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县虽在京西南,安雀山却在县郊之北接连城外青山,山中要道正是快行北上的必经之路。”

    “他们在沿途设下安雀寨,雇我们住进来,为的便是在这必经之路上佯做伏击,将过路商队暗仓里的黑货劫进寨子,这般一来二去,不出三月,北上的黑货便会全部聚齐。”

    “事成后,我们会等待城内发出信号,将货转交给真正北上的商队。”

    “积少累多,确是能逃过禁军守卫的眼,”苏顺慈颔首似肯定,转又抬眸发问,“但你们找来这么多民商做掩,就不怕其中哪个人说漏嘴。”

    “这日积月累的功夫,岂不就空费成白纸一张?”

    尾音轻落,她拿出袖口暗兜里一张写满名姓的信纸,展在郝慧面前。

    郝慧的脸上被乍出毫无防备的意外。

    “是谁?”

    “无名之人。”

    苏顺慈‘唰’地将纸抽回塞回袖口,抬眼道,“我倒是很好奇,郭侠心无甘愿,做着叛国事还一心求报国之名,你却自荐出面,主动替太子笼络这些商民。”

    “既然已经泯了良心攀求名利,只要再心狠些,手起刀落,除掉外面那些不该活的人,还愁东宫之内没有你一席之地吗?”

    她说话间,身旁程滦的眸光里浮出一层惑然,她所知晓的远超过自己的预料。

    既然阿慈早知道安雀寨与东宫的关系,又拿到了他们所用商民的名单,花会错绑纵然事发突然,她又怎会丝毫没有察觉。

    她今日,是故意来这儿的。

    程滦的目光停在案面成摞的册子上。

    “他们不是商民,是流民。”郝慧突然开了口,“都是西北逃荒来的,每人每月给一两银子,不必多说,只要有银子拿,谁会深究自己做的是什么事情。”

    “百十个人,好用的很。”

    郝慧似乎不再掩饰自己求利的心思,干脆拉开苏顺慈对面木椅坐了下去,坦然道,“另外有些没脑子的商仔,只怕被我们劫完之后,也不知晓自己的车队里究竟丢了什么。”

    一盏热腾腾的茶入喉,郝慧的眼底氤氲了一层不明的颜色。

    苏顺慈扫过桌上郭侠记录的那张册子,白纸黑字,生出一股子的冠冕堂皇。

    眼前的人这出头做了事的人,却显出几分赤诚。

    苏顺慈知道,郝慧让流民假作商民是为了帮他们解决生计,期瞒无辜商队藏货,是为了不将他们牵扯进来。

    否则照李永衍的性子,既然能将一整个村子的人都逼良为寇、为己所用,自然有法子找些听话嘴严的替自己走货,何必寻上那些无牵无挂,不好掌控的流民。

    郝慧确然人如其名,将流民/运货,无知不问,无责不究的好处道得十二分满,让东宫那位改了主意。

    暗室里的烛火忽明忽暗,晃得三人影子摇动,忽地,程滦撞了撞她的肩头,拿近几张字密密麻麻的纸。

    “什么?”

    “家书。”

    程滦手指顺好纸角,将信在她面前铺平,食指轻抬,向左下的郭侠的落名指道,“他在每封信里都留了一首赠妻诗,掐头去尾,每句按二三四的顺序取字,就是北凉商队北上的日程。”

    “和枢密院卷宗里一样。”

    苏顺慈双眉一蹙,着手查翻信件,头也不抬地问,“每次北上的黑货要攒多久?”

    “整三月。”

    家书……带密信家书的时间,也是三个月。

    郝慧的答案很精准,精准到让人立马便能想起枢密院卷宗里那份遗密良久的线索:每隔三个月,北凉暗探便会传信至一货栈,而此时也正巧有数量不一的官、民商队出城,或南下,或北上。

    照此来看,那个所谓北凉传信的货栈,或许不是真正的货栈,而是家书。

    京都驿站,换马传信去二城以外,要去官道上的固定官驿,二城以内,按等级划分,官员家属类,由差役亲送,快马而至。

    余下百姓的书信,便往下分发给官驿所雇的信差,由他们按远近分送。

    所谓货栈位置不定,正是因为送信的路线与时间,并非月月相同而已。

    他们将黑货藏储在九宫的香坊中,借由荣家铺的日常交易而少量多次的进出,经由数支商队出城,安雀寨打劫作掩,耗费三月之久,聚资北上。

    苏顺慈看着桌上那些依次排列开的信封,随意拿出一张呈递上去,都是足以定罪十年牢狱的罪证。

    “那支北上的队伍你认识吗?”她抬目去问郝慧。

    眼前人手中搓捻的茶盏一顿,抬首,摇了摇头,“只偶然见过那位首领的脸,却不知道他的名姓。”

    注意到郝慧手上动作,苏顺慈将手中的信一合,交给身后的程滦收好。

    “画下来。”苏顺慈扫了眼屋里,“既然在这录了这么些册子,笔墨纸砚总该有吧。”

    “好。”

    郝慧倒是顺从,她抬步绕过书案,自床头榻下抽出一个积落着一层薄灰的箱子来。

    “我夫君亡后,这些东西我就没再动过。”她将木箱搬到案台上,一一拿出里面的笔墨纸砚,打眼一瞥,还能看到箱底成摞的书《经义》、《考正》一类,俱是科考所用。

    “郭侠为太子做事,东宫就没许诺过入仕之途给他?”

    “许过,不然他怎会那么死心塌地。”

    “许过什么?”苏顺慈眉头轻蹙,郝慧晃神,这才抬袖停笔看过去,“我的意思是,夫君忠心太子,一个口头许诺已是天恩,哪敢再奢求什么别的。”

    案边烛火轻轻跃动,闪烁在郝慧端正坦然的面庞上,苏顺慈忽然想起一件她没有交代的事,“历来北上互市,商队在京都发放通商令与出关时接受的盘查最严。”

    “他们为何要在京都郊外便把货物全部换好,而不是等到出关?”

    “北上路远,耗人耗物,一点点的运出去的风险虽然低,成本却实在庞大,最后那支北上的队伍只能在刚出京郊时就换好所有黑货。”

    “至于,出关时如何应对,那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事了。”

    “画好了。”郝慧将两幅简画的人像交给苏顺慈,黄麻纸张上的眉眼容貌,竟越来越熟悉。

    “这是石……石青山?”

    苏顺慈几乎不可置信地看向程滦,那画中人,正是被调包身份,沦为赌徒窃贼的科考状元石青山!

    如果他是太子的人,那么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戏耍所有人的笑话!

    以柳妙意之命,灭了程滦的口。以真假石青山的科举舞弊案,拖龚斯年下马,独吞北上商路。

    眼下石青山以获特赦,远走京都,安雀寨也成了板上鱼肉,只待屠宰。

    证据,一切的证据都在消失。

    “如果石青山自此失踪,安雀寨再无活口,那李永衍曾和龚斯年合谋走私的痕迹……”

    “不好,”程滦显然与她想到了一处,“回京都,快回京都!”

    “哎!出什么事了?”

    郝慧不明所以,也跟着着急起来。

    苏顺慈冲到门边的脚步一停,回首叫她,“快领路开门,太子既有屠寨灭口之心,京都城里的证据他还会留着吗?”

    “可你们现在回去也没用啊,账本册子都在东宫里面,难不成他们会让你们进去夺账本吗?”

    “账本是在他手里,那人呢?”

    郝慧明显一愣。

    苏顺慈道,“你们今日得手脱身,是禁军放的水。当今女皇明察秋毫,必会反复盘查询问,察觉因由。”

    “再拖下去,只怕那人也要没命了。”

    “姐!姐!”郝勇火急火燎地冲进来,一口粗气生生咽了半截喊道,“不好了,朝,朝廷来人了!”

    京都,皇城,禁军属所。

    遥亮的月投下一片明晃晃的月光,照在半开的窗扉上,透过窗缝,在潮湿的木地板上拉出一条斜长的白线。

    夜风轻寒入室,一双赤脚踩断月光,停在矮几前。

    燕崇一身白衣,双目无神地拂袖跪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右手突然端起桌上茶盏,仰头饮尽。

    黑暗中,不见丝毫声响。

    良久,关押嫌犯燕崇的偏房,传来“吱呀”一声,紧闭的屋门从内打开,一身黑袍长衣的人从门后跨步而出。

    长长的袍子拂过泥土湿泞的地面,人身后,门前两面守卫一人一脚倒挂在檐上,赤红的血“啪嗒、啪嗒”从被割断的喉咙上砸下去,溅起血泊。

    “外面下过雨了?”

    安雀寨外,苏顺慈在程滦旁边看着自己被泥裹成团的脚,皱眉转首向右面的郝慧道,“回头我送些银子来,你修修路。”

    “下雨还好,到冬日里,这地上一块结冰一块雪坑的,坑洼不平的岂不摔着孩子?”

    火光刀锋下,郝慧一动也不敢动,插在她寨门正上的军旗正呼呼作响,刮起山里的湿气扑在脸上,比颈下的银刃还要割人。

    “苏姑娘若是休息好了,不如就先跟几位大人回京,有什么事,我亲自进城给您送信。”

    “呸!你想得美。”

    寨门西边的高坡上,一道喝声砸下来,抬眼仔细瞧,那一身黑铠,红帔①扬风的女子的脸上微微绷着,双手紧拽缰绳,正因为第一次骑马远奔而有些发颤。

    “苏顺慈与程滦我要接回去,你这贼首,我也会押解回京。”

    “多谢卫二小姐搭救!”

    程滦扬声回谢,高高地拜了拜手,他身旁,苏顺慈往坡上看去,“卫千雁,你先下来。”

    “项主事,劳烦帮帮忙,把卫小姐扶下来,她不会骑马。”

    坡上,黑甲军士肃穆无声,百人压阵,卫千雁骑马为首,一同驾马守在她身旁的项苍闻言,不解地扭过头去。

    他家二小姐虽不善武学,唯以刺绣为好,却也是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将军女儿。

    怎么可能不会骑马。

    “项苍,这马好像又要跑,不行不行,救命!”

    “啊!”

    注:①此处的帔(pei四声)指铠甲后面的短款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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