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山,你记住,是你不要我的,将来莫要后悔。”章婉清痛声高呼,蕴着湿意的眸子幽怨的望着门口,那个即将迈出的颀长身影。

    苏寒山身形一顿,提在门槛外的一条腿停在半空,很快又落下,背影决绝,毫不拖泥带水。

    “王爷,或许那位所述不假,万一……”林正小心翼翼压着声音,两人的纠缠从头到尾他亲耳听见,他都已经信了八九分,他家王爷怎的就偏不信呢,万一以后他家王爷记起过往,想起自己今日的残酷与无情,不得后悔死,有必要慎重提醒他一番。

    苏寒山却面无表情道:“是真是假又如何,何必让无关人等扰乱心神。”

    也对,他家王爷对女人向来心狠手辣,在他眼里男人女人无异,只分他愿意相信和不愿意相信之人,纵使将来记起与那女人的情分,断不会后悔。

    林正松了口气,将苏寒山扶上马车后跨步上马,将前进了一刻钟陡觉身后不对劲,回首一望,那女人居然在队伍后小跑着,步子跌跌撞撞。

    那女人模样着实可怜,林正犹豫要不要禀告苏寒山。此时车厢里的苏寒山似乎有了感应,他犹豫两息,轻手撩开车帘的一角,一抹纤细的翠绿蓦地冲进眸子里。

    心口莫名划过一丝疼意。他用另一只手压着胸口,欲将这丝疼意压下去,怎么都压不下去。他定睛多瞧了两眼,女人发丝凌乱,眸光黯然,紧紧追着车厢的方向。

    林正察觉到苏寒山的举动,正要命令众人停下,耳畔传来一声冷冷的“走吧!”

    苏寒山放下车帘,目视前方,将那抹黯然的眸光隔绝在车外。

    *

    东苑佛堂。

    章婉清和苏宏正等人立在佛堂,这是她第一次进佛堂。

    佛堂装修古色古香,正中间是一尊金色大佛,阳光透过纱窗,在大佛上洒下金色的光影,宛如佛光普照。

    大佛面容慈悲,嘴角勾着笑容,眼眸低垂,神态和蔼可亲,无形中给人一种温暖与抚慰之感。

    佛前香炉清烟袅袅,淡淡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这佛堂位于三开间的敞亮屋子,一间是老爷子起居所用,一间置大佛抄经念佛所用,另外一间相当于招待客人的中堂,不过没有苏老爷子的允许,任何人严禁踏入佛堂半步。

    苏家人来佛堂的次数寥寥可数。

    苏老爷子沉默着上了三柱香,众人依次上香礼拜,完后,他按动香炉旁一个雕刻精美的镂空小匣子。

    “吱呀”一声,大佛旁空着的墙面,一块面板翻转,弹出一个长方形案台,案台用红绸布遮住,瞧不见甚么。

    就在众人惊讶之余,苏老爷子赫然将红稠布一揭,眼前一道红色的线条在空中划过,乍然入眼的是两排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牌位。

    众人大惊失色,仔细瞧着牌位上的署名:亡镇国公裴氏裴绍之灵位、亡主裴氏裴毅之灵位、亡主裴氏裴秦之灵位……总共有十来个牌位,除了最后一个没有署名的空白牌位。

    这哪是佛堂,分明是裴家祠堂。

    苏宏正和苏宏阳心中大震,在这座宅子居住数年,来佛堂的次数不说多,也有两三次,却从未见过这些排位。

    更何况裴氏……一桩往事在苏宏正心头快速闪过,他眉头紧锁,脸色沉沉。

    苏家两位郎主未瞧过这些阵势,两位夫人嫁过来后更没瞧过。

    苏老爷子柱着手杖一步一步移近它们,浑浊的双眸因沁着水意而发亮,他问苏宏正:“宏正,你记得他们吗?”

    “自然记得!”苏宏正嗓子发沉,他自然记得,那年他二十岁,受过裴家深厚的恩惠。

    “裴绍,镇国公、骠骑大将军,是为圣上夺皇位打天下的英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苏宏阳一脸震惊的望着苏宏正,他那年十二岁,从小顽皮捣蛋,记得有此人,却不记得他的爵位和与之相关的往事,只是后来才听说裴氏一族一夜灭亡,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举家搬迁至鹿州,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当年的连夜逃亡与裴氏灭亡有关。

    “可是,如此忠良之人却落得满门被诛的下场啊!”苏老爷子声音颤抖,两行老泪夺眶而出,“裴家七十九条人命一夜之间全部惨死。”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苏老爷子移步到那块空白牌位前,颤抖的双手轻轻抚摸着,像抚摸着一件珍宝,哑着声问道:“知道它为何是空白的?”

    众人不言语。

    “它碑刻的署名应该是裴月,裴公年龄最小的孙女,我不知她是生是亡。”苏老爷子老泪纵横,“或许我的小月儿已经不在人世。”

    所有人大为震撼。苏老爷子用一块无名牌位祭奠他心心念念的裴公孙女。

    他眸色渐渐暗沉,在愈发沙哑的声音中,讲述了一段令他永生大恸的往事。

    二十九年前,四十五岁的苏老爷子已经在裴府做工二十多年,那个时候他的名字还不叫苏川,而唤周海川。最开始他是裴绍的贴身小厮,服侍他的日常起居,后来逐步成为裴府管家。从入府那日开始他便忠心耿耿,裴家上下对他颇为信赖和尊重。

    裴家郎主裴绍因八年前助当今圣上建元帝登上帝位,又因远赴边疆战功显赫,被封为骠骑大将军。裴绍育有两子一女,大郎裴毅和二郎裴秦也是骁勇善战之人,分别被封为云麾将军和忠武将军。一府三位将军,大晟一半兵权掌握在裴家人手中。

    小女儿裴淑洁自小与建元帝认识,二人青梅竹马。建元帝登基前便嫁与他,登基后封为淑妃,裴绍被为镇国公。

    裴府虽为从一品国公府,但裴氏上下为人亲和友善,礼待下人,裴淑洁未出阁前就乐善好施,每月初一和十五雷打不动在街边施粥助民。

    然而一场宦官引起的争权事件,镇国公、骠骑大将军裴绍不知怎的被牵连进去,建元帝听信谗言,判他谋逆,诛连九族。定罪时裴家大郎裴毅和二郎裴秦,一个在北面与北凉国胶着,一个在西北领军打仗,建元帝不顾边境安危,借口将两人调回京城,一回城二人便被扣下。

    两位将军回府前,淑妃曾向建元帝求情,求他放了裴氏一马,勿要赶尽杀绝,建元帝根本听不进去,直接将她打入冷宫。不久,淑妃郁郁而终。

    苏老爷子记得那晚,裴府血流成河,漫天的火光与刺耳的打杀声,如人间炼狱。

    每逢回忆那满府凄惨的叫声,一双双痛苦的眼睛,苏老爷子都会一阵心绞痛。

    “我是去接回城的二郎裴秦才躲过了一劫。他一进城便被扣押,在哄乱中瞧见我,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会意,趁乱跑出围堵,回府通风报信。可是仍晚了一步,那些建元帝的心腹侍卫已经涌进裴府,见人就杀。”

    “我欲救人却不敢暴露自己,躲在一棵老槐树下,亲眼瞧见裴二夫人倒在我的面前,她却在断气前瞧见了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指向后院西面的厢房,我懂她的意思,二郎最小的女儿月儿还在屋里头呢,她求我去救她。我含着泪向二夫人点头,无声的告诉她,就算拼掉性命也会让月儿小娘子平安无恙。”

    “我从狗洞里爬进院子,躲开那些杀人不眨眼的肮脏东西,钻进了二夫人的西厢房。月儿不在,我压着声音喊她的名字,她听见我的声音才瑟缩着从柜子里爬出来,当时吓得已经说不出话来。我们又从狗洞里钻出去,连夜赶回家让内子和三个孩子赶紧逃,逃得越远越好。我本意是要带着月儿一起逃,可是临出城门时,被一群暴民冲散,月儿不见了。”

    说到这,苏老爷子愤恨自己无能,挂着泪捶打自己的胸膛,章婉清适时扶了他一把,握住他嶙峋的手掌,他继续道:“我在京城寻了两日都没有寻到她,将妻儿送走后不得不壮着胆子去皇宫寻,我不敢在朱雀门寻,就去含光门的侧门去寻,恰巧新进的一批宫女在验身份,堵在门口,我一眼瞧见了月儿,原来她被人贩子拐进宫里做宫女。”

    “临入宫门前,月儿也瞧见了我,又不敢唤我,怕招来建元帝的人,于是趁管理松懈之时逃出人群,将一块玉佩交给我,叮嘱我:‘周叔,我会好好活着,将来见玉如见人’。”

    章婉清想到苏寒山成亲当晚送她的玉佩,似乎明白后面发生了甚么。

    “我要带她走,她说若走了,咱们都活不成,皇帝见人就杀,她年龄小,未见过她几次,不记得她,或许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她既然已经没有了家人,不能再没有周叔!小小年纪为了保全我,硬是头也不回的跑向那肮脏的皇宫。她当年才八岁啊!”

    苏老爷子痛声哭泣,柳容和蒋娥一左一右为他拍背顺气,他仰天咒骂道:“狗皇帝连月儿都不放过!”

    所有人面色阴沉,不用老爷子详说,也明白裴月后来遭受了甚么。

    裴月是建元帝的侄女,他却枉顾人伦纲常临幸了她。裴月生下九皇子元昭,也就是落水被苏家所救的“苏寒山”。

    柳容道:“当年我儿苏寒山落水失踪,寻了三日未寻到人,我因过度悲痛一时得了失心疯,直到那日桃花里救出‘他’,眉眼与我儿极像,我便拼命想要将‘他’留下。”

    苏宏正道:“所以父亲当年不顾我们的意见硬是要留下他,正是因为看到了他腰间的玉佩?”

    苏老爷子点头,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玉佩的另一半,的确与苏寒山的那块玉佩一样,只是方向不同,两块都是月牙形状,合在一起刚好凑成一个圆形,上面赫然显示着一个“裴”字。

    柳容: “我的失心疯三个月后痊愈,当时已经瞧出‘他’不是真正的苏寒山,但仍将‘他’视如己出,或许这是上天怜惜我,让我在失去一个儿子后,又送来一个。”

    苏老爷子抬眼望着佛像,喃喃道:“一切都是因果。”

    苏宏正望着章婉清,眸光微动,歉然道:“苏家人都知晓‘他’不是苏寒山,却都认了‘他’是苏寒山。”

    章婉清低着头,心中感慨万千,无尽的郁闷像团线绕在一起,不知从哪头理。

    苏老爷子握住她的手宽慰:“孩子,你可以怨他,千万莫要记恨他,月儿不知生死,我多次托人打听,宫中确实有位月宝林,却在十九年前产子身亡,现下越来越觉得她就是月儿。没有母亲和母族的庇护,即使身为皇子,他在宫中也是举步维艰,他就是个苦命的孩子啊!”

章节目录

穿越后和失智王爷种白菜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一缕轻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一缕轻寒并收藏穿越后和失智王爷种白菜最新章节