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屋里的哥哥醒了。”

    程滦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手边的衣袖忽然被什么扯了扯,他侧目看去,竟是三个笑眼眯眯的小孩。

    一双双水灵灵的眼睛笑呵呵地瞧着他,几秒后,噗嗤出几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漂亮哥哥醒了!漂亮哥哥醒了 !”

    他们一窝蜂地跑出去,程滦跟着撑床坐起,一回头,却看见了门口伸手招呼孩子的苏顺慈。

    “慢些跑,当心摔着。”

    她一身灰白的麻布衣裳,怀里抱着一个小瓷盅,笑着转身进来,一抬眼便看见了直愣愣朝自己望着的程滦。

    “你醒了?”

    苏顺慈将随手将瓷盅放到床头小几上,迎着塌坐下,“你中了金羽铁矢的毒,眼下毒性虽解,身上应还留有痛症,这芍药甘草汤最能止痛。”

    “你怎么样?”程滦担忧地左右顾看着她,丝毫看不见小几上的药盅。

    苏顺慈没有回答他担心的目光,而是瞥向他右臂包扎的伤口,眼底轻动,伸手去拿过盛药的瓷盅,“同样都是受伤,我欠了一个救命之恩,倒是要来照顾你了。”

    她正要端起药碗的手突然被人抓住,程滦蹙起眉眼,苏顺慈却出声,“我没事,”她的指尖松开碗沿,手腕轻轻从他的掌心抽离,抬眸道,“不过是皮肉之伤,毒性伤不到我,包扎过也就没有大碍了。”

    程滦仍然有些不放心,那箭分明射穿了她的肩头,此刻她又怎会像没事人一样。然而,他看着苏顺慈红润而缓和的面色,最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想先解决眼前的困境。

    他才抬起头来打量这间陌生的草屋,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京都城外?”

    “嗯,”苏顺慈语气平静地应道,“这里就是马匪的老巢,安雀寨。”

    闻言,程滦立即掀被下塌,匆匆走到门口,入目熟悉的山景令他轻轻皱眉,“安雀寨……”

    “你来过这里吧?”

    “嗯。”心不在焉地回话,程滦推开门扇,空荡荡的山坡上,只有几个孩子嬉笑跑远的影子,暮风卷袭,山阴绿林成浪。

    博县南郊的安雀寨,傍依青山连绵,屹临悬壁之上,据险而守,难攻之下,寨里只留下老人与孩童可以解释。

    劫持来的人质却不捆缚、不看守,反而给熬药治伤。

    这群人做得是个什么匪贼?

    苏顺慈眼底盛起疑光,看向那山风萧瑟处孤薄的背影,顿道,“我今日,收过一张你送来的字条。”

    “我?”

    程滦疑惑,回身将陈旧的木门关上,提步向人而来。

    “信中示意,要我顶替卫千雁的表演顺序,以身为饵,捉拿马匪。”

    苏顺慈掏出袖口那张快被揉烂的字条,轻轻顺平,置在小几上,一行小字显于眼前,“卫拾,顶替捉贼”。

    字形虽已因蹂折而模糊,字迹却明显出自程滦之手。

    而此刻,它的主人却紧皱起眉头,“我从未派人送过这种东西给你。”

    程滦语气微顿,抬眸道,“花会献艺当日抽签,一切统管皆在禁内,即便礼部总筹,却也未必能在当场拿到名单顺序。”

    “这消息,是禁军泄露出来的……”

    京都宫城,泽天殿内。

    “两道鸣箭,你一道也不应,禁军上下是都眼瞎耳聋了吗?”

    女皇大怒,愤指阶下跪拜的禁军统领燕崇,三位皇子在侧,垂首以闻。

    “说话!”

    “回陛下,当时青山猎场生乱,遭贼人闯入,臣携军去查却被那匪贼重伤。未料已中调虎离山之计,不仅陷陛下与都中贵人遭困,更令青山失守,人质被劫。”

    燕崇俯地叩首,厉声请罪,“臣无能,万死难辞其咎!”

    “朕岂不知你该死!”女皇呵斥道,“牡丹花会,国之盛事,闹出这样的乱子,在你禁军眼皮子底下该是不该?”

    “如今,太皇太后受惊卧塌,京中各家纷乱不堪,连朕之朝臣、东宫未来的太子妃都被贼人掳了去。”

    “这笔账,不只你禁军要担。”

    女皇扫视着阶下余人,威压道,“牡丹花会上下经手一众人等,祈园、礼部、中宫乃至今日列座众人,皆要细查,凡与贼子有干系者,皆交大理寺与刑部,追责到底。”

    “罪臣燕崇,愿戴罪立功,清查匪贼!”

    安雀寨,后山。

    “我是进寨不久,大约……半个时辰前就醒了。”苏顺慈想了想时间,“是申初。”

    “从西北祈园的青山到城外西南的博县,快马疾行,三个刻钟便到,马车慢行,不足一个时辰也能到。”

    “而我们午正被捕,申初才到,一个半时辰的时间,马匪应是为避开禁军,由青山北下,专绕了城外山道回来的。”程滦面露凝色,“时间与路程都没错,唯一不对的是下山路。”

    “祈园青山乃皇室春秋狩猎之所,即便不在狩期,青山猎场四面也该由禁军管辖严控,马匪怎会在他们手中轻易逃脱下山。”

    “禁军往年皆会入园护卫,今年却因国师的风水之说而退守园外。即便是有几进院子的距离,两发鸣箭连射,他们也不该在快退敌的时候才赶来。”

    “此间种种表明,禁军之内,必有马匪内应。”

    闻言,苏顺慈环手道,“也就是说,送来纸条的人,不仅知道马匪劫持与献艺顺序,更清楚……你我之间的交际。”她的眸光向程滦转动,意味不明,“或者,从一开始这便是冲着我来的。”

    京都,择天殿内。

    燕崇俯地请罪,女皇却拂了衣袖,回身至书案后坐定,不发一言。

    殿中弥漫起一股无声的窒息感。

    这是晾人呢。

    燕崇今日之罪重,不仅是护君不力四个字,而是贼匪作乱花会,京都安危受扰,有碍民心向朝的大事。此罪虽不可全然怪责于他,但顶罪已然是首当其冲的。

    陛下要他担责,是要他领罚,都说了事情交给刑部与大理寺去办,他非往上凑这个热闹,真是没脑子。

    李永成用足尖踢了踢地上燕崇的袍角,侧跨一步,作礼道,“母皇,儿臣以为追责虽重,而剿匪在先。”

    “眼下,苏表小姐与程刺史遭贼人掳劫,危在旦夕。燕统领既有戴罪立功之心,不妨令其带兵出城,直捣安雀寨,救回人质。”

    去山头剿匪,也算给燕崇吃点苦头。

    “启禀陛下,儿臣以为燕崇青山失职,未问罪责便带兵出城,实在不妥。”李永衍忽然站出来反驳。

    他颔首道,“儿臣愿领兵出城,救回太子妃。”

    “贼子掳人的时候无动于衷,现在倒是一口一个太子妃。”李永成低声暗讽,轻一侧步,对向太子道,“那马匪窝里可还有一个抗太子令不遵,执意救人的程家小侯爷呢。”

    “二哥不救?”

    “无关乎身份所为,凡落入贼子之手的无辜之人,自然都要救。”太子松下垂手礼,端色正身道。

    “太子殿下竟有这般慈悲心怀,那苏卫两家小姐被人围攻之时,你为何冷眼旁观啊?”

    不待他答,李永成自个儿便笑向上道,“哦,是为了护卫陛下万金之躯,对吧?”他淡淡勾着唇,不咸不淡地朝太子脸上扔话,“若非东宫尽力护卫母皇,我还只以为是二哥送了这些匪贼来……弑君呢。”

    一言落,殿中空气都冷了半分。

    李永衍抬了眼皮,暗淡的瞳孔流露出一抹阴鸷,他却挂起笑,声色温和道,“三弟爱看戏文,却莫将虚幻当了真,以至口出妄言,招灾。”

    “孤只恨不能将那些胆大妄为的贼,置为刀俎下鱼肉,以报夺妻之恨。”

    “又怎会,与那些匪徒同流合污呢?”

    “哦,”李永成没什么反应,侧目瞥了一眼燕崇,道,“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好,今日故意攒谋着不出兵呢。”

    “都是罪臣一人护卫失职,请陛下与殿下重罚!”

    不等太子出声,燕崇一个接一个的头就磕下来了。

    “行了,”

    阶上,女皇不悦地扫过他们,打断道,“吵吵嚷嚷的,都退下。”

    “陛……”

    “太后醒了,康平,随朕瞧瞧去。”

    “是——”

    殿中戏落幕,金黄的余晖染尽远处屋檐勾顶,一直蔓延,蔓延至青山绿林,在林尖挂上了一抹金色飘带,轻轻晃着晚风,拂起屋内素衣的发梢。

    苏顺慈半含清眸,看向程滦的眼里,不掩疑光,“一群号称为亲者复仇来抓卫家女儿的人,会不认识谁是卫千雁吗?”

    “可卫千雁被尚叔带走,黑衣人不为所动,金羽铁矢却出现在我的身后。”

    “上一个用金乌手对付人的,你还记得是谁吧?”

    李永衍……

    程滦默然,眼睫轻闪,迎着她灼灼的目光。

    只听苏顺慈一字一句道,“私通北凉一事,枢密院在已明面上按下不查,牵涉其中的龚斯年本该畏罪自杀,大事化小而死。”

    “太子却偏要将他的命安在马匪头上,又特意进言剿匪,这才有你潜伏出城,又带回劫持消息,你我二人花会设防,最终被捕的结果。”

    “禁军是他的人,马匪也是他的人。”

    “而你程滦,你熟知太子心性,见经识经,早在卧底之时,就该看出来了。”

    程滦垂目默认。

    “为何不说?”她追问。

    “事出意外,我没想到他的目标是你,”程滦蹙眉,认真解释道,“一切都冲着卫千雁去,婚约既定,却又无可更改之理,我想太子总会借此做些什么。”

    “你既不想因退婚的谋划而开罪陛下,此间事情,不知道,好过全局在握的应对。”

    “你怎么知道……”

    苏顺慈随着他的视线摸向头顶的海棠发钗,“陛下知道我心思多,也当然明白我与太子无情,这两年来我老实得很,总不能在这个关头出岔子。”

    “文武两方重臣之女,自不可能都入了东宫,而比之军权倾斜,陛下自然更愿意让我这个相府的外孙女填了那太子妃之位。”

    “李永衍不甘心弃了卫家,纠缠卫千雁日久,我便默不作声,静待事发,最好再让陛下知道,我这枚棋子是没有反叛之心的。”

    闻言,程滦却皱起眉头,问,“所以你接到纸条时就都知道了,你为何不逃?”

    “卫千雁脱困时,你分明可以与她一起走,执意留下难道就是要如今以身入局,进入安雀寨吗?”

    “我不管安雀寨是谁的人,龚斯年也好,太子也罢,这里有我要的东西,我就必须来。”

    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阴暗慢慢一点点吞噬掉苏顺慈眼底的颜色,“逃或不逃,旁人的杀心不会变。”

    “当年便是如此。”

    “东宫太傅揽权于李永衍,他便将计就计摔下悬崖除去劲敌,又借机拉我垫背,想借太傅之手杀我,换亲卫家。”

    “你以为卫家长女为何会突然病逝?”

    “陛下,绝不会放权东宫。”

    寨子里的夜是忽然落的。

    草屋门外,摘完野菜回来的婆婆刚置了篮子,随手便去墙角拿起两条捆绳,进了屋去,将苏顺慈与程滦二人仔细地捆绑起来。

    “阿婆?”苏顺慈看着自己交叉的双手上并不熟练的捆绑,仰首朝人问,“您这是……”

    “阿勇进山回来了,我得把你们两人都捆到正堂去。”

    “来,你帮我压着这一头,”婆婆将绳子首端塞到苏顺慈的拇指下面,粗糙的手指仔细将另一端绕过来,两结缠绕,牢牢地打了个死结,“哎,好嘞。”

    “走吧。”

    夜色摇摇欲坠,人烟炊起泥瓦筒里的袅袅白烟时,苏顺慈与程滦被蒙着头押进了正堂中央。

    “嘶——”

    头顶黑套被猛地扯下,火炙的滋味灼痛着苏顺慈的脸,滋啦啦的火苗声窜进耳朵里。

    一个壮汉来回晃着两把火把在她与程滦的面前烤,横眉斜眼道,“今儿落咱郝爷手里,算你俩命好,还有机会跟爷讨个生路。”

    “但若是敢不听话,老子现在就让你见阎王!”

    火把‘噌’地怼到两人眼底,窜动的火苗只差一毫就能烧着他们的头发。

    “瘦子,有点数,回来!”

    十几名马匪中间,为首的男子一脚踩着马扎,一脚踩着桌面在木桌上坐着,摇头晃脑地,不耐烦地朝前头的壮汉喝了声。

    “好歹是咱结拜兄弟,别再给人娘子弄毁容了,到时候找你赔媳妇啊。”

    “郝爷,我错了错了,兴奋了吗不是,这好不容易抓个人。”瘦子哈着腰,一边向郝勇点头,一边退后,“您说我都没娶上媳妇呢,上哪儿再找个女娃再赔他嘛。”

    “滚一边儿去。”

    “是是是。”

    郝勇吐掉嘴里叼的草棍,抽了一把旁边小弟的匕首,从桌子上跳下来,“程儿,都是拜了关公的兄弟,哥也不为难你。”

    “你给京里传个信,回去叫你家里拿二百两白银送来,只要钱到位,你人,我立马给你送回去。”

    “怎么样,考虑考虑?”

    冷冰冰的弯刀匕首拍在程滦的脸上,他的沉默令郝勇等得有些不耐烦,“说话呀你。”

    “就非得挨揍是吧?”

    尖锐的刀锋一转,挑向他的下巴。

    程滦不紧不慢地抬起眼,深潭一样的眸子里尽是淡漠,“你只要二百两银子就放人?”

    “嫌多?”

    “嫌多凑呗!你一个东宫小吏,怎么着没点银子啊,”郝勇斜了眼旁边的苏顺慈,指道,“你这娘子貌美如花,实在不济,卖了她也能换点银子,总比搭上两条命好吧?”

    程滦立即抬眼盯住他,语气陡转,“你试试。”

    郝勇不甘示弱地对上前,眼见着就要动起手来,屋里忽然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话。

    “试一试,也不算什么大事。”

    苏顺慈微微勾唇,抬头问,“二当家打算将我卖去哪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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