是得提醒您,”芷儿这些天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把话说出来:“侯爷若当真如他说的那般待您情深几许,这三年来缘何不给您递半分消息。”

    “漠北事物繁杂,他劳于军事,自然没这个空。”兰沅念嘴上是在替覃淮辩解的。

    “可汀儿分明是侯府的人,”汀儿并未有意隐瞒,芷儿虽性情刚直,却不傻,她接着道:“侯爷若是想联系您,当真那么难吗?连一句问候的话都传不来吗?”

    “奴婢并非有意挑拨您和侯爷的关系,”诚然,芷儿对覃淮的印象不算好,可她一心向着兰沅念,若兰沅念喜欢,她定然是会尊重自家姑娘的决定。可自打她知道了那事以后,眼下那覃淮是怎么瞧着都不对劲。“可姑娘,您还记得您从前的期许吗?”

    “您渴望过着自在顺心的日子,而不是在这诡谲多变的京城,过的如履薄冰。”芷儿说着,心中涌现出几分心疼,她素来视兰沅念如亲妹妹,自然是全心全意为了她好的,“姑娘,奴婢知道您想为老大人报仇,可并非是只有依靠权势一条路可走。”

    “你素来直肠子,今日怎的弯弯绕绕和我讲了那么多?”兰沅念知道芷儿只是在担心,但是今日芷儿啰嗦了许多,倒让她觉得奇怪。

    “……”芷儿不知怎的噎住,她抬眸打量了一番兰沅念的脸色,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

    “直说吧。”兰沅念知道芷儿不会无端端说出这些话,她知道芷儿手里定然是拽着些什么事情。

    “蜀州月恒楼的苏管事传了信来,”芷儿明面上虽是兰沅念的贴身丫鬟,实则是替兰沅念打理着当年李老大人赠予她的数处分散于全国各地的酒楼资产。

    “说….说是……”芷儿低垂着头,话也说的结结巴巴,她犹豫道:“说是自南诏方向来了个北方口音的妇人,那妇人道要来京城寻亲,身边还带着个女娃。”

    “…?”兰沅念挑眉,她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芷儿,没太明白这个事儿缘何会和她有干系。

    “苏管事曾是老大人麾下副将,自然见过先镇北侯夫妇,这您是知道的。”芷儿深吸口气壮着胆子抬起头,道:“苏管事见那女娃和先镇北侯眉宇间极为神似,便以为是侯府流落在外的血脉,正想着细细询问照拂一二,那妇人却….却….”

    “却什么?”兰沅念蹙眉,她冷声问道。

    “那妇人却说….她的确是覃氏儿媳,说…..还说那女娃…..女娃是镇北侯府的血脉。”芷儿说完话,便不敢再开口了,她小心翼翼打量着兰沅念的脸色,心中忐忑不已。

    “那孩子约莫多大年岁?”兰沅念垂在锦被上的手不由得攥紧,她声线微微颤抖。

    “苏管事瞧着约莫两三岁年纪,”芷儿想起什么,她自怀中取出一函信,从中取出一副画像,抬手递给了兰沅念,开口道“这便是苏管事画下的那女娃的容貌,奴婢虽没见过先镇北侯夫妇,可这女娃的样貌,的的确确….和侯爷几分神似。”

    “姑娘,您还未和侯爷成亲,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芷儿心中焦急,上前劝道,“侯爷已有结发妻,您难道还要嫁过去做平妻不成?”

    “南诏离漠北千里之远,”兰沅念此时倒还没完全听信这话,她瞧了眼画像便将其放在一旁,佯作镇定道:“他三年前是直接从京城去的漠北,怎会有时间去南诏娶妻。”

    “姑娘,那妇人带着北方口音,兴许原本就是漠北人士,后来是去南诏躲避战乱也说不准啊,”芷儿不知道覃淮的母亲便是南诏人士,她只能这般揣测着。

    芷儿不清楚,可兰沅念是知道的。

    南诏云氏这几年低调的跟快要消失了一般,可她们的势力绝对不容小觑,若覃淮当真因战事紧张….为了保护那对母女,将人偷偷送回南诏云氏让母族中人多加照看….也的确是说得通的。

    可若当真如此….

    那覃淮自回了京城以后对着她的这些情深似海的承诺算什么,费尽心思周折几番谋娶又究竟有何目的。

    若那对母女当真是覃淮的妻女….那么覃淮如今将要迎她入府做正头大娘子,他又将他的结发妻置于何地。

    “姑娘,老大人当年骤然病逝,侯爷毕竟与您相伴多年,您心里信任他依赖他,奴婢都明白。”芷儿真心道,“可人心易变,侯爷去漠北时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若遇知心人,也难免会….会把持不住。”

    “眼下您还未嫁入镇北侯府,一切都还来得及。”

    “芷儿,老太君为人正直善明,定然是不会允许他有了结发妻还来招惹我的,你兴许是想茬了。”话是这么说,可兰沅念心中已有些动摇。

    “姑娘,老太君早便避世多年,且京城距漠北千里之隔,老太君也未必会知道此事啊。”芷儿觉得兰沅念是被覃淮坑骗了,她道:“姑娘,奴婢是一心为了您,您听奴婢一句劝罢。”

    “您素来聪慧,镇北侯府的其余几位男子早在三年前便已经战亡,那女娃生的这样一副样貌,任谁瞧了都知是镇北侯府的血脉。”芷儿道,“姑娘,您该早早替自己打算了。”

    话到这里,兰沅念已经信了八分。

    她素来看惯了世态炎凉,可今日这事,却叫她觉得分外无措…..她从来无所谓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如何看轻她,如何蔑视她欺骗她。

    可眼下这人是覃淮。

    是那个救下她的命,又形影不离陪伴在她身边的覃淮。

    是那个牵着她的手,许诺她一生相伴的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怒从心头,兰沅念只觉喉中传来一股甜意,她伏在榻边干呕几声,竟咳出血来,她而后忽感脑中一阵晕眩,在芷儿的惊呼下,她攀在床沿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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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是应了那句“祸从口出”,兰沅念这次是真真切切病倒了。

    女医说兰沅念是多年郁结累积至今,到了今次才彻彻底底爆发了一场,如今是心火不宁情志内伤,且病由心生心结难平,怕是要养上好一段时日。

    兰沅念在榻上躺了几日,整日都是昏昏沉沉,没几个时辰是清醒的,芷儿汀儿担忧极了,日夜轮流在床前服侍,这事闹得大,就连才从寒山寺回府的兰夫人都来看望了她一番。

    大抵是因着是先说好的装病,覃淮最近忙着跟太子议事,便也没来“探病”,且汀儿这次是清楚兰沅念为何会病倒的,心中便格外看不惯覃淮,也就没给侯府递消息。

    但齐瑾瑛是个不知情的,便觉得是自己那夜带人上登高楼吹了风受了惊吓才至此,心中愧疚不已,她在得知兰沅念病倒的时候便递了帖子。

    兰夫人是前几日才回府的,案上积了一堆府中事要处理,她是今日才看到齐瑾瑛递来的帖子,自然立马回了帖….故而兰沅念病了好几日了,齐瑾瑛这才得以入府来探望兰沅念。

    齐瑾瑛被兰府中的女使带着直接进了兰沅念的院子,入屋便闻到一股苦涩浓郁的药味,她径直越过屏风,便看见兰沅念面色苍白的倚在芷儿早放在床沿的木檀床架上,扯着嘴角向她笑着。

    “怎的病的这般严重?”齐瑾瑛哪里还顾得别的,她连忙上前汀儿端来的檀木椅上,自责道:“怪我,不该夜里带你去吹冷风。”

    “我今日给你带了我原先从福州带来的上品丹参,回头问下医者,若不与你吃的药相冲,便让芷儿和汀儿给你熬了粥喝。”

    “多谢瑾瑛了。”兰沅念病中有气无力,说起话来也气若游丝。

    她原本生的就是清冷,如今病容憔悴,生出几分凄然,瞧着更似出尘于世的仙女,仿佛随时都要回到天宫。

    “这时候还道什么谢,”齐瑾瑛并不傻,她一直都能感受到兰沅念对她的疏离和戒备,可是这并不妨碍她关心她,“你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那日听闻你病倒,我急得差点翻墙来看你。”

    “不过是小病,养几日便好了。”兰沅念推说道。

    “什么小病,你都瘦了一圈了。”齐瑾瑛满眼心疼,她似想到了什么,忿忿道:“你病成这样,镇北侯也不来看你一眼。”

    “如今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他怕是早忘了你这个…..”

    “齐姑娘!”芷儿方才端了药进门,便听见齐瑾瑛嘴上没个把门的在讲话,她连忙开口制止道。

    齐瑾瑛哪里知道兰沅念是郁结于心才病倒的缘故,她只以为兰沅念是害了风寒。

    她原本就不喜欢覃淮。

    自那日那个妇人带着一个孩子在镇北侯府门前闹了一番的消息传出,她就更是只觉厌恶,如今亲眼见了兰沅念病得厉害,心中气愤万分,没过脑子就说了出来。

    “瑾瑛,什么事?”兰沅念声线一颤,她直直看着齐瑾瑛,等着一个答案。

    “姑娘,哪里有什么事了。”芷儿连忙上前道,“您在病中,不能忧虑过多的。”

    芷儿这个反应,兰沅念哪里看不明白。她扭头她对着齐瑾瑛重复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姑娘….”芷儿还想开口,却被兰沅念一个眼神止住话头。

    “是我胡诌,哪里有什么事,”齐瑾瑛很快反应过来,她找补道:“不过只是觉得他不来看你,觉得奇怪罢了。”

    “是不是那妇人已经带着那孩子到侯府去找他了。”兰沅念面上瞧着平淡,她藏在锦被下的纤手却攥紧了。

    齐瑾瑛和芷儿支支吾吾半天没个回音,兰沅念便知道答案了,她心中自嘲几分,面上瞧着更没血色。

    她像是一口气没喘匀,又狠狠咳起来。芷儿连忙将药碗放在一旁,拿着清茶上前去,齐瑾瑛则在一旁替她顺着气。

    “姑娘,那妇人是前日到的京城,她带着那孩子在镇北侯府前站了半日,镇北侯原本是没搭理她的。”芷儿看着兰沅念这般伤情的模样,很是不忍,但她知道如果此时不跟兰沅念说明白,她怕是又要胡思乱想许多。“可是不知怎的,昨日…镇北侯竟亲自去客栈将那母女二人接了回去,如今整个长安城都传遍了。”

    “现在外面都在传….传镇北侯要迎那妇人做平妻,您….您…..”芷儿看着兰沅念脸色越来越差,她不敢再说了,连忙高声唤着守在偏房煎药的女医。

    女医进屋时,兰沅念已呜咽吐了口血。

    这可把一旁的齐瑾瑛和芷儿急坏了,女医见状不妙,连忙上去诊脉。

    一时间房内静悄悄的,芷儿有些懊悔,她觉得还是应该瞒着自家姑娘才好。

    “是将淤血吐出来了。”女医收手,她又扭头去对着芷儿吩咐了几味药,随后对着兰沅念道:“姑娘,您经年累积的郁气已是伤了根本,这京中并不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女医开口道,“若再如此郁积下去,恐会寿数难长。”

    “这般严重?!”齐瑾瑛在一旁快要急哭了,她原本就被兰沅念吐这一口血吓了个半晕,她急着道:“大夫,您可千万要好好替沅沅调养啊。”

    “我自然会替姑娘仔细调养着,可是姑娘您熟读诗书,自然明白心病还需心药医的道理。”女医是李老大人故交的后代,也很是心疼这个年轻人。

    “外头传了那样的谣言,他可曾出面澄清没有?”兰沅念眼眶微红,她抬眸看着站在一旁的齐瑾瑛。

    “有是没有?!”兰沅念加大了音量,倒是又咳了起来。

    齐瑾瑛虽然不喜欢覃淮,却也不会在这时候说那些先入为主的话,她实话道:“自那妇人出现自称那孩子是镇北侯的血脉到如今,镇北侯府举府上下无一人出面言明此事。“

    “好,我知道了。”兰沅念耷拉了眸子,她轻笑几声,尽显凄苍。

    兰沅念闭目,无力地靠在床头,她道:“瑾瑛,可否劳烦你让芷儿去将我父亲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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