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一浅一深地打在脚窝里,卫千雁一面扶着项苍的小臂,一面四处看着自己衣角沾染的几星烂泥点子,扯着眉头停在苏顺慈二人面前。

    “没事吧?”

    苏顺慈扫过卫千雁那双颤如抖栗的腿,一只手正将人扶过来,反被一扽,只觉一道不善的目光横在眼前。

    苏顺慈抬头去瞧,卫千雁却立即被人松开,她身后的项苍半袖一甩,背手含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我没事,就是有点拉伤了。”

    卫千雁踉跄半步,结实地扶住苏顺慈,接着回头瞥了一眼,介绍道,“这位是我爹派来一起救人的,枢密院主事项苍。”

    “你们……应该见过吧?”卫千雁直直地盯着苏顺慈问,然后,一来一回地打量二人道,“就在相府,那次闹动了全京城的家宴。”

    “哦,想起来了,”

    苏顺慈单手扶着人,往前走了一步,虚白的脸上挂起一道笑,肩头还往外渗着血,“项大人乐善好施,待人和善,是个难得的好官。”

    此话一出,项苍的脸色兀地黑了一道。

    见状,程滦出声缓道,“剿匪救人一等的麻烦事,历来让禁军头疼,今夜,若非有项主事与卫二小姐带了枢密院的人来,只怕我二人走不出这安雀寨。”

    程滦似意有所指,但表情却是淡淡的,他抬手拜礼,分向项苍与卫千雁道了谢,再抬首,便闻项苍开口道。

    “都是领命在身,毕竟二位,还是没有闪失为好。”项苍略顿,转眸向卫千雁,“二小姐,天色不早了。”

    “嗯,我知道,叫他们收兵回城吧,把人都带上。”

    “等等,”苏顺慈突然拽了一下卫千雁,侧过身低语道,“帮我个忙……”

    “怎么了,苏小姐?”

    项苍见状,提步便要上前,苏顺慈立即闻声回首,却瞟了一眼寨门口的人,道,“这些人,我有话要问。”

    黑压压的天色下,山风纷纷扬扬地卷起人们的外袍,吹得十几个寨民后脖上的冷刃瑟瑟发抖,他们全都丧白着脸,恐惧而无助,与一旁黑甲兵冰冷的纯黑面罩,交映成错。

    项苍瞧了眼人,又转向卫千雁征询,见她有所示意,又顿了顿,目光扫向苏顺慈,打量着,这才抬手作势,“请。”

    “项苍,你带人把他们押进寨里,让苏小姐进屋审。”

    “不必麻烦,”苏顺慈抬手一摆,“在这儿就行。”

    她松了卫千雁的胳膊,将人扶去给项苍,脚下行至郝慧前头时,忽然一停,回首唤道,“小侯爷,一起?”

    “好。”

    程滦浅笑,拂袖上前。

    月色下,二人并肩,一颗高高的脑袋缓缓垂下,忽然问,“掳人还是灭口?”

    苏顺慈眉微微一皱,“咱俩就这么见不得人?”

    “我们……”程滦念着这两字,头轻轻一偏。

    “说!”

    一柄银亮的刀刃横在郝勇颌下,前后都是杀人利器,他梗着脖子,颤巍巍交代,“那二百两银子是要交给……交给巡城司老爷的。”

    “禁军巡城司?”

    苏顺慈与程滦对看一眼,转回头问,“他们要你的钱做什么?”

    “保、保护费。”

    “每月二百两银供,巡城司的人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我们在寨中安度,否则,他们即刻便会拔营剿匪。”

    这话听得卫千雁与项苍发愣,既然巡城司早知道这有个为乱已久的马匪,听上去,似乎还拿捏了他们的命脉,却收受贿赂,以致今日花会事发。

    那花会一案,便不只是禁军统领燕崇护卫不当,其下的巡城司更是重罪难逃。

    不过,安雀寨这群人既然如此畏惧巡城司,今日又哪来的胆子,闯入禁军层层护卫的祈园……

    “二小姐,”项苍低首,扶着卫千雁往前走了几步。

    “月月二百两,那这钱……”

    郝勇立时后怕地缩起眼,“二位放心!只有这个月,寨里实在是没钱了,我才把主意打到你们头上的,往常交去巡城司的钱都是我们自己的。”

    “就是您见过的那些,”郝勇四处瞟了一眼,脖子顶着刀,用嘴形龇牙咧嘴地说出两个字,“赏银。”

    闻言,苏顺慈眉头轻轻拧起,“你的意思是……太子每月给你们雇银,而这些钱,你们还要原封不动地还给禁军的巡城司。”

    “哎,我我可没说这种话,苏小姐您别害我啊。”郝勇双眼惊惧地瞟着四周,看到那大片冷肃的黑甲兵时,十分懊悔地闭紧了眼。

    “怕什么,他们现在又不杀你,把眼睁开。”

    ‘唰——’

    苏顺慈反手收回匕首,她腰上鹿皮绒的刀鞘制作精美,上面足足镶嵌了六颗红绿两色的玛瑙。

    “这、这不是……”

    苏顺慈一个眼神扫过去,郝勇立马就闭了嘴。程滦却出声发问,“是什么?”

    “是我……我家库房里的东西。”

    “呵,”苏顺慈轻哼,“我倒是想问问,我在莳花院里丢的匕首,怎么就进了你家库房。”

    若非她在密室书架底下瞧见,这柄好刀还真要藏不见世了。

    “把他捆好,找你家主事复命去吧。”

    闻言,那黑甲掩面的卫兵没有说话,苏顺慈只扯了个笑,与程滦回身离开。

    她心中清楚,项苍不会放过今晚的任何一处疑点。

    那她就亲自送他一份消息。

    不管枢密院所谋为何,既然绑死了,这滩浑水,他们蹚也得蹚,不蹚也得蹚。

    夜里山间的路并不好走,所幸卫泽疼惜幼女,早早便安排项苍收拾了一架马车跟上。

    林间不远处,卫府的马车已经点起了宫灯。

    几人一路向北,垂着柔紫色帘幕的马车后面,声势浩大地跟了几百个押解的士兵,和刀下的男女老少。

    一夕之间,那祸乱一县、臭名远扬的山间马匪,就只剩下一座空寨。

    项苍与卫千雁报禀,已留下一队人马驻守寨中,若再有贼匪后援或意图潜入寨中者,他们会就地擒拿,飞书回京。

    山中,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雨水打着新生的枝桠,滚落到马车棚顶,砰砰似小鼓声。

    “今日多亏你了,花会上虽然出了大乱子,但陛下召审完禁军统领之后,便将我与另外两位安国公家的小姐唤到了正殿,分别赏赐了物件。”

    “你瞧,”卫千雁从怀里拿出一枚青玉坠子,其形似流云倾泻,若水状,正中却有只振翅仰啸的鹤,“鹤鸣九皋,声闻于野。”

    “送你。”

    苏顺慈瞧着掌心突然被塞进来的那枚坠子。眸轻抬。“送我?”

    “说了给你就拿着,长寿仙鹤,寓意多好。”卫千雁拿起玉坠子,便给她套到脖子上,“我可是魁首,陛下赏的东西多着呢,不差这一个。”

    “倒是你,今日手都快被那箭弦割烂了,还被人绑到这儿,真是水逆到家了,就该带带这些辟邪的东西。”

    说罢,她自然地拿过苏顺慈的右手,端详的视线下,缠绕包扎的纱布微微松动,渗出些发乌的血迹。

    卫千雁皱了眉,“项苍,车上有没有带创伤药啊,就是你们常用的那个,金疮药,拿出来给阿慈包扎一下。”

    “金疮药?”

    项苍扫了苏顺慈一眼,对她那张苍白虚弱的脸无动于衷,“没有。”

    “你没带?不可能啊……”说着,卫千雁便要动势翻找他的衣襟,好在被苏顺慈拉住,“不用了,千雁。”

    “回京再找医师吧,车里还押着人呢。”

    四方座的马车内,郝慧被缚住手脚,安置在后车门扇后的窄座上,山路的颠簸,让她不得不侧着身子,才能在项苍的刀下留住一条命。

    “诸位何必防我至此,我既降,你们放我与弟弟和儿子在一起,我也不会逃生的。”

    项苍冷冷地扫过去,手中刀锋一压,威胁道,“再多嘴,比起你这张脸,你儿子先见到的就是你的断指了。”

    “大老爷饶命,我……我有法子替这位小姐疗伤。”

    “我?”

    苏顺慈疑惑开口。

    “不是,是这位卫家小姐。”郝慧费力地往后偏去视线。眼底清晰,带着一丝求助。

    苏顺慈敛了眉,视线滑过郝慧崭新整洁的袖口,听得身旁卫千雁不解道,“我好好的,哪儿有什么病要你治?”

    “姑娘近半个月前,可曾失足落水?”郝慧发问,见之不语,接着道,“救回家中后,是否时常头痛、发晕,稍有冷风,便起风寒,若无药石调理,不日便又会复发。”

    “甚者,高烧不退。”

    “你想耍什么花招?”项苍双眉一皱,刀刃又往下压去郝慧的脖子,割出血珠。

    “看来,我是猜对了。”

    郝慧挺着身子,毫不退让地昂首转身,刀险些就抹了她的脖子,“若我没猜错,卫家小姐眼下,已经开始发热了。”

    程滦当即搭脉,眉蹙着,侧首向一旁的项苍道,“有温水吗,先给她喂一些。”话落,他转目看向郝慧,“卫二小姐大病初愈,便连日操劳,身体自然恢复得慢些,今夜小与,山风阴寒,起热也是常理。”

    “你说了些外行都懂的白话,就指望项主事会信你一个马匪,能做了满太医院都做不成的事,替枢密使家的千金根除病灶吗?”

    “今日若不除根,往后,这位小姐便要积年累月地拖着这副身子骨了。”

    郝慧笃声道,“你们拿刀架着,试不成,我死,”

    “好毒的誓啊,”苏顺慈往后轻靠,挑眉开口,“反正进了京都也是一死,何必折腾?”

    项苍看着脸色开始发虚的卫千雁,眉心一紧,匕首翻手抵上郝慧后颈,“滚过去。”

    郝慧猫着腰,挤到卫千雁跟前坐下,捆手的绳索压在卫千雁松开护腕的袖上,双指则搭其脉搏。

    少顷,见她脸色未变,像是没瞧出来什么。几人都盯着她,只见她上下点了几处穴位,突然推翻一旁茶盏,极快地拾起一碎片割破了卫千雁的掌心,人当即便晕了过去。

    “你做什么!”

    项苍立刻便要上手拦人,反被程滦拦住,“哎,项大人别急,你看。”

    接着,郝慧划破自己的指腹,将自己的血珠挤落进卫千颜的伤口里,而后,面无表情地被项苍夺走碎瓷片,“替她包扎吧。”她道,“以精血做药引,过后,再配用我的方子服药。”

    “不出半月,卫小姐便可痊愈如初。”

    话刚停,项苍的匕首‘蹭’地抵上郝慧的喉咙,“你说的最好是实话,否则我叫你全家陪葬。”

    “拿纸笔来。”

    项苍说完,回首去忽然看向程滦,他身旁,正有一个模样精致的檀木盒子。

    程滦眉梢微挑,也不作语,随手抬袖替项苍将盒子递了过去。二人迎面的苏顺慈却双手环胸,微微眯起了眸。

    只见,项苍自檀木盒中取出一三尺斗方的宣纸与一玳瑁管的紫毫笔,一眼瞟过去,盒底下,还有一小打绘好的花样子,像是从前卫千雁刺绣用的。

    项苍将轻置纸笔于后座,将郝慧押了过去,“写方子,”他盯了人几眼,突然手一斜,直接将刀塞给了程滦,“劳烦小侯爷看好她。”

    说罢,他回身自怀中掏出一瓷瓶,瓶塞打开,飘出一股熟悉的药味。

    “你有金疮药啊?”苏顺慈问。

    “废话。”

    “呵,”

    卫千雁一晕,这人连装也不装了。

    他这心思,字字都写在脸上了。

    苏顺慈眉一低,瞧着项苍极其仔细地扶过卫千颜的手,神情认真,动作小心地替人止血、上药、包扎。

    马车内,一时安静下来。

    郝慧一笔一字地将药方写下,程滦在一旁看着,微微皱起眉头来。

    开方治病一向讲究温养,她这剂药未免也太重了些,怕是卫千雁体弱不受。

    最后几笔字停前,郝慧突然手腕一顿,轻咳了三声,又继续动笔写下。一撇一捺,点字止时,人突然猛地跃起,狠狠将那紫毫玳瑁的笔插进项苍肩头,鲜红立刻大片染深他的肩头。

    郝慧登时挣开绳索,踹门跳下,人群外,一阵嘈杂。

    车内,项苍蛮狠地拔出笔管,“黑甲卫听令,生擒活捉,必须将贼子带回!”

    “得令!”

    “额!”

    “哐啷~”

    程滦目微瞠,一脸不解地看向苏顺慈,“阿慈,你打晕他作甚?”

    “愣着干嘛?”苏顺慈拂拂手,环胸抱起,“把人抓回来啊,外面的黑甲卫正群龙无首呢。”

章节目录

她整顿宵小那些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涂山一碗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涂山一碗粥并收藏她整顿宵小那些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